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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日:南国旧事(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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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细的水光自兰室各处反射过来,似晨露般轻轻挂在那一株株萎靡的纤草上。洛永离将“她”的躯体吊在碎裂冰棺的上方,眼光向四下里扫了一圈,确乎感应到一股隐微的灵力浮动。
他命玄林卫在外看守,虽是为了请某人光明正大地进来,但好像……来的却是个不知死活的人。
也罢……洛永离转念一想,时间已然不多了。
他静默了一瞬,身形定然不动,玄黑大袖却向后猛地一挥,张开的五指仿佛抓住了什么,又向前猛地一拽,那人便像一只无力抵抗的小兽,软绵绵地摔在了落满冰渣的石台上。
随着尖锐冰刃上不断冒出汩汩流淌的血痕,一个水色的透明轮廓也渐渐浮于半空,变成愈发清晰具体的少女之形。
蓝衣白裳,姿容柔媚,神色清冷。但她的胸口与腹部,已被几支极为尖长的碎冰狠狠穿透,血色与雪色,凄厉而悲壮地糅合一处。
洛永离冷冷瞧着刚一出现就被他重伤的雪奴,似笑非笑。
“是你……”他声音幽郁,眼睛眯起,像个冲破地狱重见天光的亡灵,压抑着迷惶而激悦的气息,“昨夜匆忙一见,倒没看清你的长相。”
雪奴冷哼了一声,道:“你不用记得我,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但只要我来了,岚姑娘便没事了。”
她纤薄如雪的身躯嵌在无数碎冰之中,胸前已是一片模糊,后背更是惨不忍睹,但她不能动,也不敢动。
雪奴是个畏寒的雪精灵,因此她的血和人一样,是暖的。天性之寒与体温之暖在破碎的冰尖交汇,流出一股股温热的灵血,将这一地坚冰融化。
“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洛永离俯首望着她,饶有兴致地问。
“你想取她的魂魄,放入洛夫人的遗体。”
雪奴咬着牙说完这句时,自己的身体也开始随那刺入胸腔的冰碴一起融化,但她仍然努力仰起脸,一字一句道:
“我们之中,没有人像她一样,拥有异己之魂……而恰巧她的天地双魂竟与洛夫人同源,都属土系。”
“所以……你想抽取她的双魂以唤醒洛夫人后,临岚便可回到原身,还能像从前的凤凰木那样,用命魂七魄作为维持这幻阵的灵力之源——真是一举两得,对吗?”
洛永离侧了侧头,眸光闪烁。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他静静盯着雪奴身体的变化,语声冷漠,毫无感情波动,“但你可知,云姑娘从昨夜子时起就已失去灵力,沦为凡胎?而她那可怜命魂的魂力,也将耗尽。”
雪奴微怔了怔,却听他继续说道:“唤醒玖音也好,为我幻阵重新注入灵力也罢。单单让她一人牺牲,可远远不够啊。况且……你没发现么?”
“……什么?”
“你明明是个冰雪仙灵,却为何畏寒?只因你的灵脉本就不是纯粹的水灵。我真正要取的,是她的灵力和你的魂魄。如今她灵力尽失,三魂离散,终究会死……我就对她仁慈一点吧,只取你的魂魄好了。”
“不……怎会这样?岚姑娘,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不能死!”
身上的血愈流愈多,雪奴只觉浑身瘫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她动了动手肘,想找一个支点撑起身子,却不幸地看见双掌早已与血水融为一体。
“别再挣扎了。”洛永离笑得像一个鬼魅,阴郁道,“你这么一来,除了提前送死之外,对我原本的计划并无任何影响。但如果……你的魂魄不能为玖音所容,那么我还是会打云姑娘的主意。”
“好……你可以毁了我的形体。”雪奴哑着嗓子道,“但是我恩人,绝不会让她死的。”
“少说两句吧,冰雪仙灵。省点气力,说不定还能再见上云姑娘一面。”洛永离瞥了她一眼,又冷冷望向兰室的入口,“已近午时了,这里虽无日光照映,却也能让你这区区两百年修为的冰雪之魂,无法抵御我幻阵之力。”
天光逐渐西移,照过莲池之水映入玄色法阵,正对着兰室石阶,一级一级如魇爬下。通透的水光与玄墨色法阵之光交叠,便像一只无形的魅爪,一步步伸向洛永离所立之处,光影中似有万千异象斑驳闪动。他细数着时光的流逝,低头望了望脚面,直到那光线堪堪停在他脚尖前三寸的位置,再无移动。
“时间到了。”他回身对雪奴道,清白的脸上绽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此时,冰雪之灵的双腿也已化开,徒留血污染满裙摆,濡湿而凌乱。
“我赌你……就算盼得洛夫人醒来,也听不到……她对你说出你想要的答案。”她声音微小,仰起的秀丽面庞上却有不甘示弱的笑意。
“无须你多言!”
