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出征 ...
-
“等你。”
真的很像。
头转过来的一瞬间,温景修有片刻的愣神,他眼角的笑意淡下去,沉着眸子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十八九的小少年,鼻子和眼睛被冻的通红,也是一双漂亮眼睛。
小少年眨眨眼,温景修勾了勾唇角,俯身用手捏起他的下巴,他的手指是温热的,但是并不让人觉得温暖。
温景修用了力,迫使他仰着头注视自己。
太近了。
小少年惊恐的向后缩,但温景修的力道极大,他有些痛了。
“你主子是谁?”
“丹赤王后,蛮族羌支神女部。”
“嗯。”温景修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他松开人,“奖励一下,挺实诚。”
小少年垂下头,惊魂未定。
雪又大了,温景修撑了伞,他只给自己撑着,也没打算替眼前的人遮一遮风雪,随口问,“等我做什么呢?”
“睡觉。”
“怎么个睡法?”
温景修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见人面不改色的从怀里摸出一本春宫图。
“……”
“啊,”温景修笑出了声,“……这都谁教你的?”
“嬷嬷,”小少年回答,“勾引,睡觉,喜欢我,离不开我。”
温景修着实乐了,“真有意思。”
小少年绷着脸,“谢将军夸奖。”
风雪更大了,帐篷被风吹的哇啦作响,有些吵人。
温景修觉察到凉意,他收了伞,侧头对小少年说,“进来。”
“哦。”
帐内扑面而来的暖意,卧睡在眉间的碎雪化成了水,小少年拿衣袖蹭了蹭。
温景修余光一直打量着他。
从温景修回到昭里的第一天,丹赤王后就没少在他的喜好上下功夫,可惜温景修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方面他什么都不挑,也什么都不偏爱,衣服配饰什么的就更别提了,就连兵器他都没有什么是固定用的,全凭心情。
唯一一个喜欢的不行的,就是裴景。
但裴景是华胥的人,身份还很特殊,那怎么办呢,丹赤王后不知道听了谁的鬼主意,变着法的培训一些和裴景相像的男人女人,隔三差五的送到前线来。
美名其曰,“慰问将军”。
实则是试探,更是为了掌控。
丹赤皇室忌惮他,温景修一直都知道。
和楼笺下意识的想法一样,丹赤王怕他反。
一方面是他对裴景的感情从不掩饰,当年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温景修确实是喜欢他那挂的,但另一方面是些什么原因,温景修也懒得去想了。
火折子噼里啪啦响着,帐内是十分的暖和,温景修一进去便脱了外氅,摘了绒领,将自己才离手的手炉抛给小少年。
他斜靠着软榻斟满了两杯酒。
小少年受宠若惊的抱着手暖,在他面前乖乖巧巧的坐下了。
方时外头太黑,他还没有看清传言中的温大将军是何样貌。
他于是悄悄打量温景修,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宽肩,窄腰,长腿……应许是才沐浴过,都没有束发呢,如今这般懒散的坐着倒也没什么上位者的架子……
他很自然的萌生出一种其实温景修很好相处的错觉。
温景修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斐。”
“……”
“呃!“
温景修几乎是瞬间眸色就变了,苏斐话刚落,他就陡然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你……”
苏斐挣扎着,脸色瞬间灰白。
“胆子很大,连这个姓都敢念。”
温景修松开手,他揉了揉手腕,眼睛再盯着苏斐的时候淬了点儿寒冰星子,仿佛下一刻还会扑上来生生撕碎他。
“咳咳……咳咳……”
苏斐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剧烈喘气咳嗽,他肩膀控制不住发抖,眼里瞬间就含了泪。
温景修又成了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刚刚起了杀心的人不是自己一样,还贴心递了一杯茶给他,问道,“疼吗?”
魔鬼!
苏斐大口喘着气,他瞪着眼,全身止不住的抖动着,他垂着头咳嗽干呕,咳的胸腔剧烈起伏,活像一只搁浅的挣扎的鱼。
而始作俑者已经慢慢品起了酒。
“不是要睡觉吗?”温景修问他。
“不睡了!”
苏斐看着他,死死的看着他。
温景修晃了晃杯盏,明明灭灭的烛光下,他的眸子又黑又沉,像是一个巨大的深渊,感觉下一秒就要把人吸进去。
他在点评苏斐拙劣的演技。
又在学,学十五年前的裴景,生气的时候是只会挠人的猫。
“乖一点,说你自己的名字。”
“苏斐。”
温景修笑了声,他对和裴景相像的人总是十分的有耐心,便缓声道,“这不是一个好姓,你主子没告诉过你吗?”
