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苏》一只傻的

2、第一章

　　嬴政从未想过自己会看见这一幕。

　　自从派遣徐福出海寻仙山以求取长生不老药未果后，他已然不再希冀鬼神之事。在沙丘缠绵病榻之时，心中所念也并非如何延续自身命数，而是扶苏。
　　那个已两载未能得见的，被他亲自遣去上郡监军的长子。
　　公子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1]
　　嬴政在人前向来对此不置可否，可谁又知他内心的快慰。扶苏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他甚至还是秦王，这个小小的婴孩与大秦一同成长，是他亲手带大的、手把手教导出的孩子。扶苏的优秀世人皆知，嬴政又怎会不知，他也像一个普通的爹爹一样，为他的孩子感到自豪，可知子莫若父，扶苏的弱点旁人未能察觉，他却最清楚不过了。
　　秦以法家治天下，严刑峻法，轻罪重罚，重刑之下黔首有所怨言在嬴政意料之中，可他的儿子，从小长在秦宫内，却为何有着儒家之仁？嬴政每每与他争执不下之时，都对此甚是疑惑。最终，只能把扶苏的这种与帝王之位不相符的仁善，归结于其生性软弱。
　　许是肖其母罢。嬴政这般想着，对上扶苏倔强固执的脸，深感无奈。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2]
　　当初扶苏的谏言恍若仍在耳边，嬴政当时气极，一怒之下将他扔去上郡监军，指望着在边关抵御匈奴、修筑长城能磨一磨他的心性，少些不必要的仁心，以便来日继承大秦。
　　是的，朕从未想过要放弃扶苏。嬴政心说，且蒙恬忠心，有三十万大军护他左右，怎么也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惹了天子之怒，却未伤及分毫，扶苏是唯一一个。

　　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嬴政的魂灵漂浮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中车府令赵高将自己托付的写给扶苏的“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1]销毁，拿着玉玺找到丞相李斯与自己素来疼爱的幼子胡亥密谋着一切。
　　接着，他一路随着胡亥派出的使者来到了上郡，见到了扶苏。他怔怔地看着扶苏从难掩接到来自宫中的消息的欣喜，到对旨意的茫然。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1]
　　竟是一纸矫诏，赐了扶苏自尽。

　　嬴政听着使者慢悠悠地念着被篡改的诏书，心中起了慌乱。
　　不是的，扶苏，朕没有赐死你。嬴政在徒然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此时，嬴政心中仍抱有一丝侥幸，觉着扶苏应不至凭一道圣旨就认罪自裁，便是起了叛乱，再不济他也有蒙恬和那三十万大军作为底牌和退路。
　　可谁曾想……
　　扶苏听完旨意呆愣了一瞬，顷刻便红了眼眶，眼中盛不住的泪水在他跪拜接旨时滴落在地，一颗一颗的泪珠，仿佛穿透了生死之界，坠进了嬴政的心里，泛开层层叠叠隐痛的涟漪。
　　接了旨，扶苏便携了剑转身往内室走去，转身决绝不带丝毫犹豫。蒙恬回过神就急急追了上去：“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1]
　　扶苏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正欲开口，便听那使者催促道：“长公子还是快些吧，臣还需早早回去向太子复命。”扶苏闻言默了一瞬，一声轻缓的叹息止住了蒙恬气得想要叫骂的心思：“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1]说完，他不顾蒙恬的阻拦，快步走进室内，拔剑抵在颈上，面朝咸阳所在，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嬴政这下彻底慌了心神。
　　在沙丘病逝属他意料之外，但自小按王储来培养的扶苏接位曾使他对后事很是安心，谁知幼子竟会联合权臣谋逆！
　　嬴政无力地注视着扶苏，若有实体，必会冲到扶苏面前，怒斥他的愚忠愚孝，平日里和朕吵囔的劲头呢？那矫诏是何等荒唐之言，他竟也会相信！
　　扶苏轻阖双眼，颤抖的眼睑滑下一颗泪来，衣袖扬起、剑光闪动之下，鲜红血液从颈部喷涌而出，染红了一片地，这刺目的红也爬上了嬴政的眼，他就这么猩红着双眼盯着他的孩子顶着不孝的罪名自裁而亡，接着意识好似沉入深海，蒙恬愤怒的呵斥咆哮仿佛一场默剧在眼前上演，显得格外滑稽。
　　扶苏他竟真觉着，朕会赐死他……
　　嬴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放任自己堕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1]《史记·李斯列传》
　　[2]《史记·秦始皇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