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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春山含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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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尹木莲记得阎小五说过,奶奶的腿脚不利索,整日与轮椅为伴,至于剩余的人,不是属于老幼就是属于病残。
眼角余光瞥向阎小五,这位属于……脑残。
她叹了一口气,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到窗前,双手伸出窗外,提携竹帘往上翻卷,直到将帘子两头的圈绳挂在窗柩上的竹钉上,顷刻,室内空气流通,众人才从闷热的环境里找回意识,敞开呼吸。
新鲜的空气才是享受。
不知道阎小五与男人说了什么,他心甘情愿赔了一大笔钱。
一堆哗啦啦作响的东西倒进阎小五的口袋,他笑得眉不见眼。
若不是奶奶喊着阎小五叫上小羽去山中,她们怕是要等到分出胜负才能回来。
窗外竹林如波浪涌动,尹木莲眼前一阵恍惚。
袖中的手仍在发抖,指尖摩挲着发簪上的花纹,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头上的发簪竟然能变成一柄长剑。
她方才在打斗时,鼻尖似乎嗅到死亡的气息,转头望去,一记银枪破空刺来。
黑色的瞳孔映着林威得意的笑容,临近眼前,正当她想后仰躲避时,枪尖却被一把突如其来的长剑挡住。
“锵——”
枪剑相撞,两人被余力震到,齐齐后退。
林威面露惊讶。
尹木莲抬手搭上剑柄,这把剑比她更加急不可耐,还往手心里撞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她。
剑身溢出青色的灵力,沿着手臂往她的身体里钻,随着最后一缕青色消失,她后知后觉,似乎打开一个不得了的闸门。
体内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丹田处迅速运转,一股温润平和的灵力,一股幽冷暴躁的煞气,姑且说是煞气吧,因为她本身不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而来。这股力量自成一套体系,且在周身运行时毫不费力。若不是对她无害,这具身体怕是早在这两股相斥的力量撑爆了。
应该会像天上绽放的烟花一样,“砰”的一声,化作一朵血肉横飞的血花。
白亮的剑身映出一双冷静的眼眸。
会使剑法,且角度刁钻,专门往对手要害袭击,她应该不是什么善茬。
善茬不如上香,至少不会受伤。
乔姐只震惊了一会儿就恢复平静,巫马晴淮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意外。
她很难不多想。
从陌生的地方醒来,被古怪的规则约束,碰到的尽是些诡异的野兽,在这种地方却冒出一个熟悉自己招数的家伙。
这只从蛇腹中出来的狐妖是否认识她?又对她的过去了解多少?
她与他之间,是敌是友?
竹林深处闪过一道白影,仿佛似琴弦上拨弄的一个音节,很快消失在风里。
室内的气氛凝滞,阎小五挠了挠头,在经过一系列炸裂的消息轰炸后,他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道:“小羽是女孩子?不怎么像啊?”
小羽白了他一眼。
据那位叫林威的人说,小羽是他们一族遗落在外的孩子,似乎还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后代,若不是这点,阎小五也无法全须全尾回来。
乔姐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没好气道:“你瞎啊!这么俊的娃娃难不成还是男娃?你的眼神是长到头顶上去了吧?我看你是皮也痒肉也松了,真是欠收拾!”
