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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那把刀终是落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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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珩是在十五分钟后到的。
他肩上和头发上落了雨,脚步更快地从电梯里朝他走来,近了,才能剥离掉嘈杂的雨声听清他越显凌乱的呼吸。
“等很久了吧。”
男人白色的衬衫湿了颜色,额发上还坠着水滴,一向从容的许律师第一次被一场雨搞得有些许狼狈。
宋楠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起身,抿紧了唇上前替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眉头拧得很紧。
许珩握住他的手,悄悄挠了挠他的手心,无声安抚着。
“我们律所的律师被人恶意袭击了,事出从急,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
他拿过那两张浸湿的纸,随意拍了拍额发,顺手扔进垃圾桶,“没事,回去洗个澡就行。今天聊得怎么样?”
宋楠看着十指相扣的手,淡淡回以一笑:“还不错,陈医生比较幽默。”
许珩用另一只手拂了拂他的耳朵:“那我们回家?”
“好。”
导诊台的护士偷偷瞄了几眼,握着手机笑得一脸甜蜜。
靠窗的桌上,那杯盛满了的咖啡热气尽散,水面平静无波。
公寓的位置是真好,巨大的落地窗呈现开阔的视野,往外看去就能俯瞰这座城市的很大一片,给予感官极其明朗的舒适。
宋楠很长一段时间都喜欢站在这里,不知不觉地任由时间流逝,然后一天就可以结束了。
腰上拥上来一双手,左边肩颈上突然一重,他整个后背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暑假还剩挺长时间,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许珩下巴紧贴着他,脑袋一偏就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他动作不大,宋楠脖子敏感地缩了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
“到八月份都有雨,待在家里就很好。”
“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没有。”宋楠将手覆在他手背上,转身,摸了摸他的脸,“给你煮点姜茶吧。”
今日的雨势大,就下车那一会儿许珩就淋湿了大半,最近都是阴天,淋了雨后还是会有点冷。
“我正要去煮。”
许珩反握住他的手放到嘴上亲了亲,“一会儿想吃什么?”
热意裹挟,宋楠手指下意识半握紧。
“清汤面吧,很久没吃了。”
“好。”
许珩揉了揉他的手,叹气,“怎么好像又瘦了,我一会儿去超市买条鱼炖点汤给你补补。”
“下次吧,今天雨太大了。”
“我开车过去,那边有地下停车场。”
宋楠不再说什么了:“记得带伞。”
许珩笑道:“好。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下雨时候的天色本就阴沉,外面雾蒙蒙的好似被水雾笼罩着,天黑得更快,下午五点多就看不太清外面的景象了。
雨声还是嘈杂,窗帘拉到底,房间里就漆黑一片。
床上的人侧卧着,被子盖过头顶,像是整个人都蜷缩着,挤在床的一侧。
空气里如同灌满了冷气,进而涌进了里面,被子里的呼吸声逐渐急切,更接近于呼吸不畅,沉重而艰难接上的呼吸持续了好久,被子被从里面掀开。
宋楠双手捧着口鼻呼吸,半个身体歪在床侧,半眯着的眼睛蓄着水,随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弓着的脊背弯得更低。
良久,困境终于过去,他疲惫极了,可脑袋刚落在枕头上,胃部猛地痉挛似的,他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向浴室。
一阵呕吐感来得突然,但宋楠已经习惯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旦试图入睡就会呼吸不过来,然后就控制不住地想吐,每一次都要把胃里吐空为止,但今天也只喝了点粥,胃里还空空的,根本吐不出什么。
他漱了漱口,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抬着脸盯着镜子。
干净的镜面上映着一张苍白且明显憔悴的脸,此刻仔细观察,他的脸确实瘦了太多,脸部轮廓肉眼可见的坚毅,下颌线也更加清晰,使得他原本清冷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刻薄。
他唇线抿紧,再凑近些,视线紧紧盯着眼下部位,略带淡青的阴影范围不大,但随着日夜堆积也依旧在他眼下悄然霸占,如同逐渐扩大的黑色漩涡,吞噬着他的生气,汲取他的精神,衬得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渐失光彩。
他本不是个容易起黑眼圈的人,但,熬过的时间太多了。
宋楠握紧双拳,心底覆上一层恐慌。
他扶着墙,脚步凌乱却沉重。
陈文开了安眠药,但不在他的房间,只有个别时候睡觉前许珩才会同意他服用安眠药,宋楠在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会问一句。
他不去主卧,许珩就搬到客卧陪他睡,宋楠有目的性的走进主卧,在床头柜里摸到了一个白色药瓶,掂在手上还有些重量。
他需要睡觉。
在黑眼圈被彻底看出来之前,他必须要好好睡一觉。
干燥的药片挤在喉咙,他艰难地吞着,一次次费力地咽下去,明明前几次都会觉得苦涩难以下咽,可这次竟然能连续嚼碎那么大一把的药。
好像吃到胃里的药片越多他就会睡得越好,对睡眠的欲望压迫着他的神经,宋楠脸上的水还没干透,他将脸埋进枕头里,畏冷身体重新缩进杯子里。
……
“听说你获奖了。”
周围的陈设不断变换,但依旧是薄荷冰凉的气息,明明是让人提神味道,宋楠却觉得脑袋很沉,浑浑噩噩般,困意席卷,似乎随时能睡过去,知道眼前的人唤了他一声。
“可以跟我说说吗?这好像是个不小的奖项。”
男人站在开放式厨房,身上的家居服衬得他整个人都很温柔,他在切豆腐,动作尤其好看。
没得到回应,许珩手上的动作停下,视线投了过来。
“在想什么?怎么在发呆。”
许珩笑声温润。
宋楠定了定神,终于稍微清醒了点,然后他听见自己在说:“其实只是碰巧,我原本只是想试试看,还是老天爷赏脸。”
许珩又笑了,觉得他的回答颇为有意思。
“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他将切好的豆腐放进锅里,“别太妄自菲薄。”
宋楠饶过客厅的沙发,踩着软拖朝他走了过去。
“还得了一笔不小的奖金,许珩,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好啊。”许珩欣然接受,“看你安排,我随时可以。”
“你们律所前阵子不是接了个大案子?”
