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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玫瑰 ...

  •   不能接触,秋景翳只能找来了餐巾纸递出去,“不要这么说,你是受害者啊,受害者不需要自我惩罚的。”

      Dariya背对光,整张脸藏在阴影里,“是啊…我是受害者啊…可人人都视我如瘟疫…”

      即便光无法照亮Dariya,秋景翳也依然看得出她的痛苦,她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两罐气泡酒撬开拉环,呲得一声,百香果的香甜立刻就从小口涨了出来弥漫在整个客厅,她没再说多余的无用的话,而是静静听着那压抑已久的倾诉。

      Dariya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指,接过秋景翳递来的易拉罐,掌心被掐出的深深血痕被冰到麻木,她叹了口气,继而低笑一声,“想想就觉得自己可笑,一边去质疑规则和权威,一边寄希望于他人等着被拯救”,她扯着嘴角,笑意转为自嘲,咸湿的泪水滑进嘴里苦涩万分,有些东西一旦被从身体里抽走,想要失而复得就难与登天了。

      永远都不可能重来,再也回不去了…

      鲜血淋漓腐肉横生的伤口上欲盖弥彰结出得伤疤再次被揭开,仍旧会掀起一股令人浑身发毛几欲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那年,政府出台禁令,限制女性接受教育,反抗从高等学府开始,教授辞职学生辍学以表愤怒,禁令稳步推行丝毫未受影响,抗议活动愈演愈烈,从温和地张贴倡导告示到在政府部机构外的小型集会演讲,再到大规模罢工游行影响城市运作。

      一边是抗议无果,一边是觉得冒犯,手握权力和武力的一方动动小指无情碾压毫无还手之力的一方。

      没有警告,没有劝离,在游行持续几天后,武装士兵重型装甲车开路,对人群突然展开无差别攻击,人群措手不及慌忙逃窜。

      死于车祸,死于枪击,死于踩踏的尸体横铺在街道上,血水混着污水,腥臭混着腐臭,鲜血渗进路旁生机惨淡的绿化带,下一个春天,那里大概会花草丛生。

      在被驱赶至那条混乱的街道后,罪恶纠缠的触手便缠住了Dariya,无法拔除。

      在被推搡到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抓住了伸到眼前的一只手,确切来说是一只冰凉的皮质战术手套。

      记不清是如何被带离骚乱中心的,她只记得那天午后,阳光没有那么炽烈,风也不再那么灼热,她坐在飞驰的摩托后座,看着眼前宽阔的背影背着把半身长的狙击枪,以为是上天垂怜,丢给她一根救命稻草。

      谁成想,那根救命草不过是拙劣伪装后的勾魂锁,私以为是自由的风实则是来自地狱的请帖。

      发动机爆裂的声响逐渐平息,摩托停在了城郊一处临时搭建的据点,几顶黄绿迷彩的军用帐篷不远不近地杵在那片空地,那个雇佣兵熟练地踩下撑子,很有风度地伸手接Dariya下车,他看着她惊恐未歇还带着疑惑的表情,温声说:“得救了,不该和我说声谢谢吗?”

      Dariya迷茫着说了声谢谢,她有种怪异感,说不上来是哪里怪异,好像哪里都不对,想起早些时候的枪声四起,她屏着口气问:“其他人呢?都…都结束了吗?”

      “参与暴动的人全部击杀,很快就会结束的”,雇佣兵淡淡一笑,眼神里带着轻蔑,“所以我违抗命令救了你,你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谢,作为报答是不是有点太敷衍我了?”

      他们把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合理的诉求称为暴|乱。

      Dariya越来越不舒服,脑海里的警报开始拉响,“你救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沿路放在车站,或者别的交通枢纽,没有抗议者名单,所以只要离开那里我就不会被杀了,不是吗?可你却偏偏带我来你们的据点”,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几米开外的摩托,钥匙没拔,还能用来在万一时逃生。

      戴着头巾只露出小半张脸也挡不住Dariya的美貌,这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隔着人群,在瞄准镜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现在也将她想要逃跑的意图看在眼里,他撕开伪善的面具,十分恶劣地说:“好吧我承认,我没有当见义勇为大善人的爱好,我当然是觉得浪费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太可惜了呀,与其一枪爆头,不如让你在死之前做点有用的事。”

      在他逼近的时候,Dariya果决地转身跑向摩托。

      “放开我”,被雇佣兵一把拽倒按在地上的Dariya本能地求救,手脚并用地反抗着,大喊:“救命!救命!救救我!”

      “救命?省省吧,没用的”,雇佣兵连她的嘴也不捂,仗着体力优势消耗到她无力反抗,甚至干脆把这种小打小闹的行为当成是一种“情|趣”,他戏谑着:“啧啧,你跟其她被抓来的女人不一样,你比她们聪明,比她们反应快,她们直到被扒光绑起来动弹不得之前,都天真得以为自己得救了,你真挺有意思的,可惜,我不需要你有脑子”,说罢,他控制好力度,用枪柄砸在Dariya头侧。

      这个国家的战争刚平息没几年,政党宗教让这里在废墟之上成为了另一种满目疮痍,对普通民众尤其是妇女的暴行屡见不鲜,百禁不止。

      讲到这里,Dariya停顿了很久,秋景翳给她续了杯水,静静地等,等表针滴答滴答地扫过表盘一周,她才终于继续开口,“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来过几个人,只记得那些狰狞丑恶的嘴脸扭曲在一起,将视线逼退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茫然里,她躺在只铺了一层床单的地上,手脚和嘴都被束缚着,浑身是血,有已经干了的还有正在往外冒的,“我能听到惨叫声,很多很多,到处都是,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再反抗了,没力气也不敢。”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反抗得很激烈,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恨不得和那些畜生同归于尽,但在一次又一次的侮辱咒骂和虐待毒打下,她的精神和意志全折断了,至今也无法复原。