苏斐一脸茫然。
温景修乐意讲故事,“苏是华胥贵族中很古老的一个姓,四十年前华胥举国上下,冠这个姓的人都死绝了,一个不剩。”
“是丹赤和华胥皇室一起联手剿灭的,两国对苏氏一脉深恶痛绝,你顶着这么一个姓氏,不要活了吗?”
苏斐睁大眼,表情有些惶恐。
可是,可是,他明明从小到大都叫苏斐啊!
温景修撑着下巴,“困了,你走吧,好好休息,明日去楼督导那领份灵石,自己爱去哪去哪玩吧。”
温景修满意他这酷似少年裴景的样子,给条生路就权当奖励了,摆摆手要赶人走。
苏斐攥着拳头,他的脖子还隐隐作痛,想来是在继续完成任务和活命间艰难选择了一番,最后毫不意外的选择了后者,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温景修笑了笑,抬手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
近几年被送到温景修身边的人有很多,但是像刚刚那个那么像的还没有过,榕城已经要沦陷了,神女部开始着急了吗。
可惜晚了。
他明日就要去杀裴景了。
温景修将扳指摘下,借着光亮,内里镌刻的字符清晰可见,温景修看着看着,似是一瞬回到了十五年前的迦南。
鸟兽的清音回荡在山间,伴着淙淙流水音,温景修小心翼翼的在扳指后面刻上裴景的字,然后手把手教他怎么拉弓搭箭。
“等中都安定下来,我们就来迦南搭一个小木屋,再犁一片黑土地来,种点你爱吃的菜,咱们每天就打打猎摘摘果子什么的……”
“你还有什么想学的,我教你啊。”
“苏裴,我随时随刻,都在你身后。”
“……”
梅枝横斜的枝丫在帐子内投出斑驳的影子,像十五年前迦南天坑里无数挣扎着向外爬的鬼手,烈风寒彻,雪雾将忆城傍着的浮云山挡了个严实。
路浔将扳指挂在了脖颈上,贴着心口处放。
*
阙河是忆城的护城河,自盘龙关向东流去,贯穿整个烟南域,其错综复杂的庞大支流甚至能蔓延到迦南。
忆城城外的冰瀑悬在嶙峋的峭壁上,雪下冰凌铺天盖地,马蹄踏上无垠雪原,震塌了岩壁上倒挂的冰锥。
楼笺起了个大早,他嘴里叼了一个炊饼,揉着落枕的肩,和一身劲装的温景修碰了个面对面。
“呃……真巧。”
楼笺挥挥手,从上至下将温景修打量了个彻底。
他还没见过温景修正经的样子。
“……”
他嘴里的炊饼都忘了嚼,小声嘀咕着,“这样一看倒是人模狗样的……”
温景修今日拿红绸束了发,黑红相间的劲装,腕上还戴了银色的护扣,就这么侧着脸看过来一眼,雪雾下更衬得眉眼冷冽。
“看什么?”
温景修抬手挡了挡雪,一旁的当归很上道的撑起了伞,脸上笑吟吟的,“将军,需要拿个手炉吗?”
楼笺:“……”
楼笺心里咂一声,打量了他的腰带和鹿皮长靴,心里感慨平日也没觉得温景修的腿这么长啊。
温景修回头发现楼笺还在打量自己,挑了挑眉,“好看吗?到我面前慢慢看啊。”
楼笺飞速的摇了摇头,拱着手边后腿边道,“祝将军您此去一路顺风逢战必胜……”
一溜烟就闪到几米外,挥着两条胳膊张牙舞爪。
远处雪雾氤氲,忆城背靠的浮云山隐没在一片白茫之中,靖霜军的铁骑踏过万古冰川,铮铮号角声在亘古的雪原上飘荡。
温景修收了笑,望向忆城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什么。
当归抱着玄色的狐裘大氅给他披上,凑近道,“将军,马已备好,十万靖霜军随时待命,何时出发?”
“走吧。”
温景修大步流星,他个子极高,当归撑伞撑的歪歪扭扭,他皱着眉颇为嫌弃,索性自己拿过来撑着。
当归看了眼空空的手,温景修的马尾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发间的红绸隐隐若现,一时间有些晃眼。
“诶,”楼笺又冒出来,“说来我还没见过温景修的佩剑呢,今日出征,他怎么不亮出来呢?”
“将军不佩剑。”
“?”楼笺挠了挠头,“那他耍大刀?”
“耍,但他也不配刀。”
楼笺不甚理解,“……那他战场上拿什么杀敌?”
“敌人拿什么,他就拿什么,”当归解释道,“他惯会拿别人的武器杀人的。”
“……”
楼笺心道温景修还真是邪门。
“他今日和往常不大一样,”楼笺偏偏头,“你瞧得出来吗?”