许珩很是随性:“是一个大案子。但因为我是老板,所以可以翘班。”
宋楠无奈,但还是拿出手机开始看一些好评多的餐厅。
许珩抽空瞥了他手机屏幕一眼。
“不需要太贵,你现在还是学生。”他抬手盖住他的手机,对上那双眼眸,玩笑的口吻却再认真不过,“再说了,你以后拿奖金的机会还有很多,换一句话说,你还有很多次请我吃饭的机会。”
“当然。”
许珩目光是说不出的深沉,“宋楠,你以后会是个很优秀的新闻人,别低估你的价值。”
……
救护车的声音变得瘆人。
接近六点的雨天提前迎来了黑夜。
宋楠的手里使劲攥着一份心理诊疗记录,上面的墨水寥寥,但字迹于许珩而言绝不陌生。
他尝试过只当宋楠是病人,可这份努力与尝试告罄。
他失败了。
薄薄的纸张上透着几颗晕开已风干的水痕,左上角有折叠的折痕,是许珩习惯性用指腹的摩挲,而记录上的日期是半年多以前,是许珩最后一次提笔,然后在上一次停顿的地方接着写下的新的诊断。
——拟改变消极的行为习惯以及思维模式,效果待考量。
可最后一个字落在纸页上还余水墨的光,又被他重新划掉了,旁边潦草的一团重重的黑墨圈,不知道笔尖在上面留了有多久,才会如此狰狞。
这是许珩给宋楠进行的最后一次无意识心理疏导,也是最后一次诊断。
他记忆犹新。
因为那是他彻底放纵自己去爱自己的病人的开始。
学心理的人心思更重,他们掌握太多理论和技巧,所以得心应手地将心理世界埋得更深。
尽管那不是许珩的主业,可他毕竟是真的拿过执照。
心理医生爱上病人,本就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不幸。
而宋楠太过敏感,也太容易揽责。
他不希望许珩无时无刻担忧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不能给许珩提供必要的情绪价值。
那样,他会累,许珩也是。
宋楠总是反驳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但不善良的宋楠会为了许珩收敛锋芒,会为了另一个人宁愿折断翅膀。
哪怕他不快乐。
许珩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宋楠不是不喜欢,而是他们其实都不太会应付喜欢。
莽撞的求爱者,最终撞得头破血流。
陈文问他:“你知道他在逼着自己顺从你吗?”
砰的一声,许珩只觉得心脏的位置被重力撞击,钻心的痛细密涌来,眼前的画面像是在旋转,他脑子嗡嗡作响,直到后背靠在墙上,他才低头看到自己颤抖的双手。
陈文为难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沉静地叹息。
“虽然说这样的话显得我的专业水平不到位。”他也很无奈,“但是,许律师,他始终都在抗拒我,用一个让我极度自愧的表达来形容的话,他接受我的疏导或许只是因为,不想再吓到你。”
这个叫宋楠的病人是陈文职业生涯里最大的挑战。
他唯一主动与他袒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陈医生,我不想再吓到他了。”
“你我学的同样的内容,应该清楚原因。”陈文的声音经过听筒,被电流声压得断断续续,“许珩,宋楠在愧疚,但是很遗憾,我不知道他愧疚的真正原因。”
啪嗒。
最后一根线禁不住紧绷,彻底断开了。
他第一次感到无力,甚至无比后悔。
他将宋楠当做一根浮木,所以曾暗自责怪他迟迟不肯渡自己。
可是原来,他早就抓着宋楠沉溺了。
许珩靠坐在手术室外,眼里的红血丝衬得他的眼睛猩红,细看更为瘆人。
那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