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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五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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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烫了,来,尝尝,”周行将一筷子挑过刺的鱼喂给石方巳,试探道,“大哥,试着自己吃好吗?”
石方巳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鱼肉,一边摇头。
石初程在一旁悻悻言道:“阿耶如今连复健都不肯做了,拐杖都生了一层灰。”
这段时间石方巳时时刻刻都要黏着周行,周行也纵容他,是以每次石初程来找阿耶做复健,都被这两个阿爹联手挡了回去。
“怪我,怪我。大哥,要不咱一会儿练练,省得这小夫子埋怨。”周行笑着,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
石方巳未及给出反应,却见周行笑容一僵,脸色当即扭曲了起来。
石初程刚要去夹鱼的手一顿,愕然看向周行:“怎么了?被鱼刺卡住了吗?”
“呸!呸!”周行将那口鱼直接吐掉,舀了碗菜汤,将嘴里的味儿冲淡了一下,“鹿娃,这糖醋鱼你放了多少盐?”
石初程闻言也拿起来尝了一口,脸色也是大变,他略想了一想,便有些不好意思道:“码味的时候加了盐,后来起锅我给忘了,又加了一次。”
“大哥,你没觉得特别咸吗?”周行疑惑地看向石方巳。
石方巳还是摇头,又噜噜嘴,示意周行可以继续夹菜了,显然并不认为这鱼有什么问题。
***
下午,石初程抱着拐杖,来丹房找石方巳做复健,却发现石方巳在小榻上睡着了。
“怎么这个时候睡?”石初程狐疑地看向周行,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俩爹逃避复健的新招,是以眼神中带上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周行放下手中文书,拨冗抬头道:“你别为难大哥了,大哥现在逃避做复健,不是他想偷懒,而是他现在根本站不起来。”
“什么?!怎么可能?”石初程猝然而惊,他看看榻上熟睡的石方巳,又转头去看周行。
周行的神色有些凝重:“自从上次你把他带回来,你有见过他站起来吗?”
“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我故意纵着他?”周行走到了石方巳的身边,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捏了一张符纸。
他手轻轻一抖,符纸无火自燃。
石初程跟了过来,站在一边看着,随着符纸的燃烧,石方巳脖子上一圈黑色的雾气渐渐显形。比之之前在北斗印中显形的那次,显然要粗了一些。
“这到底是什么?那日在北斗印中,我就没看明白。”石初程蹙眉,他伸手去摸,那黑色的雾气竟像是有实体一般,触手处一片彻骨冰凉。
“同命咒,另一头连着不距道最后的命数,”转眼符纸已经燃尽,周行随手将之丢在地上,“大哥现在不光是站不起来的问题,你有没有发现,他的五感都出了问题。听觉是最先出问题的,这些年反反复复,最近一次听不到了之后,竟一直没有恢复。”
石初程点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现在看来,味觉应该也出了问题。”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大哥别的感官出问题的时间,比我们发现的还要早,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就像他听不到这个问题,他也从来没主动说过。都是藏不住了,才叫我们发现。”
“对!嗅觉!”石初程想起来满灶房的咸鱼,“阿耶最讨厌鱼腥味,可是我在家里挂了那么多咸鱼,阿耶固然是为了将就我,可他日日进入灶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更像是闻不到这个气味。”
“至于说触觉,”周行轻轻捏了下石方巳的手,沉睡中的石方巳毫无反应,“我最近也发现,他的触觉似乎也变得很迟钝了,手只要轻些,他就半点感觉不到。目力显然也是有问题的,我若是坐在几案边,他就看不清我的嘴型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阿耶这是病了?”石初程无措地蹲在榻边,指指那同命咒,“跟这个有关系吗?”
周行沉吟一下,缓缓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
“自从大哥听力出问题,我便一直以为和他的修炼功法有关,可大哥没跟我说过,我也无从判断,”周行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轻轻地握住石方巳的手,“我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咒术,我发现,此咒要维持,背后是需要有东西供他燃烧的。而它燃烧的,只怕就是大哥。”
“这同命咒竟是把阿耶当柴火烧?!”石初程听明白了周行的意思,一时有些毛骨悚然,“也就是说,阿耶的情况越来越差,是跟这个咒术有关系的。”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未必是根本的原因,即便不是,它也的确起到了雪上加霜的效果。”周行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粘在石方巳的身上,温柔中透出掩盖不住的心疼。
“阿爹,你有办法解开这咒术吗?”石初程简直是愁绪如麻,他无意识地摸到脚边的拐杖,指甲盖用力地在木头上掐着,掐得自己指甲发白。
周行表情苦涩,此事他何尝不是焦思苦虑了多时,然而不距道的邪术始终同不周的道术不是一个体系,许多东西他也是一知半解。
“不距道的术法,阿耶应该会了解吧?”石初程又问道,“咱们等阿耶醒了问问他。”
然而那日他们并没有等到石方巳醒来,石方巳这一觉直睡到了夜半时分。
等到石方巳终于睡醒,发现周行没在小榻上陪自己,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却并没有等来周行关切的回应,便不由生出几许焦躁来。
石方巳急切地翻身,转头去寻人,见周行竟坐靠在凭几上睡了过去。
油灯灯芯要燃尽了,灯火显得昏暗异常。
周行的手搭在木凭几圈儿上,向下垂着,一张麻纸就落在他手边的地上,上面全是石方巳看不明白的鬼画桃符。
周行最近一直忙着破解同命咒,每日处理完玄天城的事情,就开始伏案苦思,麻纸都不知用了几沓,今夜想是实在困了,还来不及换个姿势,就直接睡了过去。
眼下已经到了三月底,正是晚春时节,夜里气温还是有些低。石方巳担心周行着凉,轻唤了两声,见周行没有醒,便艰难地拖着被子挪了过去,轻轻给周行盖上。
目光便是此时扫到了地上的文书。
周行不爱收拾,又嫌弃几案太小,不够他发挥,晚上便将成堆的文书都丢在地上。也不知看过的、同没看过的,他还能不能分清。
石方巳看到这些文书,不由心念一动。
自从他回来,好容易才让周行肯搭理自己,他自然是不敢问周行,关于风不休的情况。他怕好不容易得回来的温情,会因为这一个询问而烟消云散。可他实在又是担心,想知道风不休到底有没有被玄天城擒获。
石方巳的目光从那堆文书身上扫过,终是没有忍住,伸手一本本翻了起来,未几,果然叫他翻到了一本秋官呈上来的在押囚犯名录。
石方巳不由大喜,凑近了油灯看了起来。
待他查到一半的时候,忽觉哪里不对——
刚刚屋内好像没有这么亮吧?
