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君【往复书简】》凪生

3、第三章

　　通向后台的那条走廊，隔绝了外面衣香鬓影的人群的气息。Rene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又慢了下来，彷佛只剩下寂静本身。没有当年暧昧的面纱遮挡在眼前，使他只要想着方才的折子戏，就不由得感觉舞台上的人，似乎和其他演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同样的恍惚间他只是感觉，如今连面对这样场面的勇气，也许失去的过早了。

　　而那件和服，他是穿着好、还是蜕下来好呢？他想。宋丽伶位于底下的肌肤，哪里会因为会悄然泛红、哪里又会在触碰时轻微颤动、哪里又会像诉说悲伤那般，教人格外疼惜…每一寸他都了若指掌。一种难以描述的美。那织物如蝉翼，蜕下一层发出透明微光的壳，将他的心也拂走了。

　　Rene就在门口轻轻停下。门是半掩着的，他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他特意为自己留着的。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人气也没有，寂静到让他深感不安。于是他微侧着身子，向内部窥探去。

　　宋丽伶此刻正背对着他。那件纯白的打褂依旧披在身上，只不过向下滑去。很快露出了一半没有被遮盖到的部分。Rene屏住呼吸，望着他光洁无暇的脊背。他的背影还是从回忆里走出一样。

　　那优美而富有力量的曲线，如同波浪随着呼吸起伏，完全胜过迄今为止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好莱坞的影视作品还是剧院的舞者，那些印象通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不由得入神，如果他们现在身处浜海岸，他那彷佛刚从海里起身般充满光泽的皮肤上，一定沾满了雪白的细砂。

　　想来Rene还从未和宋丽伶这纤细的脊背好好道别过。即使过去多数时间都是隔着丝绸去抚摸，剩下来的都是他会将手指试探着伸进去，结果总是被他无情的避开…但他仍然觉得自己的指痕残留在肌肤上。现在他只想顺着一道道的痕迹追寻下去…对于没得到过的，他也只能依靠想象力。

　　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了宋丽伶的声音，请进吧。Rene只觉得一阵羞愧。似曾相识的被他再次发现了。尽管他是光明正大地等他，但不免还是从窥视的角度出发。“你知道我在这里”他开口。

　　“你认为我会在一个没有镜子的台子前卸妆么？”宋丽伶没有回头，只留下似有似无的笑。Rene怔怔地看着他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炷香来点上。很快几绺白色的烟随着摇曳的火苗慢慢燃升起来，那小小的火苗，似乎刺眼到灼手。他觉得有点像家里的味道。

　　“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宋丽伶淡淡说着的同时将长发放下，发丝穿绕在烟云之中，令Rene遐想无比。他的肩膀随着头发一起抖落起伏着。

　　“你知道白无垢么？最初从室町时代开始被用作武士家族的婚服，这种纯白最适合深色头发的人。或许你了解其背后的含义么？『白』意味着从此以后竭尽全力染上夫家的色彩、抱着到死都决不归家的决心。”

　　“而女人们头上带着的『角隠』也是，为了将自己本来的性情藏起、努力成为最优秀的妻子…简直就是华美的丧服啊！我却无法评价为悲哀！要我来说的话呢…”他静静地用梳子打理着头发，只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安静到都能听到发丝在空气中摩擦的声音。忽然气氛有些微妙。

　　镜台旁边的窗子可以完全打开，柠檬色的月亮浮在空中，落下的影子清楚照亮着外面的行人。人们穿着风衣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外面的花坛。里边垂下的花苞像是娇贵的铃兰，幽幽发着白光。这里白天是种着芍药，简短的花期一过，花瓣凋零以后就只剩下了叶子，在夜晚又化身为另外的模样。比起冷凄更留下种微小的幻念美。

　　宋丽伶身上的缎面印的是花唐草纹，与家里的捺染更纱一样细腻。而现在更显得他看起来忧愁。他低下头，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腰带上。Rene也看着镜子里他的眼睛。他眼窝深邃，眼神柔情，几乎没怎么变过。猛然间他发现，那就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而那女人般的眼眶正有些泛红。

　　“…关于白无垢，还有另一种说法：指的是婚前的自己就会死去，然后重生并与另一个人结婚。以一个全新的面貌…Rene，你知道么，每当想起那种事，我就不由得想起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所以很多时候，我真的会希望我死掉算了。不…倒不如说，要是死掉就好了。”

