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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往 ...

  •   长春三十四年冬。

      烟南域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不坠青云之的松林结了白霜,八千里雾凇沆砀,好似迦南的通天海倒挂在浮云山上。

      这股气势汹汹的冷气一直漫到了华胥边关,从国库里挤出来的两个子儿的军饷远不够戍边征战的将士们一人配一件棉衣。

      反观通天海对面富可流油的丹赤,守门的小将士揣着手炉,饱经经风霜的干巴小脸裹在丰厚的绒领中,他借着稀薄的月光用石子排兵布阵,屁股只是贴着身后的帐篷就觉着暖和。

      不敢想身后一帐之内是何等舒坦。

      也的确舒坦。

      帐内生了七八个炉子,上好的楠木椅上搁了灵狐兽皮制成的软垫,酒香氤氲,随军的乐师纵情奏曲,婀娜多姿的蛮羌舞姬咿呀咿呀的唱,动作间衣袖卷起阵阵轻风,帐内悬挂的银角方铃叮铃啷当的响。

      此情此景,对于万里之外点着火折子供暖、啃着干饼喝雪水填饱肚子的华胥将士来说,便是人间仙境了。

      但是拨开这仙境云雾往内里瞧瞧,丹赤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们却不嬉笑言谈,更是一个赛一个的脸色难看。

      他们只顾闷着头喝酒,各个头顶似是顶着大片黑云,不知道还以为是吃了败仗。

      “诶?你们怎么一个个没精打采的?”

      歌舞叫停,说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年,锦帽貂裘,明艳的像春日暖阳下丹赤昭里初绽的兰花。

      他马尾束的极高,四仰八叉的靠在软榻上,秀眉紧蹙,歪着头表示自己的不解。

      是酒不好喝?曲不好听?还是姑娘不漂亮?

      这位名叫楼笺,是丹赤王后本家的外甥,身份显贵着呢,众人不好让他的话落了空,皮笑肉不笑回道,“哈哈,就是累了。”

      楼笺摊开手,“所以才要喝喝酒听听曲放松消遣啊。”

      众人回他一个“你说的都对”的表情。

      楼笺摸不着头脑。

      他锦衣玉食惯了,打鸟赏花题诗作画后总要去南街的倾琴阁听个曲儿,昭里那几个显贵家里的公子哥和他是一样的做派,楼笺便惯以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那弹琴的乐师可是他好不容易请来前线的,跳舞的姬子也是千挑万选的小美人,楼笺揉了揉眉心,心道这招是水土不服了吗。

      “你们看起来都不大高兴。”

      众人只是笑,烈酒烧红了眼,胸腔剧烈起伏,止不住的哀婉叹气。

      楼笺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可我没记错的话,咱们是打赢了的呀!”

      “……”

      没人理他了。

      竟是这般奇怪。

      楼笺心里纳闷,他环视一周,出声叫了叫帅座上打盹儿的年轻人。

      “温大将军?”

      叫一声没应,楼笺又梗着脖子叫了声。

      帐内此刻是出奇的静了。

      帅座上的男人似是睡着了。

      他带着扳指的手懒懒搭在膝上,身旁的蛮羌女躬身温着酒,薄如蝉翼的纱裙堆放脚边,撩人的馨香萦绕笔尖,那白藕般的手臂就在空中晃悠着……

      楼笺站起身,他下巴埋在绒领中,明亮亮乌溜溜的大眼睛呼噜一转,弯着腰,探着头,掐着嗓子又道:“温景修?温景修?温,景,修???”

      “咳咳……楼督导,将军他……睡着了。”

      还真睡着了。

      楼笺啧了声,这怎么就能睡着了呢。

      他心里暗自腹诽,眼里装着美人,身边躺着美人,就这都能睡着,温大将军果真如传言那般……不喜欢女人!

      楼笺心中暗暗敲定,那下次举荐个漂亮男人给他。

      舞乐一停,四下皆静,隔着帐篷也能零星听见寒风的呜咽声,这动静在岑寂的寒夜里被放大。

      帐中静了半晌,但倒是这片刻安静将温景修叫醒了。

      借着明火光亮,楼笺瞧他颇为吃惊的抬了抬眼,随即轻飘飘的扫视一圈,他明明是笑着的,楼笺还是禁不住僵了僵身子。

      这样居高临下俯瞰过来的时候,上位者的压迫感叫人不适。

      “怎么不唱了?”温景修换了只手撑着头,懒懒抬眼,“继续啊。”

      楼笺:不是你丫的听睡着的吗?!