他动作一僵,心中犹疑顿生,一侧头,果见是周行拿着油灯凑到了自己身边。那油灯在周行的手里闪烁着柔柔的亮光,早不似之前将熄未熄的状态了。
“式溪,你你你......你醒了?我不是要偷看,我我我就是......”石方巳打着磕巴解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周行,似乎生怕对方生气,竟显出了几分畏缩的意思。
周行却并没有露出气恼的神情,他把油灯放回了几案上,从石方巳的手中轻轻抽走了那份文书,道:“这里面写的都是关押在玄天城的妖魔。风不休的名字,不在上面。”
其实刚刚在石方巳给他盖被子的时候,周行就醒了,只是一时困倦,不肯睁眼而已。及至他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翻动文书的声音,才彻底醒了过来。
石方巳如今手足无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轻拿轻放。在万籁无声的夜里,他翻找的动静着实算不上小,可他自己却因为听不见,竟一直未曾察觉。
周行甚至不用掩藏自己起身的动静,他把被子踹到一边,拨亮了灯芯,挪过去给石方巳照明,这才唤起了大哥的注意。
“他......被你抓了吗?”石方巳喉头蠕动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
周行点点头。
石方巳勉力勾勾唇角,强笑道:“没事,我就问问,知道他落到你手上了就行。”
“你不问我是如何处置他的吗?你不怕我已经把他杀了吗?”周行问。
石方巳摇摇头:“你答应过我暂时不会杀他的,你不会食言而肥的。”
“那是在你放走他之前,我自然能信守承诺。可你放走他之后,那承诺便不作数了。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留着他的理由,自然是要杀了的。”周行为了方便石方巳识别嘴型,语速很慢。
他说着话,目光一直探究地看着石方巳。
石方巳不知他心中所想,给他看得有些发毛,当下只下意识地摇头:“你不会的。”
“不会什么?是你知道我不会杀他,还是确信风不休不会死?”周行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那日擒获风不休,我的确是下了诛杀令的。可我的人却告诉我,在他们下手的一瞬间,风不休身上闪出一种保护咒,护住了他。那咒法同北斗印中见到的如出一辙。”
周行将手抚上了石方巳的脖颈:“和你身上这个,也系出同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就是那之后,再也站不起来的。是你保护了他,所以你根本就知道,他不会死。不是我不想杀他,是杀不了。”
“对不住,式溪,”石方巳也伸手去摸脖子,正碰到了周行的手,他顺势就去拉,“这个咒术,我也不知该如何解开。”
“不只是这一桩,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周行把手抽了回来,转而死死捏住石方巳的胳膊,“大哥,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五感渐失?你当初又是为什么会效忠玄牝元君?不距道的八核在哪里,你究竟知不知道?”
石方巳却又装起了哑巴,只用一种很悲伤的表情看着周行,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周行给他这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气得“噌”一下站起来,甩着袖子困兽似的在丹房内走了几转。
“又给我来这一套,难道到了如今,你还要维护他们吗?”
接着,他又气咻咻地把脸凑到了石方巳面前:“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但你可以告诉我,万事有我帮你想法子。你又何必独自吞这苦果?还是说,你怕说了,我会跟你翻脸?”
石方巳还是不肯说话,依旧用那种悲伤中带着不舍的神情看着周行。
“好!我退一步,”周行举起手来,作投降状,“不管你之前瞒着我的,是什么事情,你现在告诉我,我都不同你计较。”
他又咬牙挤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补充道:“但若是将来,我自己查出来,或是别人告诉我了,咱们之间可就没有情面讲了。”
然而石方巳却依旧是那个样子,显然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威逼和利诱在他面前,都是没有用的。
油灯在静夜里爆出一个灯花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谁都没有出声。
但是很快,石方巳体力不支,身形开始有些摇晃。
“我能拿你怎么办?”周行终于是颓然苦笑,他认命似的把被子拖过来,将石方巳一裹,抱起来走向小榻。
所谓一步退,步步退,一场对峙,终究还是周行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