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桃花扇》寻泽_

1、溯洄从之

　　碧绿的河水汩汩流动。
　　长河之上，一轮血月浑圆。
　　星辉乍起，月明如玉。稠云散去，逐渐显露出魔宫宝殿前一地的死尸。他们身披甲胄，尤带余温的身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铺成一条漫山遍野的路。
　　尸山血海中，有人拖着残破的身体，逆光而来。
　　她一身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在身后迤逦出一条长长的印痕。胸腹处被洞穿的伤口不断地向外冒着“滋滋”的黑气，百年修为在逢魔之齿一击之下，正源源不断地化作真气消弭于夜空。
　　一双原本乌黑晶亮的瞳仁中涣散着黑洞般的死寂，整个身体如提线木偶般了无生机。女孩脸色惨白，紧紧咬着因失血过多而微微发白的嘴唇，沾了泥土的赤足踏在满地荆棘之上，纵然双腿被利刃划得鲜血淋漓，仍不知疼痛般向前走去。一步、一步，朝着山巅之上，那一抹最耀眼的白。
　　传闻幽暗血红的魔宫深处，并非终日不见阳光，酉时人间落日之际，就是魔界日升之时。那时极北之地千里冰封的思无涯上会升起一道绚丽的日光，火红的落日拖着长长的尾巴，跳动的星光追逐着霞光的影子，太阳从黑暗的尽头升起，远处日光相接的地方传来几声渺远的鸦啼。
　　热闹的集市开始营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灯火通明……魔界的黑夜不是暗夜，是永昼。
　　身上的血早已流尽，如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过是强弩之末。女孩身子一歪，脱力地向前倒去。
　　思无涯之上，那一抹代表着希望的曙光，也随之散了……眼前的景象几度扭转，再次变得和现实一般无二。随处可见的死尸，灰暗衰白的天空……抱着孩子的女人被一剑穿胸，妻离子散的魔族士兵誓死守城，等来的却是仙门攻破结界的噩耗……
　　那一轮血月仍然高挂天空，女孩趴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哆嗦着身体向前匍匐，满地的尘土混合着身上粘稠的血液，她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黄沙之中，那块刚刚从她怀里滚落的玉佩。
　　“少主，你要向前走，别回头……”
　　莹白的雕龙玉佩在女孩的手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了淡淡的微光。
　　化冰腐烂的黑色山崖之上，轻轻跃下一道如白昼流星般的影子。猎猎夜风吹得他衣袂纷飞，那人身形却潇洒飘逸至极。足尖轻点，飞身而下，宛如从九天银河上坠落的一道星光，独自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出尘，激不起一丝尘埃。
　　女孩喃喃着抬起头，清晰地看见了那道从光里走来的影子。
　　他负剑立于她身前，好像无论是在何时何地，哪怕在穷凶极恶的魔宫深处，都是这样一副来去如风、悲悯世人的模样。
　　而此刻，他一向淡漠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白衣男子微微低下头，眼神极温和地扫过地上匍匐着的女孩身影。半晌，她听见他说：“兰因，是时候了。”
　　身边一柄泛着幽幽蓝光的灵剑顿时昂然直立，浮起空中，将刀尖对准了她。
　　“我……不……”女孩趴在地上，用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撑起身体，气若游丝，“孰正孰恶，孰黑孰白……他们分不清，你也不能吗？”
　　“我非不能，而是不愿。”他微微龃龉，无意多言，“慕兰因，你擅用溯洄之术，逆天改命，有违正道。今日六门联合清剿魔宫余孽，我代六门长老之命，诛妖斩邪，将你就地审判，你可有怨言？”
　　女孩紧紧握住手里微微发烫的玉佩，双目紧闭，痛苦地低下头。怨言……他问我有没有怨言？过去许多时刻濒死的记忆在瞬间交织、重叠，再睁开眼时，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如墨色翻涌，灰暗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审判式的雷响。
　　“原来是你……”她紧盯着白衣男子的双眸中逐渐凝聚起一团仇恨的怒火，“白锦还，我好像都记起来了，那些属于‘我们’的过往。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你。为何是你？为何总是你？”
　　过去几世被原主遗忘的记忆一旦联通，就会带来比度过任何一世都要痛苦的七宗罪，过去一切的美好被悉数遗忘，暴虐与仇恨才是支撑人从绝望中爬起的底色。女孩乌黑的瞳仁中隐隐泛起红光，眼中能宽恕一切的善良绽放出妖冶的艳丽。一道如丝绸般顺滑的妖气从她的心口处飘散开来，如同盘根错节的老树伸出漫天枝丫，一条条血红的大手抚摸着满地死去的士兵身体。黑气四散的夜空中暗香流动，一朵巨大的血红妖花在黄沙战场上空缓缓绽放。
　　“白锦还！”思无涯顶之上，一个老者的声音自水镜阵法中急急传出，“无需与她多言，一剑杀了便是！这小妖竟敢对我们用血祭诅咒，真是自不量力！”