单独从外貌看来,小羽的眉睫粗长,双目炯炯有神,灵窍生明,筋脉通畅,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况且她长久待在日光下,不喜戴草帽,皮肤并不像乳酪那般白,再加上她不着裙装,言谈举止爽气,五三大粗的人难免看走了眼。
阎小五似乎是反应过来,合掌一拍,嗤嗤地笑:“对对对,是我眼拙,不过那倒也是,那些男娃娃一个个脏的不得了,就差嘴里没有泥巴了!”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乔姐,指尖紧紧拽住衣摆:“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一看就特别讨人欢心,不知道何时能再遇到一个这么聪明的孩子。”
乔姐朝他翻了个白眼,拧着他的耳朵走出去了。顺意婶挽着顺意叔的手臂,也随在身后。
房间里又恢复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呢喃燕语。
似同谋间低声细语,商量如何得到更多的利益。
密谋的时候绝不允许会移动的生物靠近。身体骤然警觉,她几乎是下意识去拔剑,手指刚触碰到剑柄时,寒意透过指尖传到大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
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威胁,不能动武。
尹木莲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
这位老人的居所很普通。
三把半旧不新的椅子,靠背的地方留下了十几道划痕,红色的油漆剥脱了大半,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雕花木床,床头的矮桌上摆了一个棕色花瓶,瓶身干干净净,里面放了几株带着露水的花朵。
窗户边挂着一串竹子制成的风铃,表面似乎涂抹了一层白漆,从下往上看,外形如同一朵绽放的昙花。
最底下垂着一串白色的铃铛,只要一阵轻微的风经过窗边,铃铛便能发出声响。
那更像是某种神秘的召唤。
奶奶向小羽招手:“小羽啊!过来吧。”
小羽点头:“好的,奶奶。”
她说着就飞快跑到奶奶身前,搬起一个矮凳,偏过头枕着奶奶的膝盖,任凭那双迟钝的手慢条梳理她一头乌发。枯木般的手指在青丝中穿行,不知奶奶从何处变出一朵粉色的花,轻巧地别在小羽的发间,手法极其娴熟。
没有一丝违和感,那朵花像是从小羽的发顶里长出来的。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心底无端生出烦躁。
藏在袖中双手仿佛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挣脱名为道德的控制,摧毁暮色中的美好温暖。
她原来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准确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双粗糙的手掌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只需合上手掌,凌乱的发丝瞬间乖巧。
奶奶指着面前的一把椅子,抬头望向尹木莲:“好孩子,坐这罢。”
尹木莲心中戾气翻涌,乖巧点头:“好的,奶奶。”
此情此景,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眼睛为什么会发酸呢?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女孩,身着华服,坐在一个摆满朱翠的柜台前,身后站着的女孩与她一同欢笑,两人的笑声仿佛穿过茫茫人海,越过连绵不断的高山,飞到她耳边。
镜子里的女孩转过头时,她才发现她的脸竟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她并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这是她丢失的记忆吗?
不等她思考,奶奶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舒缓平和的声音仿佛一首宁静自然的曲子,安抚躁动不安的灵魂。
“歌谣中说,女孩子是甜甜的蜜糖、美丽的鲜花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做成的,当女孩不再甜蜜时,是因为有了惹女孩子不开心的花蝴蝶,那些是什么都不干的坏家伙,只顾着自己快乐,最后还带走花朵的香气。”
尹木莲怔住了,这些话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明亮的大堂,喧闹的集市,寂静的旷野,清凉的水潭,她将几日前去过的地方都想了一遍,这些场景经过她一一推敲,都无法与模糊的记忆重叠。
手腕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是歌谣里还有一句没有说。”故事暂时停住了,奶奶的目光落在尹木莲的身上,她正在发呆,还是小羽推了一下她的手臂才回神。
尹木莲接过话:“还有什么?”
奶奶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好奇她为什么会走神,又有些伤心朴素的故事不够吸引人。
“有些女孩天生就是用智慧和勇气经过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她们的脚是用来行万里路,丈量山川河流的广袤,她们会用双手去挑战不公的命运,创造美好的生活。”
尹木莲极为配合地点了点头,眼睛里一如既往地充满纯真:“奶奶你说得好像很厉害。”
她不懂,但不妨碍她装懂。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奶奶有些奇怪。她身体里散发的气息与其他人的很不一样,像是一截朽木,却又不完全是朽木。
朽木表层不断生出嫩芽,试图掩盖朽木已经腐烂的事实。这些新生的嫩芽如同沙盒中的青苗,没有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没有得到雨泽的滋养,耗尽生机,很快枯萎了。
故事还在继续,但是她不知道讲到哪里了。
奶奶的眼睛中似乎藏着连绵的忧愁,她一直出神地望着窗边随风摇曳的花:“有人认为爱一个人会付出很多很多的东西,也有人觉得爱一个人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东西。”
尹木莲纳闷:“有什么不同吗?”
她真的分不清这两句话的区别,就像是说吃过饭了或吃饱了,只是几个字不同,意思不都是差不多吗?
