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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迁坟 ...

  •   车子在水泥路上行驶,有些颠簸,病恹恹的夹竹桃与不远处平矮的房跳跃着挤入车窗。天是灰蒙蒙的,铅灰的积云强打起精神,塞满天空的每处缝隙。
      上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还是五年前,十二岁的我跟随父母回到原本生养我的地方,来祭拜刚入坟的奶奶。
      奶奶的安息之地在一个种满了菠萝蜜的林子里。林子不大,树也种得稀疏,但长得很高,我猜测可能是第一批在这个村里定居下来的村民们留下的,也许我曾祖母还抚摸过其中一棵。
      林子的泥土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即使一脚踩上去也不能判断其深浅,宛如在枯叶织成的毯子上行走。一行人沉默着,走得很安静,只有脚下此起彼伏的沙沙脆声在林中回响。新生的死亡气息萦绕在每个人周围,钻入他们裸露在外的毛孔,然后再从他们的通红的眼睛里,半张的嘴巴里流淌出来。
      黄土堆,小石墩。腥味的土,燃起的烛,袅袅的烟,新刻的碑。这便是奶奶的坟。乡下人没钱在墓园里专门买块墓地,在村里找个风水宝地埋了是常态。这里的土地见证了他们微不足道的一生,又寄存了他们死后依旧平凡的灵魂。
      下了车,迎接我们的是身子骨尚还硬朗的五爷爷。
      五爷爷住村口,来往车辆必经之路。近些年来,陆续有外出打拼的年轻人们赚了点钱,想回来接父母去住大城市,但很多老人都不愿意走。
      五爷爷也没走。
      因为他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儿子,只有一个嫁出去又离异带娃的女儿,在社会上步履维艰,又不得不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五爷爷平时跟女儿打电话总说,你照顾好自己和小孩就行,我和你妈,都挺好。这些,都是母亲偶尔和我闲聊时提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五爷爷亲热地招呼着父亲,后者连忙迎上去和五爷爷交谈起来,聊得无非是一些生活琐事,偶尔交杂几句关于迁坟的事。
      迁坟,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唉,那块地,阿娇现在住不得了。”五爷爷叹了口气。
      阿娇,是奶奶的昵称,村里熟识她的老人们都这样叫她。
      “为什么?” 我望向远处的林子,他庄严地伫立在菜田与水泥路的交界处,仿佛一个尽职尽责的守村人。
      “这一片村子,都得拆了,建新楼房。”
      我心头一震。眼前的林子开始怒吼,开始疯狂摇晃,逐渐融化成乌黑的一团,流动的液体在那团乌黑里近乎扭曲地挣扎。不久它又被肆意揉搓,拉长为一个两边尖锐的镰刀,像咧开的嘴角。我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我扭过头去捂住脸,呼吸依旧急促,仿佛还困在刚才的幻觉中。
      “怎么了囡囡?不舒服吗?”母亲见状紧张地扶住我的手臂。
      “没事。 ”我摇摇头,习惯性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眼前是母亲担忧的表情,显然已经好多了。
      我看向五爷爷,他的眼里饱含深情。还有很多我读不懂的,沧桑岁月在其中留下的痕迹。
      几只灰白相间的鸟扑腾翅膀飞上树梢,发出凄厉的鸣叫声。被特意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土地上跪满了人,有的人低声抽泣着,有的人讷讷地发着呆,都弯着腰,向头顶上的那位老天爷又一次低下了头,为命运的必然性感到无奈与悲哀。
      “他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看着坟前乌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解。
      “因为你奶奶,是个很好的人。” 五爷爷跪在我旁边,脸上带着惨淡的笑, “她以后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都怕她会孤独。
      “那她以后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吗?
      “是呀。”
      “这里有这么多树陪着她,我相信她一定不会孤独的,奶奶喜欢树木。”
      “也是。”
      “她现在也是住在像我们一样的房子里吗?”
      “是的。不过,我们不叫它房子。”
      “那叫什么?”
      “坟。”
      秋风聚拢起飘散的思绪,才发觉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站在坟前,与奶奶隔着阴阳两界,遥遥相望。
      人这一生要住的地方有两个,一个用来容纳肉身,称之为房屋;一个用来安放灵魂,称之为坟墓。
      我蹲下身,轻轻抚上石碑。触及之处是连绵的冰凉,奶奶的名字从指尖滑过,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悄无声息。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发问,就像从前一样。我们都习惯了沉默。
      “我都说了别让囡囡来了,你看她又不舒服了……”
      “到底她是她奶奶带大的,多少还是让她再送最后一程吧……”
      “可囡囡的病……”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见我过来,母亲立马噤了声。
      我望向天际线聚积的乌云, “好像快下雨了。”
      “看来得加快速度了。”父亲瞧了眼天色,掐了烟,领着几个人扛着工具进了树林。
      我站在路边吹风,前进一步是绿油油的菜田。菜田里种满了生菜,一簇又一簇,紧挨在一起取暖。幼时的我兴许就是在这里摘花扑蝶,看奶奶长满茧却灵巧的手给菜苗浇水施肥。天光晦暝,菜粉蝶和蜜蜂在长得横七竖八的香菜花丛中觅食和授粉,一如既往。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如何起早贪黑趟过这里的泥地步行去求学,曾祖母和奶奶在这里干完农活之后偶然眺望远方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们被困在这片上地上,为这片土地贡献了一生,如今却不得不离开,落叶难归根。
      铁锹铲入干涩的土壤,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中。
      极远处,天空的尽头,一道紫白的闪电不由分说地当头劈下。
      轰——雷声自远而近传入人耳。
      风更急了,生菜叶惊惧地倒成一排,蜂蝶恐慌地四处逃窜,我不禁眯了眯眼,防止风卷着沙土灌进眼睛里。
      “动作快点!”父亲似乎在这样大声喝道。
      “囡囡,回车里吧。风大,别吹着凉了。”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母亲的请求。
      良久,她叹了口气,回车里给我拿了件衣服。
      “轰——”又是一铁锹。
      “噌——”狂风挟着天公的吼声再次来袭。
      铁锹一寸寸深入泥土,雷霆一次次发出警告。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已经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站在原地,执着地等待着。
      最后一声雷鸣震耳欲聋,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怨气。我不得不捂住了耳朵。
      天地归于平静。
      父亲一行人出了林子。父亲手里,捧着奶奶的骨灰盒,沾满了土。
      熟悉的景物再次不断向后倒退,鱼塘、野菊花、菜花田、苦瓜地从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昏暗的天色笼罩着万物,使他们都褪去了原有的色彩。
      久等的暴雨终于降临人间。雨点击打着车窗,慢慢汇聚成水流,像一条条泪痕,模糊了窗外的树影。我伸出手,触碰着车窗内我的倒影。玻璃外的雨水从倒影里的那双眼中缓缓流下。
      车子驶上平坦的大马路,我后知后觉收回了手。
      但愿奶奶新迁入的地方,是个好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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