洛永离眉目一凛,猛然挥袖打出一记风卷残云般的墨刃,少女之影便又像昨夜一般,化成一缕蕴含冰凉雪气的寒风,幽幽飘散在兰室里。
但这本该纯净如冰的清风,而今却有一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壮烈血腥气。
洛永离一边操纵着冰棺上方牵连“她”躯体的银线,一边割开了手掌催动咒诀,以自身灵血注入土灵阵眼,重又启动了幻阵。
刹那间,兰室之中冰花雪雨团团聚来,有如被这幻阵重启之力所吸引,纷纷袅袅,一齐汇入阵眼上方悬空而立的女子体内。那女子一身宫装似被冰风吹动,掩护着一颗颗雪珠闪耀出的银蓝光点,曳曳然如梦中蝶舞。
洛永离仰头望见“她”栩栩如生的容颜,眼眶却在这阴寒的兰室里微微热了。手里的血滴入地下,与那一滩触目的血水融合,不分彼此。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只要魂体契合,自愿为“她”牺牲,换“她”与自己重见一日,那便没什么是不值得的——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内心的想法越是疯狂痴情,手上输出的灵力也越发沉重窒息。到最后,所有冰雪细屑都从兰室四处一一汇集至此,幻作一条完整的人形长河,他那许久无甚表情的脸上,也终于显出一分欣慰之色。
“玖音……要醒了。”
失掉真身的雪奴之魂脆弱异常,终是被重启的幻阵强行引入了女子所在的阵眼中。洛永离强大的土灵铺天盖地而来,使她再无意识反抗。
而洛永离对此仍觉不够。“她”的身躯既有幻阵的护佑,他便撤出了贯穿其经脉的银线,一点一点,将“她”推向了那条散发着银蓝微光的冰雪长河,从而把雪奴之魂彻底缚住。
整个过程历时愈久,他所输出的灵力也愈显苍白,不复玄墨之色。待到那如蛛网般丝丝缕缕的银线将女子整个人儿包裹其中,他再也等不了半瞬,手间法力倏地往回一收,那银丝即如蚕茧收拢,将雪奴之魂牢牢锁定在了“她”兀自沉睡的身体里。
灵线消泯无痕,女子亦悄然张开了双目。
“玖音!!”
他嘶声唤着爱人的名字,眼中久含的热泪,在这一刻忽然掉了下来。
女子从半空中轻巧地落下,双足却越过了那一地不堪,稳稳踏在土灵阵眼的光环边缘。她望着他,眼神淡漠,不发一言。
洛永离自惊喜中回过神来,方拉过女子的纤手,紧紧贴于自己胸前。他似乎仍不敢相信,这独自一人饮恨吞血的百年幻梦,也会有朝一日,在眼前终结。
然而……
就在他把女子之手拉出褐色光环所笼罩的区域时,“她”的玉指皓腕,却若接触到了极具腐蚀性之物,皮肉皆迅速腐朽溃烂,眨眼间仅剩一段伶仃白骨。他慌忙将她的手送回土灵阵眼的护佑之下,眼见那力量沿着“她”完好无损的手臂,将骨上血肉一点点修复,才又稍稍安下心来。
“还是不行……”他低头一想,余光扫向四周,一下便有了主意,“你现下的身体,还需要离原草的维护。”
女子仍是默然。但那双清丽婉约的眸子,已不再看向洛永离,而是直直穿过兰室,向通道外的那段石阶投去,隐隐有一种难言的情绪起伏。
洛永离亦随她的目光向后方看去……
“芷梦”法阵的出口处,玄墨色灵光顺时针回旋,带动其内百态人间如烟幻灭,不留余地,悲怆而绚烈。
临岚如天降的仙子,着一袭耀眼华服,坦然从中走了出来。
“你放了她。”
兰室幽寂,余声清响,衬得她语音格外泠柔。但她背光的脸色却无一点柔和,甚至有几分难得的严肃。与洛永离僵持对视间,临岚再次强调:
“你放了她,放了那些无辜的人——像之前说好的那样,由我来替他们。”
“洛夫人留给你的临别信,我已解出来了。”临岚素手一挥,抖开自己那件沾了浅浅字印的长衫,镇定道,“虽然不全,但我想她要表达的意思,已经明了。”
由于字迹乃是“芷梦”幻境里积年的灰尘和锈迹所染,并不十分清晰,所以临岚来此之前,就已请岸上侍卫凌远以神笔之力将其重新描了一遍,虽未能完美还原洛玖音绝笔的真迹,但已有八九分接近。
