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白夜归墟

9、末风（8）

　　一、

　　当朝皇帝于127年继位，奉继后方氏为太后。除太后外，先帝妃嫔皆迁居西山道观颐养天年。

　　后宫之中以方太后和贺皇后为尊。其下分别是许淑妃、宋贤妃、邵昭容、刘修仪，除当今圣上母族所出邵氏仅有一女之外，均为育有一位或几位皇子的妃嫔。

　　三年大丧后，四妃九嫔仍有不少空悬之位。

　　为缓解自先帝时期以来，京中与平北王、江南两陈形成的紧绷局势，皇帝召郑家适龄女子入宫为才人，盛宠之下接连诞育两子。

　　他又迎太后养女陈氏之族姐为美人，生下皇十子后，与郑氏同日晋为婕妤。

　　这时，王府旧人赵氏、杜氏、魏氏，仍以美人或才人的低位居于宫中。

　　本朝皇室女子向来封诰从低，能够获封公主者寥寥，多数皇女在成婚时能捞到郡主的虚衔就已经到顶了。由是，皇女生母位份也偏低。

　　即便是有名义上封地的皇女，仍然既无封地的实际管辖权，也并不享封地的税贡。有封地的皇女们出嫁前仅可按月领取宫中定额份例，出嫁时才能将封地税贡当作陪嫁带到夫家。

　　清忧郡主虽深受先帝喜爱，却也无法在这方面太过出格。

　　是以诚亲王继位后，并没有再给皇六女做任何加封，仍然由许淑妃抚养，只是允了郡主生母赵氏时常去看一看女儿。张庆澧也时不时会去到邵昭容宫中拜访，意在给邵氏问安时，能见一见与邵氏同住的赵美人。

　　如此。许相一族和皇帝生母邵氏一族，看似也不再呈水火不容之势。

　　二、

　　清忧郡主张庆澧在淑妃宫中醒来，陪同养母许氏一同用完早膳，出门去往邵昭容宫中请安。

　　许淑妃从前在王府为侧妃时，对清忧郡主就一向是放养。如今宫中太后与皇后皆称病躲避理事，诸事仍由淑妃料理。是以旧例的晨昏定省早已免了，去何处请安端看个人如何想。

　　许氏育有皇三子、皇四女和皇五女，又抚养赵氏所生皇六女。至137年，两女一子均已嫁娶出宫，仅余张庆澧一人仍在淑妃宫中。

　　小郡主自不记事起，便是由许氏抚养。虽并非生母，但确实从未亏待过她，而且由着她带着两位姐姐一起，上树翻墙掏鸟蛋、下河摸鱼采莲藕。若是不说，任谁也看不出这三个总是一身朔朝规定男装短打的调皮小公子，实际上是货真价实的皇室之女。

　　三皇兄总被押着上学堂。那些书若是小郡主想看，许氏也从未拘着她不许看。只是张庆澧根本坐不住，仿佛总有释放不完的精力。

　　淑妃见她如此也不恼，反倒像是透过她看一位故人一般，只是在她哪里磕了碰了之后，挥挥手召她来到跟前，很轻柔地亲自为她涂药。

　　后来，一个未曾见过的女人突然开始隔几日便来到淑妃宫中请安。人们都说那是郡主生母。张庆澧心想，若以男子的心态去审视，我的生母确实称得上很好看。

　　再过几年，许氏开始时不时让侍女陪同小郡主去往昭容宫中拜访，并在几次后让侍女只候在宫外，不再陪同小郡主面见邵氏和赵氏。

　　但张庆澧并未如淑妃所料，选择彻底投入生母的怀抱、迁居昭容宫，而是仍然固执地每每在见过生母之后，又回到自己身边。

　　许氏心想，遇上这样的孩子，大人总是无奈而只能继续纵容的。

　　三、

　　昭容宫，不久前从正殿走出来的赵美人和六郡主，此时正在东殿梢间的日间榻上对坐闲谈。

　　隔着榻几，赵氏对张庆澧说道：“你如今也快要及笄了。我知道淑妃宫中什么都不缺，这儿有一盒我经年攒下来的首饰，希望你能收下，也算我为你将来嫁人备了点嫁妆。”