      这下更没人出声了。

      楼笺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他身份显贵,又是皇帝亲点来前线的督导,平日里仗着权势相当嚣张跋扈,几乎是横着走飞着走把人当马骑着走,他脸皮够厚,为人无赖,泱泱靖霜军三十万,他只在温大将军面前夹着尾巴装成一只温顺无害的猫。

      虽然演技拙劣。

      他怕温景修,倒不是因为在军中温景修地位最高,而是论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温景修那是更胜一筹。

      温景修是丹赤赫赫有名的大将,年少时在迦南边境斥退邪魔的战绩相当出色,楼笺幼年便是沐浴在他“战神”的荣光下长大的,七岁之前他还一直将温景修奉为君子楷模。

      这扭曲的印象一直到中都四海平定,温景修班师回朝,被其在授封大典上的一系列令人张目结舌的举动生生打碎。

      老实说,正常人看到温景修第一眼都会觉得他不像是打仗的。

      这人总是一副悠哉悠哉的骄矜模样,身上穿的戴的挂的配的都是极致的嚣张高调,乍一眼看过去和昭里那些赏花逗鸟的花孔雀别无一二。

      单看这样一个人,是很难想到他是叱咤风云名扬中都的靖霜军的头头。

      温景修是出了名的散漫,他如今身在烟南域,百里外硝烟未散,阙河沿岸的血迹都还未被冲干净,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绕是这样,他也是成日一副懒散困倦的样子。

      因着来烟南域这么久,楼笺从未亲眼看到温景修亲自率兵打过一场仗,所以他十分怀疑,温景修战□□头莫不是拿银子买来的。

      而温景修本人是丝毫不在意楼笺内心是怎么想的,他谁也不在意。

      蛮羌姑娘颤巍巍的将温好的热酒奉上,她头也不敢抬,薄瓷般白皙颈子微微颤着,瘦弱的肩颈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温景修笑着接过酒杯,他单手拎起滑落的袍子抖开,恢宏的云纹只在眼前闪了一瞬,下一刻这件御赐的狐绒云舒外氅便罩在了这姑娘身上。

      “回去吧,夜里风凉。”

      姑娘红着脸,“是。”

      楼笺纳闷了,不是,你丫的不是不喜欢女人吗?现在倒显着你怜香惜玉了。

      温景修摆摆手,遣散了乐师和舞姬,他许是也感受到帐中不太对劲的气氛了,垂目大致扫了眼众人,酒后现真形,真是没一个装的下去的。

      今日距阙河一战已有七日有余。

      温景修转着扳指,问道,“都不高兴吗?”

      “……”

      楼笺耸耸肩,鬼知道呢。

      温景修自问自答,“其实我也不高兴。”

      完了。

      位列两排将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你瞧我我瞧你对了个眼,打心里悄悄给自己捏了把汗。

      这话什么意思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这些跟了温景修半辈子的老将还是知道的。

      温景修早年的性子就有一点点阴晴不定,但那时还没后面这么多事,再加上还有那谁在身边,温景修只是偶尔嘴上刻薄恶劣了些,还并未干过什么过火的事。

      可是如今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温景修活像疯了一样。

      他说他不高兴,他就真的能让所有人陪着他不高兴。

      先前有个小官背地里说了些不该说的,他一个不高兴,直接在朝堂上当着丹赤王和文武百官的面砍了那个小官的胳膊。

      还笑吟吟的问大家,“你们也要试试么?”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现在已经成了“丹赤战神在迦南被邪魔重伤已至神志癫狂”。

      楼笺瞧着沉郁的气氛骤然转变,哈哈笑着圆场,“天呐!这一仗打的真是漂亮!我高兴,我高兴!”

      “嗯。”温景修也笑,温声道,“你明天就滚回昭里好好高兴去吧。”

      “啊?哦哦,”楼笺忙摆摆手,“那我不高兴,不高兴。”

      “……”

      “……额,”楼笺反应过来,表情疑惑,“可是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记得是打赢了啊!华胥那位赫赫有名大将还一箭穿心身负重伤的!

      温景修抬手将脖颈的绒领摘掉,他偏了偏头,墨发散了一缕在颈侧,漫不经心道,“这仗可真是漂亮,睁眼看看吧,无虑海就在身后,再退一步刚好就到昭里,这样下去兴许还能赶上花满楼热乎的包子呢。”

      “……。”

      楼笺噎住。

      也是,虽然每回华胥都被打的一败涂地,但是人将不坠青云之守的寸土不让,仗打了十年了,两方就在烟南域这块地拉扯着,好像是自己赢了,但好像对方也赢了。

      “那……也算比华胥胜了一点点吧?他们已经死了四个大将了!上一战被重伤的那个估计也活不长,现在估计是没了。”

      “哦,”温景修问他,“那你数数,丹赤又还剩多少可用之将呢?”

      楼笺愣住,他这才想起来这仗打完陈弗生就告老还乡了,他已经是十年来丹赤非战死走的第四个将军了。

      楼笺侧着头数了数账里那几个蒙着头不做声只喝酒吃肉装不在的同僚,一。二。三。四。五……

      而华胥呢,华胥的兵力向来是个迷。万一他们还有杀手锏没亮出来呢?

