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8、勾引

　　西鹬就此坠入黑暗，是撒旦的指引。
　　她是被消毒水、酒精的味道刺激醒的。睁开眼，入目是刺眼的白光。常识是，强烈的白光会让人双目失明，而永恒的黑不会，黑夜会让人视觉意外的感官万分机警。
　　如果天堂就是这种白色，她情愿堕入痛苦、眼泪、剧烈燃烧的黑暗。
　　她大张着嘴，任凭镊子、钳子在她牙齿上碰撞出难听的声音。唾液差一点顺着她的嘴角流出。
　　人类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西鹬听着医生讲着老生常谈的拔牙后的注意事项，中间伴随着她“嗯”、“好”、“知道了”的细碎回答。
　　医生签完病例单，撕下来给她：“就这些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西鹬像是早做了打算，不假思索道：“我想要我拔下来的牙齿，可以吗？”
　　“行，你那几颗牙挺完整的，没碎牙，可以做个纪念。”医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要等上一天，我们需要去除神经再消毒才能给到你。”
　　“没事，那我后天来拿。”

　　西鹬肿着张嘴大喇喇地走出诊室，根本没注意到靠在墙边的男人。
　　“处理好了？走吧。”医院环境太安静，于辞音量压得很小，但还是吓了西鹬一跳。
　　西鹬从善如流，与他并肩走着：“你送我过来的？”
　　于辞狭长的死鱼眼里闪烁着满满的幽怨：“算是吧。”
　　一看就是在被窝里被人拎出来解决麻烦事的。
　　西鹬对大半夜还需要麻烦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同校老师陪自己拔牙这件事感到万分抱歉。他们走到医院大门，西鹬郑重其事地给他鞠了一躬，黑色的眼睛泄出一点点光：“今天很感谢你。你别送我了，我乘地铁回去就行。”
　　于辞一手拎住她的卫衣帽子，像扼制住一只胡乱扑腾的小羊：“你想让整个北京夜里仍然在奋斗的有志青年看到你这副眼眶发红，两颊发肿，头发散乱的样子？”
　　西鹬拍掉他的大手，振振有词道：“我这是在警示他们，成天熬夜都会变成我这副样子。”
　　于辞不由自主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想跟她再掰扯：“走了，这个点地铁早停止运营了。”

　　西鹬望着窗外电影抽帧般的闪回画面，试图看清每一个行人的脸：“是纪敛冬让你来的？”
　　于辞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方向盘上敲着，漫不经心道：“我就不能是自个半夜闲逛意外拯救晕倒在路边的牙疼少女？”
　　西鹬仰头睨着他：“不，你身上的味道骗不了人。”
　　于辞好奇：“什么味？”
　　西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起床气的味道。”
　　绿灯跳转成红灯，预示禁止前行。
　　于辞如实回答：“他看着你躺上牙椅就走了。”
　　西鹬小穿山甲似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呼呼地冒着气：“他就那么避着我？那么怕我对他感恩戴德？”
　　于辞将纪敛冬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她听：“他说你好不容易做了决定，他不想让你再为难。”
　　西鹬轻“哼”一声，很小声地抱怨：“他想得也太多了。”

　　西鹬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夜晚越黑，她的思绪越乱，脸部的肿胀感越明显。她索性坐起来，打开台灯暖光。
　　她带来的那只胶片盒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小卷残存的胶片盒一张那天纪敛冬给她的相片。
　　西鹬没遇见纪敛冬之前就一直在想，胶片上的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北方的那座城市，从黑白色变成彩色会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全部知道了。甚至她还知道，胶片摄于1986年，在冬天的哈尔滨，1987年11月上映，名字叫《细雪东流》。
　　她将胶卷缓缓展开，对着台灯微弱的光源细细看。1986年，21岁的纪敛冬，哈尔滨永无止境的大雪。
　　她废弃影院纰漏的唯一的光源，她暴雨中的闪电，她的信仰，她的冬天。
　　胶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的蝌蚪似的小黑斑，西鹬用指甲轻轻刮蹭了几下，发现无济于事。
　　应该是暗自滋生的霉菌。
　　她一直以为她保存得很好的，可是还是发生了霉变。
　　纪老师说胶片的霉变部分不及时处理的话，会殃及所有，全部烂掉。

