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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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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立夏那天被周令也捡回家。
当时我刚被我的后妈贾芳明赶出来。不但没有一件行李,甚至浑身上下连二十块钱也摸不出来。
我握着电量仅剩百分之二的手机蹲在路边,不知道是应该扭头回去和贾芳明再打一架好,还是像个流浪狗一样走开好。
正在我纠结的时候,周令也出现了。
周令也那天脚上踩了一双粉色的兔子凉拖,身上穿一件粉色长袖睡裙,手里拎着一个大红色的垃圾袋出来丢垃圾。
早在她发现我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她。快要没电的手机给不了我足够的安全感,我像是惊弓之鸟,有点儿动静都要看看,生怕有人给我已经足够悲惨的人生再雪上加霜。
周令也一看就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子。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眼尾短短的,是很标准的小鹿眼,看上去非常灵动,也非常无辜。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正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刚刚才发现自己身边有一只会吃人的老虎,充满震惊和恐慌。
我平时其实也不算是自来熟的人。只是和她四目相对,又有点儿尴尬,因此吊儿郎当的笑着和她搭话:“干什么,没见过人流落街头吗?”
周令也很诚实地点点头。
我还是笑。毕竟在当下除了笑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
在空气一点一点凝结之前,周令也问我:“那你要跟我回家吗?”
我记得我在当时想点一根烟。但是我没有烟,也不会抽烟。
于是我就只好干巴巴地问她:“为什么?”
周令也丢掉垃圾,抿着薄薄的嘴唇,把一双白嫩嫩的手背到身后,脚尖轻轻踮了踮,“因为我家就我一个人,而且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是吧?”
“是。”我站起来,心想你敢邀我就得去,不然天晚了我没地方住,而且我身上除了个马上要没电关机的手机之外啥也没有,不怕你害我。我拍拍屁股裤子上的灰,“走吧,你家在哪?”
就这样,我住进了周令也家。
周令也家就在我蹲的垃圾桶边上的小区。
那是一个老小区,五层高,没有电梯,门对门的两户人家,楼道里狭小的窗户不足以照亮布满灰尘的门牌号。
周令也家在三楼。门一推开,点点细小的绒毛随着空气在光束中起舞。
光束来自进门右手边,没有拉好的藏蓝色窗帘的半墙老式小阳台。周令也推开拦住小阳台的木质连窗门,费力地拉开窗帘对我说:“我不太喜欢阳光。”
我在陡然亮起的阳光中眯起眼睛,“那就别拉了。”
“好啊。”她很痛快地把刚拉开的窗帘又拉起来,和刚才一样,没有遮得严丝合缝,露出一道光来。
我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周令也很自然的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往左手边走。她的手掌软的异常,还有点肉乎乎的,手骨藏得很好,一点都感觉不到,棉花糖一样。
踏进左手边的木门,周令也的卧室四四方方,一张铺了嫩黄色碎花床单的双人床靠墙摆在中间。
她比我这个不速之客还要局促:“我家比较小……你能和我一起睡吗?”
我对上她紧张的眼神,不知道她的担忧从何而来。
我是一个流落街头的无名客,她像收留流浪狗一样收留了我,哪里是她需要焦虑,我不用对她摇尾巴表演个杂技逗她开心就已经是她足够慈悲了。
“当然能。”我把这三个字蹦出来的时候,周令也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时候我感觉到她似乎很想让我在她家住下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视线落到她床边的床头柜,我快速地掠过她床头柜上那摆放整齐的五六个扎眼突兀的塑料小瓶,问:“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充电器吗?我手机快没电了。”
“可以呀。”周令也以一种意料之外的语气开口时,第一个字总是说的又嗲又响亮。她走到放着塑料小瓶的床头柜边拉开抽屉,拿出充电线递过来。
我给手机续上命,恍惚的感觉消散,整个人终于安定下来后才意识到一直没有对她道谢:“谢谢你收留我啊。不然我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周令也在床上坐下,看着我跪在床边后拍拍她的床,说:“没事,你坐吧。我说了,我家就我一个人。只要你不嫌弃和我挤,我愿意让你在我家住。”
我摇头,刚才在外面蹲着,现在一身的灰,就算她让我也不能坐下。
她还要邀请我上床坐,一脸怕对我招待不周的样子。我有点儿难受的别扭,闷闷地转移了话题:“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陆祺燃,你呢?”