　　宋丽伶慢条斯理的声音里含着些闺怨，他极力压着尾音颤抖的腔调。泪水却无声的从眼眶里滑落，清晰地在脸上露出一条痕迹。隔绝雪山与人烟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一条沟壑吧。眨眼间他很快起身。Rene很快拉住他洁白的长袖“不、不要说那种任性的话。我不想要听你说那些话。”

　　“『任性』？你对于所有捂住耳朵只想逃避、不想听到的一切都称之为『任性』对么？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什么东西真正按照人的意识转动过！对于所有你想要逃避的东西，某些时刻它一定会再次来临。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我想对于试图逃离过一次的你来说，应该不会太难懂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因为你是我的、我的…所以比起让你死去、产生那种想法，我会宁愿是我自己。如果我死掉就好了。没错，你说的也许是正确的，我只是想要逃走而已。”

　　“那种事情…我不想要再有第二次发生在你身上。你可以和我做约定么？用真实的你来向我证明，证明这承诺并非只是形同摆设的契约。”

　　不等回答，宋丽伶就将袖子从手里抽走。Rene忽然之间意识到某些事件的关键点，似乎一触即发，即使是就像一触即灭的梦，也总会有落地的那一天。他只听见他又说“如果再有下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如果你死了的话。”

　　Rene这时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一直捉摸不透，沉淀在这空气里的，还有一种名为恐惧的担忧之情。宋丽伶也许和自己一样怀有爱恨交织的情感，但是无论如何身在何处，他都不想要走上一条绝路。这就是他所留有最后的高傲与清冷。

　　宋丽伶依然只留下背影。但Rene知道，他现在身体里的某处一定是在啜泣，他只是像往常那样竭力将自己的情感压制在内心最深处。所以他走过去，想要轻轻给他一个拥抱。现实的情况却是他又犹豫了。随后Rene只看见他将打卦脱下，自己终于得以见到想象中完整的梦幻场景。

　　不由自主地他将身体贴近他。西装靠在后背的肌肤上，是冰天雪地里雪花落在鼻尖上的感觉。宋丽伶却受惊似得条件反射，大幅度颤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原来他一直还留有当时的习惯，将本来低空着的胸口挡住。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Rene定在原地提醒他。他现在这副模样，让他有点想要使坏得捉弄一下。大概是试图以幼稚的举动来缓和氛围。

　　“好了，你离开这里吧，快点。”宋丽伶忽然暂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迟钝地反应过来催促到。只是口气比起刚才似乎也松弛了下來。

　　“我在这里不可以么？我还有更多的东西想要向你请教。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永远都有东西想要你毫无保留地教给我。当然，如果你愿意将其他重要的存在，交给我也是一样。”

　　“我相信于今天而言，你已充分了解了很多。”

　　“不、不，我想是远远不足的。我想我对于知识也应该有种贪婪才对。如果说今天有什么事，是你让我意识到的，那就是无论是过去，亦或是将来，我对你一切的渴求都远远胜不过现在。”

　　“不如先将你的渴求隐藏在尊重之后吧。现在就请为我做个绅士，离开这里。留给我一片空间。我要换衣服，请你出去、请你走吧，Rene。”

　　Rene就那样轻巧带着自己的执念，与空气一同停顿了几秒。他现在的心情过于复杂，似是被他和服上的滕蔓轻而易举缠绕住了，无法挣脱。脚步俨然已出卖了主人的心情，以不能称之为是冷静的姿势，Rene拉开门，和鹤子撞了个满怀。

　　鹤子显然也有一些慌乱，但在Rene走后她就在门口等着宋丽伶。这个本质内心纯真善良，但实际上还是无法掩盖她是个隐藏不了秘密的女人，在看到刚才一幕以后，她实在是无法装作无事发生，几乎是在见到宋丽伶以后的第一秒就开口。

　　“我看到你们接吻了。”

　　宋丽伶只是别过脸去。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起来脆弱而美丽。双颊上还隐约残留着玻璃糖纸般的闪粉，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亮着的影子无处可藏。他似乎化身为另外一个鹤子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陌生人，浅浅地呼吸着。他保持着沉默，像对自己的美貌，他有时并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