　　“且慢！”水镜光阵中，另一老者的声音打断了他，“这小妖恐怕并非寻常妖兽。既然白宗师用他青云观密术观出这小妖曾动用溯洄之力回到过去……那它很有可能是上古妖兽月魇一脉的后人。曼珠沙华乃是靠吸附灵力而生的妖花，寻常小妖绝无可能撑住这妖花的蚕食，除非它有极强的再生能力，灵力不断，无限重生。而月魇一族集天地灵气而生，天生灵体适宜修炼，只要妖丹不毁，不消百年便能轮回重生，重获千年修为。现在它恐怕已经觉醒了前世的记忆，要以身祭花，召唤邪神诅咒！”
　　随着源源不断力量的注入，血红妖花的边缘轮廓越来越清晰，盛开的枝叶缓缓舒展。妖花其后，一团由黑气聚起的黑雾逐渐显露出人的半身。它长着恶魔的犄角，却拥有非人的外观，黑雾中两颗空洞的眼珠与光阵那头的仙门之首遥遥相望，一股没来由的心虚竟叫身处千里之外的几位仙门长老齐齐后退一步。
　　“白锦还，不惜一切代价，你定要让这妖兽形魂俱灭，连一丝魂魄也不能留下！”
　　“形魂俱灭……”身边冲天缭绕的黑气让白衣男子不得不横剑抵挡。他周身剑气缭绕，形成一个以剑身为中心的防御结界。结界之内，他不忧不恼，只是淡淡地凝视眼前这个女子，眉峰微微蹙起，“这是斩灭上古凶兽所用之法。从前我没有这样做，现在也不会。天生灵力并非你错，遭他人利用也非你本心。只要你现在收手，诅咒誓言未出，一切都能挽回。这一世你站错阵营，大局要杀你，我不得不为之。还望你来世珍重，莫要再引人注目，做个悠闲度日的小妖，就很好。”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所坚守的正义不过是他人踩在脚下的愚昧，你所守护的大局不过是蜂拥上位者的自豪。假如只有山川倾覆、天地崩塌，你要的正义才能实现，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不辨善恶、随波逐流吗？”血衣女子伏在地上，眸中猩红，似已不是原先那个孱弱天真的女孩模样，而是历经百次回首、大梦初醒般的鲜活，“月魇的话会骗人，你的剑不会。今日我动用前世残存的妖花之力，无论以后是否相见，你的剑刃永远伤不了我——因为，它与我，本就是共生。”
　　她凄然一笑，手中结印念诀：“以我月魇之力，唤赤渊战神残魂相助。仙门中人，凡动念觊觎魔宫宝物者，心存邪念无法宣之于口者，所言所行表里不一者，道貌岸然君子伪善者，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当遭曼珠沙华诅咒，枝叶侵蚀入骨，白日如遭万蚁噬咬，夜间无法安睡，此生此世，仙力尽散，不得安生。”
　　“醒！”
　　一道红色光束自女子手中击出，划过黑气茫茫的夜色上空，直击肆意舒展的血红妖花内部。曼珠沙华枝叶一颤，顷刻间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力量，花身炸裂，碎成红色尘埃点点，又化作铺天盖地的一阵血雾，将地面上的士兵尸体都扫荡一空。那团黑气形成的邪神半身似是受到感应般一同消散，与这片血雾融为一体。两股力量交缠，竟化作成千上百根箭矢，朝仙门之阵齐齐飞去！
　　“闭阵，快闭阵！”
　　光阵之门缓缓合上的同时，已有数百箭矢穿破封印击出。为首的几位掌门纷纷跃下高座，霎时身边的高台已被诅咒之箭击碎。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同时伸手唤出法器阻挡。不少弟子被诅咒击中，纷纷倒在地上。变故发生得太快，竟没人能料到，原本胜券在握的仙门大阵竟被一朵小小的妖花诅咒击散，整齐排列的方阵顷刻间溃散一片，再无支撑起传送阵关闭的力量。
　　失去灵力支撑，那水镜光阵又有继续打开的趋势。白衣男子周身剑气缭绕，他举目望去，目之所及皆被茫茫黑雾所笼罩，似坠入了一片永远不见天光的黑暗之中。由邪神残灵所化的魔气吞并了黄沙战场上的怨灵，力量更加强大，而这漫天黑雾四处冲击，竟无一丝能冲破结界，伤他分毫。
　　若让这团黑雾漫过仙门结界，传送至另一端，后果不堪设想。刹那间心中隐秘的犹豫被更为坚定的决心所取代，他眸光一闪，冷冽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试图迷惑他的漫天魔气，定格在了黑雾深处，那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上。
　　心无杂念，方能不被外物所惑。
　　道气通元，心神合一，天地间只剩五感，目标便显而易见。
　　“这是我能帮你的……最后一次。”
　　一张金灿灿的符咒自袖中挥出，映照着清辉映月般淡然无羁的脸庞。他一手催动符咒，指尖金光流淌，另一手并二指作诀，强行按上自己胸口。
　　一丝灵力从他体内悄然分离，轻轻融入那张金光闪闪的符咒中，尾部犹带着一丝心口血液的温柔。
　　青云观五大秘宝之一，显生符入体，保她片刻灵力不散。以她月魇血脉，哪怕身死，重生无需百年。
　　“嗡”的一声轻响，身边灵剑接受主人号令，以破空之势飞出，随那符咒一起，在雾中划开一道金光，一击没入那女子体内。
　　狂风席卷般浓烈的黑雾消散，脚下的土地风云变化，大雾过后眼前浮现出一片安然祥和的虚无。天地四方皆化作一块平滑的水面，水天一色的尽头，那一抹流淌的红，来自虚无中央站着的一个小小的影子。
　　脚步在那里停住。
　　鲜红的血液从树根底下慢慢淌出，沿着脚下的涟漪散开，流向别处。一把通体幽青的灵剑，半截剑身扎在那株树中，任凭他再怎么召唤，都纹丝不动。
　　小小的身影没有转身，而是用手轻轻抚摸着面前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