      楼笺小声嘀咕,“那可真是完蛋了……”

      温景修觉着有意思,“你可是比你兄长有意思多了。”

      楼笺挠挠头,他兄长性子沉稳,不苟言笑,他确实比他有意思的多。

      和小孩打了打嘴炮,温景修有些累了,整个人没骨头一样陷进软塌,手指搭在膝上,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下面那五个依旧垂着头装死。

      温景修吩咐道,“三日后攻忆城,杜子明,你去。”

      温景修话落,除了被点到的杜子明,剩下四个装不在的全都抬起头看他。

      以一种“你是真疯了”的恐惧眼神。

      温景修眸色越来越冷,唇角笑意愈来愈凉,他真切发问,“怎么?你们也想去?”

      四个人又把头给低下去了,除了杜子明。

      “温鹤!我去你大爷的!”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直闷头喝酒连肉都不吃一口的杜子明将盛酒的白玉紫檀酒盏摔在地上。

      “你知道忆城是谁把守的吗?啊?你让我去?你是……”

      没有心吗!

      杜子明指着他,“你……你!你当真是疯魔了吗?!”

      温景修的眸色越来越冷,到现在几乎是镇着寒潭巨渊,他没有开口,转扳指的动作也没有停过。

      楼笺被这阵仗吓一跳,心想要不要出来打个圆场,还没等他想好说辞,杜子明就先号啕大哭了起来。

      那也不是哭,只是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你!你!我不去!”

      温景修觉得聒噪,“那就滚。”

      杜子明脸上忽的真的挂上两行热泪,“换个人吧……你换个人吧……”

      温景修问,“那你说,应该换谁去?”

      “换……”杜子明看向红了眼的同僚们,泣不成声。

      是啊,该换谁呢?把守忆城的是宋瞻,这要他们谁去呢?

      恍惚间,杜子明似是看到十五年前的迦南,当最后一缕魔气被泯灭,通天海碧波汹涌,他挽着宋瞻,将最最昂贵的战利品送给这个最小的弟弟,连同他年少所有的赤忱。

      楼笺还没明白个所以然,就见杜子明抹了一把眼泪后,郑重将盔甲脱下。

      楼笺跳出来,怒目圆睁,“你走什么啊?!你干什么啊?!不就打个仗吗你怕死啊?!老天啊,你们不是老将吗?!啊?!邪魔都打过让你打人你临阵脱逃?”

      楼笺抱着他,死活不让走,杜子明推也不敢用力推,他浑身颤抖,看了眼温景修。

      空气一下凝固到极点。

      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冷酒灌进肚子,温景修有些熬疼了眼。

      “让他走。”

      楼笺不敢不听温景修的话,松开了手。

      “谢尧臣,你去。”

      “我吗?”被点到的将士恍惚了一阵,“……好,好。”

      谢尧臣红着眼又灌了满杯酒。

      他不敢不应,他不去,那还会有下一个人去,这些是徒劳的。

      他比杜子明年长,也更比他更明白一些道理,有时候有些路你纵然实在走不明白,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你得朝前走啊,不然稍一回头,便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了。

      是夜,雪依旧下的很大。

      酒过三巡,谢尧臣已经开始呢喃一些别的胡话了,除了温景修和楼笺,剩下几个也都喝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帐子内已然杯盘狼藉,楼笺捂住胸口,压抑住想惊叫的冲动,仔细听他们嘴里念叨的那些胡话,还时不时扭头看看温景修,内心万马奔腾。

      他于这一夜知晓了中都秘闻。

      首先是谢尧臣,他心中积压的怨气和悲意一触即发,率先打头提了一句不该提的,这下开了话茬,剩下三个也都开始回忆起来。

      晦涩隐秘的过往于此夜尽数展开,那是一段峥嵘岁月,却已一种近乎玩笑的方式收尾。

      烟南域的雪愈下愈大,酒劲儿上头,旷古的风吹落将士眼角的泪,连同年少时共许的真挚诺言,并肩时交付的袍泽情谊,一同被寒风揉进泥土。

      楼笺回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年龄小,再加上大家都对十五年前的事闭口不谈,今夜之前,他对华胥和丹赤的前尘往事一概不知。

      华胥和丹赤一个坐南一个坐北,中间横贯无虑海。两国是友国,早些年并力西向抵御蛮夷邪魔,丹赤的靖霜军和华胥的风烈军是最最最亲密无间的战友。

      丹赤和华胥两国友好往来已有几百年历史,两国将士近如血亲,吃的是一锅饭,盖的是一床被子。

      或许那年在迦南互相抱团取暖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绝域封海,两国会因竞争不坠青云之的小小灵泉而兵刃相向。

      刀眼无情的战场上,面对的都是昔日的战友血亲。

      楼笺先前还在生气陈弗生为何告老还乡,今日才得知在阙河打的那一场仗,被一箭穿心身受重伤的那位华胥将士,叫做陈旻。

      那是陈弗生一手带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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