“周令也。”周令也盘着腿坐在床上,一根修长手指伸出来,在床单上把她的名字写写画画一番。
她粉红色的长袖睡衣袖口缩起来,我看见她手腕上有好几道弯弯扭扭,虫子似的疤。
我视若无睹,学她的样子把自己的名字也用手指写在床单上。她凑过来,很认真的看。长长的头发滑下来,又被她用手指捋到耳后。举止间,我闻到她头发上好闻的洗发水味道。
因此呼吸不自觉地摒住了,我身上的味道应该不好闻,不像她,香香的。
“你的名字像火。”名字写完了,周令也收回她的上半身,双腿灵活的伸直,脚尖探到地上勾起她的拖鞋。
站起来之后,周令也回头看我,说:“也像夏天。”
我默然。
陆祺燃这个名字是我妈给我取的,亲妈。她养我到三岁,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带我去公园玩。
我当时很爱去家门口新开的那个游乐园。但是它占着‘新开’和‘游乐园’五个字,就足够吸引大部分的家长和孩子。
我记得那个游乐园里有一趟小火车,圆形轨道,亮闪闪的红黑露天车厢,车头的位置最大也最舒服,开的时候车头前面的烟囱还能喷气,要多拉风有多拉风,几乎每一个在游乐园里玩的孩子都会争抢那个火车头的位置。
我也想坐那个火车头,可是三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抢得过那些七八岁的大孩子?
我一次也没坐过那个火车头,有一次还因为没抢到火车头的位置,站在小火车前大哭。边上的大人孩子们都议论我,我妈叉着腰把我大骂一顿,说我没出息。
那一次之后我妈就没带我去过游乐园了,大概是嫌我丢人。
所以那天她带我去公园的时候我很开心。
那个公园当时就有点老了,没有什么孩子在那里玩,但是那里也有游乐园的那种轨道小火车。只是不新了,轨道都是雾蒙蒙的铁锈色,还有枯黄的杂草。
我坐在小火车上,没有孩子跟我抢,终于坐到了梦寐以求的火车头。
我不记得那个小火车的颜色样子,也不记得它有没有会喷气的烟囱。我只记得我妈坐在等待区的铁质长椅上等我。
小火车每开过我妈面前,我都会非常严肃的板起脸来跟我妈挥手。
她对我的挥手做了什么反应?
我忘记了。
只记得小火车最后一圈开到等待区的时候,我没看见我妈。
我下了小火车之后在等待区站了很久,站到天都快黑了,我也没看见我妈。
准确的说那一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我妈。
周令也见我长时间不说话,就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跟她说我妈。
这个感觉还是挺奇妙的。
毕竟我刚认识周令也,除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但我已经开始和她说我的过去。不光说我妈,还说贾芳明,说她是个标准的后妈,说她这么多年想生儿子但是毛也没生出来一根,还说她藏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故意不给我学费,让我没能去上大学。最后说到今天,贾芳明让我去厂子里上班,一个月上六天班能拿三千块钱。我不愿意去,就和她吵了起来。
周令也听得很认真,她的小鹿眼盯着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听到贾芳明藏我的录取通知书,她比我还生气。
这时候我又觉得她比我还奇怪。我不会让素不相识的人住进我家里,更不会这么认真的倾听陌生人和我分享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但是周令也会。
周令也不但会,还会很温柔的安慰我说:“没事的陆祺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喊我名字的时候喊得好自然,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我说希望吧,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