洛永离的眼光果然有一瞬闪动,但他又对此深表怀疑:“你?呵……”
他随手画了个灵符在阵眼前方竖起一道坚固的土灵结界,金钟罩似的护住自己身后之人,方才迈步到光影里与临岚对峙。
“云楹,若我没记错的话,玄冰灵核早已归于原位,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再与我谈条件。”
“难道去‘芷梦’幻境里走了一趟,你的灵力又回来了?”他说得句句笃定,充满气势,却也丝毫不敢松懈,生怕临岚心思聪慧,还留了什么后手。
谁料临岚亦未理会他暗含轻蔑的言辞,只将长衫迎面丢给了他,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样式别致的小刀,飞快地在自己右手臂上划了两道。洛永离定睛一瞧,那好像是他收藏在挽音别院的一把小刀。
殷红的血珠漫过玉臂不住滴落,却在将要落到她脚边的地面之前,被临岚挥舞的掌风带动,尽数洒向了背后不远处的“芷梦”白面。
灵血灼烫,“哧啦”几声混入那面浓雾状的白墙,引起整个地间如剧烈心跳般的一阵震颤。可是这般震动却未让地间有所坍陷,反而化为一波波稳定的气流四散推出,携卷了“芷梦”黑面至为精纯的土灵之力,沿着地下水路朝幻阵五灵位点反向运送。
须臾间,洛永离忽而感觉自己与幻阵命脉相连的本体不再独力难支,以至变得有些轻盈起来,他便知道,是临岚助他完善了维系幻阵的灵力传输路线。
不,准确地说,是她的血……但怎么可能?
他惊疑着那几滴血所带来的强烈的力量撼动,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看到了。”临岚面不改色地抹去白刃上留有的血迹,清声道。她垂下的手臂虽为衣袖所遮掩,然而伤痕醒目,余血滚滚滑向了指尖,“我的确没有灵力,但我的血管用。”
“所以,你放不放?”
临岚说话之声既不响亮,也不低沉,只是有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语气。
洛永离怔怔地盯着她,头脑恍惚了一刹,险些就要答应。正待他理清思绪,要开口应答时,一股异风忽如其来,撩拨起临岚浓墨重彩般的昙华绣服,最终止步于石阶下光影的正中。来人借着风声微凉,亦凛然吐出了三个字:
“不能放。”
“为何……”
临岚这时的惊疑恐怕并不亚于洛永离方才的表现。但当她看清了那人身着紫衣的背影时,那未说出口的疑问便又吞回了肚中。
月琢身披日光而临,原就织着金线的紫墨长袍更显华丽灿耀,气势一点不输对面肃然站立的洛永离。他侧了侧耳,仔细一听前方结界里传来的微弱而绵长的呼吸声,随即转头对临岚道:
“雪奴魂魄尚在,但虚弱得很。现今只有留在洛玖音的身体里,才是最安全的。”
临岚会意地点了点头。月琢复又面向洛永离,心平气和道:“况且,你也不愿再让‘她’轻易死掉。是吧?”
“呵……”洛永离轻笑了笑,算是默认。
月琢听出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便报以颔首:“那我们来谈谈,还在‘芷梦’幻境中流连不出的人们吧。”
事关多人安危,他真心不想以暴力解决问题,所以用词必须审慎——
“临岚可用灵血为你的幻阵换取一段维持实体的时间,这无疑比消磨凡人的魂力更为有效——你可愿放他们回家,与亲人团聚?”
回家,团聚……
听到这两个词时,洛永离果真沉默了。不过很快,他又突然大笑两声,道:“神族紫凤,你都对我这么宽容了,我若还拒绝,那便真的不识好歹。”
看来洛永离亦是不想与月琢硬碰硬地交手,对方既给了个体面的台阶,他也顺势而下好了。
“但我有个要求。”未及月琢答话,洛永离紧接着指向临岚说道,“我要她放的血量,远大于这些活人魂魄所能提供的力量。”
“既然她的两三滴血便可抵过凡人一条命魂之力,那么再为僭灵城多续些时日又何妨?”