“那肯定,”当归拍拍胸脯,“我可是跟他跟的最久的。”
“你?”楼笺不大信,“你是老将当中最小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归颇为骄傲的抱着胸,侃侃而谈道,“我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将军了,那会儿他们白天去迦南的踪林斩杀邪魔,晚上还要哄我睡觉呢!我的绣春刀的刀法还是将军教的呢,对了对了,你不知道吧,我的名字还是将军起的呢……”
楼笺“啊”一声,“那会儿温景修多大啊?”
“我跟着他的时候他才十二。”
这会儿楼笺也不觉着冷了,眼看闲着也是闲着,他将还剩一半的炊饼分一半给当归,乐呵道,“没要紧事的话,你不如给我讲讲你们将军年少时是什么个样子。”
当归接了炊饼,咬了一口含糊道,“我们将军的丰功伟绩一时半会儿是讲不明白的。”
“那他十五年前上战场的时候就和刚才的样子一样吗?”
楼笺回忆了一下温景修刚刚看过来的那一眼,有些锋利,还有些冷。
“才不是,”当归摆摆手,“他年少的那些事我是讲不明白的,你们这些小辈没生在好时候,都没见过温大将军厉害的时候,好吧好吧虽然现在也很厉害,但是还是可惜了可惜了……”
当归心里暗自念着,温景修真正意气风发的时候早过去了,现在只剩一个空壳了。
同样一身衣服,十五年前的温景修能穿出点鲜衣怒马的嚣张肆意来,十五年后的温景修再穿就剩下成熟和冷冽了。
雪飘上颈窝,当归忍不住搓了搓脖子。
楼笺“啊”一声,又问,“那你就给我说说那谁,就那个裴鹤之,诶,是这个名吧?”
“是,”当归下意识道,“名景字鹤之……”
语罢当归猛地反应过来似的噔的一跳,忙捂住自己的嘴。
“嘘!嘘!嘘!”
“为什么?”
“以后这个人在靖霜军不能提!在丹赤也不要提!”
楼笺更纳闷了,“为何?”
他又理了理那夜听到的中都秘闻,“我现在已经都知道了,温景修和他有一腿,关系复杂着呢,你在温景修身边这么久,应该也同他接触过,我只是想让你给我讲一讲,裴鹤之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能让温景修这么喜欢。
“这个……”当归嚼下最后一口炊饼,“你幸好是问了我,但凡换个人,就要闹出点儿事儿了。”
楼笺现在被好奇心驱使着,一个劲儿的问,“为什么?讲讲啊。”
“不讲不讲。”
当归在身上蹭了蹭满手的油,撒腿就往帐子里钻。
“诶!”
“我让你讲你就讲讲!”
楼笺忙追上,白花花的雪地上踩了一排脚印,霜雪又至,转瞬又将这褶皱抚平了。
“……”
*
几近忆城,阙河的冰越来越厚。
温景修能瞧见盘卧在崖壁上冰瀑了,这和迦南踪林深处的冰瀑很像,冰瀑旁还有雾凇林倚着无虑湖,烈风过境,冰锥时不时会砸进寒潭,叮铃啷当,碎成一坨冰碴子。
温景修□□的白马不安的扬了扬颈。
“你干什么呢。”
温景修摸了摸他的鬃毛,替他扫了扫头上的碎雪,“不过是见个苏裴而已,你激动成什么样。”
“咳咳……”
随温景修来忆城的副将叫顾忱,他学着温景修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马,又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玉冠,再甩了甩缰绳,又揉了揉脸伸了伸懒腰。
温景修抓着马鞍,懒洋洋的看着他,“顾忱忱,你想做什么?”
“……”
顾忱转了转手腕,哈哈笑,“没什么没什么。”
温景修冷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
没过一会儿,顾忱拿马鞭抵了抵温景修的手腕。
“怎么?”
“温景修,”顾忱枕着双手,“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想把你踹下去的心情。”
“……我是说马上要见着裴景了,你什么心情。”
顾忱不比谢尧臣他们,他和温景修处兄弟处的久,年少时跟着他一起在华胥临都的王公贵族里扎头混,温景修养出一身骄矜,他养成了个无赖的性子。
说话很不着调,有什么就问什么。
寒风砭骨,肆意夺取着暖意,迎面而来的碎雪浮在眼皮上,打湿了眼睫。
温景修笑了笑,“不知道。”
“你从不在人前避讳讲裴鹤之,兄弟伙都知道你和他……算了,这换成是我也难放下。”
顾忱目视眼前浩浩荡荡的十万靖霜军,“可是温景修,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五年前裴鹤之秘密渡过盘龙关,风烈铁骑踏平丹居里的那刻开始,靖霜军对他已经存有恨了。”
“我想问问你,你对他竟没有半分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