      Dariya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次…每一次失去意识的时候,我都以为我要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人类的生命却偏偏在应该脆弱的时候如此顽强,我…我…”

      话没再说下去,又是一段停顿,“这件事闹得很大,后来因为国际组织的介入,我得救了,但我怀孕了,堕|胎在那里是违法的,我一天24小时被人看着,还要被迫接受心理治疗,连自|杀都做不到,人道主义援助一点也不人道,怎么就是非要让一个不想活的人活下去呢?我伤得很重,Jasmine早产,在我痊愈之前她先来了。”

      Jasmine没有爸爸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秋景翳这才后知后觉当初Dariya这句话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我寻求过政治避难,但因为政治的原因,没能成功,我被困在那里,无处可逃。”

      “每次看着Jasmine,我就在想,她一个女孩,怎么就生在了这样一个地方呢?扼杀她或者是抛弃她,我不是没想过,但我太软弱了,我连放弃人性都做不到,明明知道那时候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我是在害她,结果我还是…”

      “后来,我不再总想着死了,至少Jasmine应该有一条活路,但失去贞洁的女性想在这个国家生存下去犹如天方夜谭,他们用处|女作为衡量一个女性价值的唯一标准,更别提我还有个孩子,我收到了导师的项目终止邮件,我在无数阻碍里好不容易爬到了这里,所有的努力却在一瞬间化为泡影,你知道摆在我面前的路还剩下什么吗?”

      秋景翳学了这么多年法律,研究过全世界不同地区数不清的案例,她当然清楚Dariya说得那条路是什么,只不过从前那些记录在案的文字和不怎么清晰的访谈对她来说都只是冰冷的事实,教授评价过她真的很适合做这一行,心软被感情左右的人作出最客观的判断。

      她对他人的心理活动一向拿捏得很准,会在他人的倾诉里给出最合适的反馈,却没人看得出她内心是过于平静的,就好像明明身体被带入了别人故事里,思维却悬浮在上帝视角,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一个冷情的伪善者。

      按理来说这种过去发生的事更不会掀起任何波澜,她本想着反正睡不着宽慰一下人就当打发漫漫长夜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从Dariya的口述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具象化的冲击力,她的理智在这一刻尽数转为了心疼,能言善辩如她此刻喉咙里也只能瑟声挤出一个音节,“嗯…”

      “卖,然后三十多岁不是死在嫖|客手里就是死于x病,可能上天看我过得太惨于心不忍,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后来的导师找到了我,以前她一直想招我,我没去,她是外籍,同情这个国家的所有女性顺带着连我也一起可怜,于是好意带着我半路上车,行了方便让我博士顺利毕业,她知道即便我顶着这个头衔在这个国家依旧会寸步难行,但或许能让我有机会离开这里。”

      听到这里,秋景翳下意识松了口气,“还好…你后来真的离开了。”

      “不,到这里,还远没有结束”,Dariya已经哭累了,没力气掉眼泪和哽咽,她的语气平静了很多,但因为消极和低落,所以能听出明显的讽刺意味,“我有个姐姐,她刚好在那时候被丈夫家暴没有得到妥善治疗,败血症去世了,她的丈夫就是那个要买我的屠户,他在我家里闹,于是我那希望物尽其用的父母就来把我抓了回去。”

      “他竟然是…”秋景翳确实意外,她编都编不出的情节就发生在现实里,难怪Dariya那天的反应会是那样,“对不起…我还是要为那天我说过的话,郑重地向你道歉。”

      “没关系,是我不该迁怒你的”,Dariya摇摇头,“他们抓我回去之后就轮番折磨我。”

      回去之后Dariya才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来姐姐这么多年一直在私藏钱,直到一次没留意被屠户发现,所以才会挨打,最终不治身亡。

      父亲和屠户都想私吞这笔钱,Dariya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藏匿地点的人,因为她和姐姐的关系还算亲近。

      父亲拿鞭子抽她让她跪在外面,屠户拽着她往水里按,那段时间街头巷尾的所有人都对她的不洁进行了无尽的侮辱谩骂,像洪水一样,席卷过狭窄悠长的街道,将她彻底淹没。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在施暴者的疏忽中找到机会,她拿着姐姐藏的钱带着Jasmine躲进了贫民窟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Dariya:“我姐姐她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太多字,我在她藏钱的盒子里看到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条,上面写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试试不一样的人生,好好活着,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那些钱足够我在英国学习生活一年,我都不知道她得存多久,她想逃我也想逃啊,所以我们都没有好结果,我看着那张字条的时候竟然萌生了一种悔意,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想要是当初选择了‘服从’那条路,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我终于被掰回了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秋景翳在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里,看到了一个人身上的骨气是怎么被一点一点打断的,日复一日,连呼吸的空气都充斥着折辱,Dariya从骄傲变得怯懦,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让她产生自我厌弃。

      “我…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肮脏和不完整”,Dariya的手把衣角攥得凌乱褶皱,她用很小的声音说:“你也会嫌弃这样的我吧…”

      “被压迫者的觉醒和反抗永远纯洁高尚”,没了平日里擅长的严谨说辞,秋景翳只给了这么一句简短的评价, “Dariya,你不脏。”

      但这对Dariya来说已经足够了,一直低着头的Dariya终于抬眸看向秋景翳,她泪眼婆娑,对上的那双眼睛却是透亮明澈,丝毫没有她害怕看到的鄙夷和歧视。

      那双眼睛的主人说:“想要拥有玫瑰,却无法接受她身上的尖刺,不完整的不是玫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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