奶奶望向窗台,尹木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竹子搭成的木架上摆着四盆精心侍养的花,左边第二盆里的花开得正艳,金色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整朵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被动接受一朵花与主动欣赏一朵花是不一样的。”奶奶的声音像是沉淀过的湖水,平静又澄清,蕴含着无法比拟的力量,“哪怕是同一朵花,你在不同时候感受到的香味略有不同。”
尹木莲思索一会儿,这话不难理解。
正如阎小五对她威逼利诱,半哄半骗,清醒的时候,人已经在田埂上挖鱼腥草。
这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趁她弯腰挖土时,故意将一朵白色的花递到她的鼻子边,她当时恨不得烧了所有的鱼腥草。
那么难闻的东西到底是谁爱吃?
尹木莲很快打破平静:“那什么是爱?”
奶奶笑道:“爱和花儿一样,会有期待,会有期限。有些是生命的终点,有些是路口的分叉点。爱很简单,只不过人性的多变使爱变得复杂。”
尹木莲皱眉:“那还是爱吗?”
奶奶面露倦意:“你认为那是那就是,是非在人心。”
尹木莲心中一震。
人心?
倘若人没有心呢?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若不是几日前玩闹的时候她碰到了小羽的心口,密急的鼓动感透过单薄的衣服传到身体,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目的了。
手轻轻放在胸前,胸腔空空如也,平静如水。
设想一下,站在面前的家伙没有心,体温也低于常人,只有一副类似人类的躯壳,只要没有近距离接触,有谁会怀疑这个能思考说话的家伙?
换做是她,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威胁,哪怕只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也必须将一切抹杀在摇篮之中。
不能给对方成长的机会。
奶奶艰难抬头:“小雨说你身体不舒服,是哪处不舒服?”
尹木莲看向卧在奶奶膝上的女孩:“小羽?”
“不是我,是乔姐姐,她小名叫小雨,雨点的雨,我是羽毛的羽。”小羽双手在奶奶的膝上交叠,偏头枕腮,不满地嘟起嘴,“奶奶你说清楚嘛!”
奶奶安抚似得拍着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奶奶下回一定说清楚。说吧,孩子,请让我这个老婆子听听。”
“我感觉……这里……”尹木莲手指心口,面色迟疑道:“有一块地方……好像……好像被人揪掉了。”
“然后这里涌出来……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东西,软软的,又酸酸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很想笑,眼睛却控制不住想流泪。我这是怎么了?我有些不像我?难道我生病了吗?可是不对啊?”
“我不可能会生病。”
奶奶摇头:“人怎么可能不生病?”
“可是……”
我不是人。
她很想说出后半句,但是那样做的话会吓到她们吧?
这里是人类的地盘,她要是想在这里扎根,就必须遵循人类的规则。
可是,她能想到的就是生病,下意识否定的也是生病。
这太违和了!
不过所有违和的地方都是可以找回记忆的线索,她是不是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找回自己的身份?
只有一块刻字的木牌,能找到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实在是太少,每当她将要拨开一层迷雾,触手可及的真相又往后退,缩回迷雾深处。
只留下一个气得想跳脚的她。
尹木莲道:“为什么我会想哭?”
奶奶阖眼:“生病的人都想哭。”
尹木莲仍旧不解:“为什么没有生病的人也会哭?”
她知道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森林里那个被骂的小女孩会伤心地哭,小巷里抢到馒头丢了手指的男孩会麻木地哭,旧宅中无钱救治父亲的年轻人会悲怆地哭。
奶奶手中针线停在空中,最后她将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挤出一个笑容:“也许他们的心生病了,只有亲自走过他们的路才会知道。”
尹木莲垂下脑袋,道:“可是我没有眼泪。”
奶奶开口:“可是你有一双比明月还亮的眼睛。”
尹木莲抬头,脸上的落寞一扫而空,转而换成疑惑。
这与她没有眼泪有什么关系?
奶奶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迷茫,笑着解释:“你的眼睛里藏着一泓碧波,不需要眼角的雨露掩住天光。”
碧波?水?
尹木莲依旧疑惑,眼睛里怎么会藏着水呢?
她出神地看着窗边的花儿,花瓣半垂,几滴水珠缓缓滑落。
尔后,她才明白碧波指的是什么。
窗边的风铃无风自响。
奶奶眼中迸发出一道锐利的目光:“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