“这两日我自会想办法保住玖音,你们二人最好也不要与我为难。否则一不留神,那位冰雪仙子……就又命丧我手了。”
月琢耐心地等他说完,却没有立刻作出反应,而是面色凝重,似在沉思。
倒是临岚,听洛永离开完条件后,竟是主动走下石阶,亮出那把小刀,并向他伸开了尚未凝出血痂的纤白手臂,道:“放点血罢了,就按你说的。还有多少人活着,我便在此割上几刀。一刀换一人,如何?”
面对临岚的“慷慨馈赠”,洛永离却无半分怜悯惋惜之情,只盯住了她的脸,悄步退至兰室暗影保护之下,幽然应道:“二十七人。”
虽则讶异于临岚舍身的勇气,但他幽黑如墨的瞳孔中,已染上抹不去的噬血与阴狠之色。
二十七人……不知其中又涉及多少个家庭呢?
临岚二话未说,但闻“哧啦”“哧啦”几个来回,便将二十七道新痕分别添在两条藕臂之上。
割开第二十九道伤口时,她的脸色已然煞白。微露似的薄汗沁在额边,默默打湿了她腮边垂落的秀发。
还真下得去手……
月琢静立其旁,听那锐利刀口哗啦着软嫩皮肉的细响,心间思绪翻涌,但也仅是默默在掌心升起一个紫金色的法术光球,将她飞溅的血滴尽数敛入,兀自隐忍不言。
“……好了。”她垂眸叹出一口气,轻声道。
遍布手臂的尖利疼痛使她冒汗,心底也冷若寒潭。临岚忍着浑身寒热交集的异感,仍是抬头说了一句:“该你履行诺言了,洛公子。”
她语声方落,但见洛永离亦抬起那残损的手掌,以自身血肉为砚,运出些许土灵之力加以研磨,对着半空重画了一张奇异的朱符。
一记空掌随之打出,灵符沾染着主人之血,瞬时穿透“芷梦”原本蓄着土灵之力的黑面,飞向对面以他鲜血封印着生魂的白墙。
施术人之热血打上法术之墙的一刹,便给那片白茫雾海开出个不大不小的圆洞。二十七条游离的生魂仿佛一下就“看”到了迷途中忽现的那条鲜明出路,前赴后继,纷纷飘出了囚困他们已久的白面,又相继消隐于莲池之外、天光映雪的灿蔚之景里。
几乎同一时间,临岚这边用以保存灵血的光球应声而破,一股金红血流若朱绫舞出,幻作一只翩飞的赤凤,携着烈烈光彩向灵符所开圆洞毅然振翅飞去。
“我须得回去调理玖音的身体了,二位请便。”
墨色光影如箭,穿透那大钟似的土灵结界,迅疾向外飞去,连同带走的还有先前掉落在阵眼附近的那件素色长衫。
未待临岚有所反应,便见“芷梦”中央过道上,一束灵光如流星般绽放过霎那芳华,教人领略了千般异彩,洛永离已带着“她”通过法术效应传去了别处。
“又是一场百年难逢的晴雪啊……”
月琢扶着双臂颤抖不止的临岚走出闻弦居时,探手触碰到空气中同时存在的微暖阳光与湿滑雪粒,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
驻守庭中的玄林卫早已不见踪影。唯有账房洛文笙坐在青竹柜台前,只顾埋头拨弄一只红木算盘,任他茶楼外天高地阔,人声喧嚷依旧,亦不为所动。仿似除了他,并无人知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临岚自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望向城中处处被她的灵血所修复的街坊巷陌,忽觉自己现下的心境与初到“芷梦”幻境时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月琢悠悠然收回接雪的手,无意间摸到她方才布满刀痕的手腕,此刻竟是光洁如新了,不免诧异了半瞬,可又顿时了然。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道:“不急。”
“我们先去城中找找看那二十七人吧。他们昏睡太久,骤然醒转,精神状态应不是很好。晚些再回晴初客栈也好。”
“……嗯。”
默契地,临岚也没多说什么,便与他相依而去。
戌时正,沐月楼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温泉之水自地底汩汩而升,浸浴着池中载沉载浮的细叶,也润泽了一位神情漠然的丽颜女子的光裸身躯,浑若一方暖白丝被,掩盖住水下无尽春光,只露她软玉般的香肩在上,轻沾雾华水露,柔美恬然。
池岸边水雾氤氲,视野不明,一身玄色锦服的男子半跪于此,却显得无比明晰。
洛永离手捧一篮自带萤光的纤草,随着水波流转,纷然有序地将它们撒入池中。待那晶莹凝翠的草叶逐渐替换掉沉落池底而被流水运走的枯叶,重又均匀分布在温泉暖水之中,他便放下竹篮,从怀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面所盛丹药拈出一枚,用双指缓缓推入裸身女子紧闭的唇齿之间。
“玖音,听话。”他丝毫不去看那水池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躯体,只望住她俏丽的脸庞,沉声说道,“吃了我用妖丹调制的灵药,你才能活。”
