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月》竹间小侠

1、第 1 章

　　【一】
　　他们相遇在神月谷四时之中最美好的那片夜色中。
　　野兽坐在水深正好没过胸口的溪流中，让溪水以极温柔的力道，冲走了沾在皮毛上的血污。
　　溪边的古树上，少女穿着白而单薄的献祭裙坐在树枝上，牢牢地抱紧树干，仿佛古树上长出的一片花簇。
　　野兽没注意到少女，悠哉地哼起了一首月牙村儿童洗澡时常唱的儿歌。
　　这曲儿少女很熟，也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刚唱了半句野兽的声音就消失了。
　　坐在水里的野兽掏了掏耳朵，眉头轻蹙，四处张望，寻着歌声，终于将视线锁定在了少女身上。
　　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踩着溪水上了岸，轻轻一跃便站在了离少女最近的树枝上。
　　树枝颤了好几下，少女听见动静忙闭上嘴巴，屏息静听。
　　这时，她听见野兽用低沉的嗓音纳闷儿地嘀咕：“咋这么好看的姑娘，唱起歌来恁难听呢？”
　　少女一时尴尬脸热。咋这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恁伤人呢……

　　【二】
　　少女身材娇小，穿着一身单薄白衣，容貌十分秀气。美中不足的是，被凌乱的头发紧紧遮住的、本应嵌着一双灵动眼眸的地方，却是两个黑黑的空洞，有些骇人。
　　她的眼珠子被人挖去了。
　　野兽心生恻隐，语气却故作冷漠：“你是月牙村的吧？活腻味了敢来这里？”
　　他是村民心中的恶煞，月牙村的人是万不敢来招惹他的。
　　少女面容恬静，如实答道：“我是月牙村选出来的祭品，要献祭给神月谷里的恶煞。”
　　“……”野兽沉默了一瞬，无语道：“献祭来点儿好酒好肉不行吗？我……那恶煞要女人作甚？”
　　少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说那恶煞十分残暴、无恶不作，若我不来，他就会杀光村子里的人。”
　　野兽忍不住骂出声：“他奶奶的，放他娘的屁！”
　　少女又道：“对了，他们还说，他像你一样，满口污秽。”
　　“他奶！”野兽更气了，刚要破口大骂，又努力把脏话咽回去，咬牙切齿改口道：“他奶奶听他们这么瞎编不会生气吗？！”

　　【三】
　　少女又同野兽讲了很多月牙村里关于恶煞的传说，野兽气呼呼地捂着脸蛋儿听完了。
　　牙疼，咬牙切齿咬疼的。
　　少女问野兽：“那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怕那个恶煞吗？”
　　“当然不怕。”野兽犹豫了一下，决心跟少女坦白，“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恶煞。”
　　他已经准备好看到少女惊慌失色的表情，也准备好在她因惊慌逃离而失足从树上掉下时，随手接住她。
　　但少女的面上有惊讶有好奇，却唯独没有害怕。
　　少女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找到了野兽的胳膊，然后轻轻抚摸起来，欣喜地喊道：“真的全是毛呀！像我从前养的小猫一样。你也是一只猫吗？”
　　野兽被兽毛覆盖的脸颊瞬间就有些发烫，一半是数百年来不曾有过的羞涩，一半是威严破灭的尴尬。
　　“别摸了！”野兽往后一跃，跳到了离少女稍远些的树枝上，用自己最为凶狠的语气，冲着少女怒吼：“我可是无恶不作的恶煞！再敢放肆小心我吃了你！”
　　他话音刚落，少女突然就气呼呼地骂道：“他奶奶的，放他娘的屁！”
　　“嗯？？？”野兽十分懵然，甚至有些委屈。
　　不怕就不怕嘛，怎么还骂起人来了？我们恶煞不要面子的吗？