　　西鹬记得学校商业街就有一家影像店，还有个很拗口的名字，叫费二木，特别像老板恶趣味的谐音，费二木，film。
　　她推开影像店的沉重玻璃门，醋酸味裹着冷机器的味道袭来。
　　各种型号的摄像机被整整齐齐地纳在玻璃柜里，像几百只黑洞洞的眼睛，将她尽收眼底。
　　西鹬很努力地去忽视被窥探的不适感，拿出那卷发霉的胶卷给坐在柜台后的老先生看。
　　那先生白发毛绒绒的，像一颗蓄势待发的蒲公英，皮肤过白，泛出生肉的红，脸皮皱而有度，有月明风朗之态。
　　老先生举着放大镜，对着照明灯细细地看，动作缓慢而庄重，风姿儒雅。他的声音有种过筛的沙感，细腻而分明：“《细雪东流》？十年前的老片子了吧？”
　　西鹬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您看看，能不能帮我修复一下。”
　　“小姑娘，这个我这老头真不太懂。你要是不着急，先在店里坐坐，等我孙子回来？他喜欢摆弄这些。”
　　“行。”西鹬直接跳上柜台前的木质高脚凳，一点点扫过玻璃展台里的各种展示胶片，又问道，“老先生，您这里卖不卖尼康FM10的胶片？”
　　“有的有的，刚进的货源，耐久耐高温，拍人像一绝。”
　　老先生热情地起身，替她找对应型号的胶片：“你可真别说我们自卖自夸，整个大学城，就我们这家店的相机、胶片是最全的。”
　　“你们看起来很专业，不像是卖商品的。”
　　老先生摘下他脸上古朴味道十足的单镜片眼镜，露出漆黑明亮的眼睛：“像什么？”
　　“像是给相机照它合适的主人的。”店里打光很足，暖洋洋的橘黄色，配着木质地板，各种木雕和木吉他，显得温情十足。
　　她觉得橱柜里的每一只相机都在祈求她，睁着大眼睛说：带我们回家吧。
　　老先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那我们这成宠物商店了？”

　　太阳渐渐落了山，西鹬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跟老先生一起看彩色电视。
　　一出棒打鸳鸯的京剧表演，情节看得人啼笑皆非，但唱演员功过硬，京胡声圆滑深厚，声声入耳。
　　司锦扛着摄影包推开店门时，便看见个小姑娘正陪着自家老爷子听曲儿。他也没管那姑娘是谁，向爷爷问了声好，就准备直接进冲洗暗房。
　　老爷子忙叫住他：“诶，小锦啊，帮这姑娘看看她的胶片，人家等了很久了。”
　　司锦从暗访内伸出一个脑袋，问道：“什么问题？”
　　“有点发霉了，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掉霉斑。”西鹬转过身掀开胶片盒子准备拿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西鹬一瞬间竟有些不太确定，“司锦？”
　　司锦看清了来人，抑制不住地惊喜：“西鹬？好巧。”
　　老爷子左看看右瞧瞧，嗨，原来两年轻人认识，不用他这个老人家牵桥搭线。
　　西鹬捧着盒子走到他跟前：“这霉斑能去掉吗？”
　　司锦俯身看了几眼，胸有成竹地点头：“当然，只要不是磨损太严重的，我一般都能解决。”
　　司锦引着西鹬进了房内，麻利地带上橡胶手套，顺势托出一张皮革椅子给西鹬：“坐。”
　　司锦将胶卷置于柜台的锡盘上，挑出一瓶溶剂倒入烧杯：“这种霉变很常见，特别是年代比较久远的片子。”
　　西鹬指着棕褐色的瓶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液体？”
　　司锦专注地将胶卷浸泡于溶剂之中，温和道：“5％的碳酸钠溶液。控制在二十到二十二摄氏度左右，胶片泡在里面，可以洗掉霉菌。”
　　西鹬端着凳子凑近看：“直接可以洗掉？”
　　“不是。还要用清水漂洗，漂洗完之后还要用5％的冰醋酸溶液漂洗，然后再用清水冲洗。”
　　司锦做起关于他专业的事总是心无旁骛的，西鹬识趣地闭上嘴，在一旁静静观摩。

　　司锦活动几下僵硬的脖子，转头对西鹬说：“好了，再晾晒一下就可以了。”
　　“真的谢谢你。”西鹬站起身，把椅子放回原处，“费用怎么算？”
　　司锦拿着胶片出了门：“真不用。小事一桩。”
　　“这怎么行？你花费了时间，还耗费了那么多溶液。”西鹬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老生常谈的最不容易出错，“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
　　司锦礼貌地只看了一秒她发肿的双颊：“你确定你的嘴巴现在可以正常吃饭？”
　　西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可以看着你吃，然后我自己再点一碗稀粥。”
　　司锦将胶片固定好，思考了半晌，又说道：“真不用，以后你能常来照顾我这小店的生意就好。”

　　阳光下，那串胶片像小小五线谱，每个纪敛冬是一个音符。
　　西鹬一帧一帧看过去，又回过神：“我见你背着那么大一个设备包，是去拍外景了？”
　　“不是，我在准备一部微电影，外出取了些景备用。”
　　“微电影？”
　　司锦苦涩道：“我打算拍摄一段三十分钟的短片参赛，但我社交圈子小，没什么人脉，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西鹬问：“你们摄制组现在多少人？”
　　司锦坦白：“两个人。”
　　西鹬愣神片刻，迟疑道：“还有一位是？”
　　于辞朝着玻璃橱窗后那位看戏的老先生的方位看了一眼，：“我爷爷。”
　　“……”
　　西鹬沉默良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以前的拍的片子都没有别人参与吗？”
　　“以前我拍比较纯粹的风景或者直接把相机架在公共场所拍摄，结果那样的作品还得到了陈导的赏识。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他，但是苍天无眼，陈导没了，我第一部负责摄影的片子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