女子缄默少时,方张开小口,艰难吞下那枚墨色丹药。丹药之味其实清新扑鼻,并不苦口难咽,但她的眼光依然凝滞不动,平视前方,似乎始终不愿向他看去一眼。
洛永离见她乖乖吃下药丸,微微叹了口气,紧绷的心却已放松下来。
“你不说话也没事,”他抚了抚她的侧脸,柔声说道,“我只要你活着,便已足够。”
“我们,尚有来日可待……”
“至少今晚,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洛永离垂下眼帘,捡起一片清莹碧润的草叶,放于唇边,细细吻着。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离原草之所以离原而生,皆是因为无情之火虽可燃尽世间万物,却无法烧干离人相思之泪。”
“玖音……我这一生颓淡,只如地下尘泥,唯有遇见你之后的日子方是真切活着。你若有心,便也回来看看我吧。”
“这人间,快容不下我了……”
暮夜。
两双奔忙了一天的脚步,一前一后踱过长廊,停在一盏迎接他们回归的温暖灯火前。
晴初客栈的大堂里已无人守候,只剩这一缕明黄的烛焰,摇散了客栈内事物悄寂的影子。临岚举步,正要踏过那道朱色门槛,却不防被从身后探来的一只大手拦住。
“月琢?”她顿了顿,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被唤之人轻轻松开了手,立在原地,仿佛迟疑。他的双目因被青绢遮掩,令她无法辨认其中深意。
“……还要一起过夜?”他敛了敛袖,淡淡道。
“是啊,你不方便?”临岚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事让他为难,笑道,“我头日就付足了银钱,大概续了七日有余。你也随我忙了半天,既然来了,不住白不住嘛。”
月琢并未答话,只将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紫芒,隐匿于她发鬓之上。
大堂里灯影如舞,临岚更觉好笑,来回按了按紫光熠熠的长簪,一边上楼,一边逗他道:“洛永离不会来抓我们了,你躲什么。”
“……”
月琢兀自隐于簪中,任她欺压,仍是无言。
半晌后的黑暗中,临岚慢慢揭下床帘,轻柔的语音在客房里飘起,便像一片拂动人心的羽毛——
“月琢,你确定要在那里睡吗?”
“……不然呢?”
他语声微远,却像乘着夤夜清风徐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碎声音响过,像是临岚铺好了锦被,才道:
“我的意思是,这房间大得很,你待在哪儿都无所谓……但若只为了把床榻让给我的话,你也没必要坐到那窗框上去吧?”
月琢闻声,尴尬地抚了抚眉,却将头转向窗外道:“我们族人都习惯了在树上睡……若真不客气起来,我早去外面碾压那株寒樱树了——况且坐在这里,不比在房中蜷成一团来得舒坦?”
“月琢,你到底是……”
“临岚!”未等她说完,月琢便猝然打断了她,无奈道,“我知道你个性不拘,但有些时候……真的没必要多生事端,再惹来旁人非议。”
“啊,你是想说……‘孤男寡女不宜同居’?”临岚想了想,似乎同意他的观点,却又反诘,“但之前在藤屋和霜洞时,你也没有那么见外——”
“那时情非得已,又无闲人在场,怎可混为一谈!”月琢抢过话头,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如今这里是客栈,外界人多眼杂。难道明天早上,我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去?”
好好好……横竖都是你占理。我也懒得争辩。
“我明白你的好意。”临岚只得敷衍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当年离开仙月山前,师父曾叮嘱过我,下山以后尽量扮作男人,便于独立生活,但我……拒绝了他。”
“……为何?”
“我是女子,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我们既然约定一起行动,为什么又怕被人闲谈?心中光明磊落,自也不用避嫌。”
月琢背靠窗框沉吟很久,竟为她的坦荡作风所折服。不觉想起那日,她为了使血火灵纹割裂于身,毫无提防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倏地又脸红了。
“……也是。你若提防于我,可以用针、用毒……更能杀人于无形。该胆寒的是我。”
月琢故意把她说得如此可怕,仿若急于撇清自己无意产生的非分之想。暗中却道,谢谢你的信任。
夜风轻暖,他便解下了眼罩。这一刻雪夜清辉,犹同一束皓月之光照进了他暗井般的眼眸。
“早些睡吧,明天……我们来慰问一下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