　　见女儿没有表现出抗拒，赵美人就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你不知道，当年生你的时候不顺，昭容娘娘无辜受到了牵连，如今还恼着我呢。”

　　张庆澧离赵氏远些的那只手在袖中轻轻触及自己掌心练剑磨出的茧，又缓缓松开。

　　赵氏往榻几上前倾些，接着说：“可是我只能与她同住，否则就更难把你接回来了。”

　　清忧郡主刚刚松开的拳又慢慢攥紧了。她仍然不答话，因为这样的话并非第一次听到，但她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应对才算合适。

　　见女儿低头沉默，仿佛不知所措，赵美人就像刚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一般，打着哈哈去拉小郡主离她近些的、就在榻几另一侧的手：“看我又瞎说些什么，不说这些了。”

　　张庆澧调整好表情，抬起头对着生母先是端庄微笑，又说道：“母亲，我知道您不容易。”

　　幸好左手痕迹不多，她心想。而后，她还是抽回了手，福身略施一礼，边说着：“您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

　　话未说完，赵氏就又拉住了她的左手：“怎么这就要走了呢，咱们才说了几句话？”

　　清忧郡主见此，便也就再坐了回去，语气尽量不带多余情绪地说：“您说，您说。”

　　四、

　　赵氏在她面上瞄一眼，又在她身周打量一番，接着说：“你可是还在跟尚仪局的那个小丫头瞎混？”

　　小郡主心头一凛，连忙撒谎：“哪有。”

　　赵美人这下也不再拉着她的手，而是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喝下去润润喉，又道：“我不催你嫁人，反正身为皇女，你也很清楚你迟早要嫁。我也不催你学着梳妆打扮、琴棋书画，反正身为皇女，嫁去哪家都不应该是去受委屈的......”

　　“但我不愿眼见你跟危险之人整日厮混。我这是在担心你，你懂吗？”

　　张庆澧连连点头如同捣蒜：“女儿懂得的。”

　　赵氏见状似乎有些收不住话头，接着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继续练剑？”

　　小郡主闻言冷汗都要下来了，又听生母问：“你甚至还在练弓箭？”

　　她到底不过才十四岁多一点，神情仍无法很好地藏住心虚，只得硬着头皮看一眼赵氏，又把视线挪开盯着榻对面的书画搁架说：“母亲怎么知道这些的？”

　　赵氏冷笑一声，原本妩媚艳丽的妆容随着表情变化，显得并不匹配。她说：“我虽是女子，但也并非没有见过这宫中男子练习兵器，甚至曾经在赵家也见过幼弟武学开蒙。你当我真的那般蠢笨，这都看不出来？”

　　见张庆澧仍目光停滞在对面不吭声，赵氏起身站到她对面，执起她的双手让她自己看，这下是真的颇有训女的架势了：“你看看你的手，哪有点女孩子的样子。本该是深闺中人，整日舞刀弄枪。叫了现在这个名字，还真想跟着刘家那群人上战场吗？”

　　这一下像是直接踩到了小郡主心头痛处，她也站起身来，用力甩开对面人的双手，只顾喊出一句：“你又没养过我，我不要你管。”

　　张庆澧夺门而出。

　　五、

　　京中人人皆知，清忧郡主自出生便被默许将来是要嫁入定西侯府联姻的。

　　而郡主本人随着年岁渐长，对此事越发表现出排斥，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喜欢别人提。她还曾挑衅放言，绝不会嫁给靠天降异象才能取胜之人，要亲自习武再进行招亲。

　　在她面前提刘家，是真的有些口不择言了。

　　赵美人后知后觉手心冒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