　　【四】
　　“刚才我说你无恶不作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少女学着野兽的样子骂完后，又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下。
　　“哦……”野兽仍是懵着的，愣愣地应了声。
　　少女又道：“如果你真的无恶不作，我就不可能活到现在了。”
　　晚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良久后，少女才听到野兽无奈地笑了一声。
　　他自嘲道：“真是邪门儿。想要人信我，却人人都怕我。想要人怕我，却偏生来了个不怕的。”
　　少女疑惑道：“为什么月牙村的人会怕你呢？我在月牙村也住了好久了，没听说你伤害大家呀。”
　　野兽目色寂寥，声音带着淡淡的伤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若有缘再见，我再讲给你听吧。”
　　野兽伸手从树上摘下两片与少女眼型相仿的叶子，将自己最温柔的灵力注入其中，指尖沾着叶子，轻轻地遮在了少女眼眶的空洞上，柔声道：“无论我现在是凶神还是恶煞，你是唯一信我的凡人，这是我给你的祝福。”
　　少女感觉眼眶仿佛涌入了一泓清泉，原本灰蒙蒙的世界变得清新盎然。
　　野兽将少女送回了月牙村。
　　少女单薄的身体在村口踌躇不前，良久后，极为不舍地道了声：“再见。”
　　听到野兽也回了声“再见”后，少女方才迈开步子，缓缓地扶着墙壁和树木远去。

　　【五】
　　被退回的祭品是不祥的，少女因此在村子里更糟排挤和欺辱。
　　几日后，出去觅食的野兽在神月谷外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多处烧伤和淤青，看着这些伤就能想象到她这几天经历了什么。
　　是夜，月黑风高，神月谷中的虫蛇爬进了欺负过少女的村民家中，他们失去了凶神的庇护，从此灾厄缠身。
　　野兽用清晨的露水浸润灵力，治好了少女身上的伤，却始终无法唤醒少女。
　　谷中地精告诉野兽，这是因为少女对生没有欲望了。
　　野兽想起之前，少女提到小时候养过的小猫时满脸雀跃，便想用小猫来唤醒少女对生的渴望。
　　“地精，去找只猫来。”
　　“我的凶神大人，您这是在为难我呀，有您在这儿，方圆百里外哪有小畜生敢安家呀！”
　　“那怎么办？”
　　“要不……您变个小猫试试？”地精说完这句话，立马就后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没想到野兽却是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真就变了。
　　原本已经做好了为一时失言而付出惨痛代价，闭眼等待裁决的地精登时就目瞪口呆：“凶神大人，您这变的是老虎哇！哪有这么大的猫！”

　　【六】
　　野兽又变了很多次，才勉强像一只小猫了。
　　他眨巴着两颗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奶凶奶凶地骂了句：“老子一个堂堂凶神，竟要学个谄媚为生的废物！”
　　嘴上骂着，却仍在按地精的描述，努力学着小猫的样子，在少女手边蹭呀蹭。
　　“这样行了吗？”
　　“凶神大人，您要再放松一点，声音也得变一变，那些可爱的小畜生，都是‘喵~喵~’这样叫的。”
　　“喵~”野兽硬着头皮学地精叫了声，瞬间就觉得脸发烫，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洞钻进去。
　　好一会儿，他才做好心理准备，咬着牙放下尊严，又“喵喵”叫了好几声。
　　在野兽努力成为小猫的第七天，少女终于被他委屈巴巴的“喵喵”声唤醒了。
　　她先是手指动了动，碰到手边的毛团子，就下意识伸手一捞，将毛团子揽进了怀里。
　　被少女紧紧抱在怀中，棕色的毛团子瞪大眼睛，全身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一般，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皮毛下的小脸蛋儿滚烫滚烫的，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待野兽好不容易从心里蔓延出的奇妙感受中找回一丝清明，就感觉头顶正被少女柔软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
　　她轻声唤道：“阿花，是你吗？”
　　野兽的脸愈发烫了，他抑制住心底蔓延的各种莫名感触，闷声应了句：“喵。”

　　【七】
　　少女在神月谷定居了。
　　野兽为她搭了一座小木屋，精心用藤蔓为她编织吊床，装饰屋子。
　　夜里他睡在屋顶守着她，听见她被噩梦纠缠的呓语时，就轻轻哼唱起温柔的曲调，驱散她的不安。
　　清晨他深入谷中，把最好的果子摘给她吃，把纯净的露珠采给她喝。
　　他偷偷学习了人类的烹饪方法，每天都可以为她准备丰盛的午餐。
　　黄昏时分，他就带着她，顺着潺潺溪水在谷中散步。他努力从自己贫瘠的词语库中，挑出最美好确切的描述，把沿途景色讲给她听。
　　“哦对了，忘记跟你说了，叶子是绿色的，绿色是一种看起来很清凉的颜色；溪水没有颜色，你可以透过它看到底下的各种石头……”
　　“我知道的，失去眼睛之前，我见过叶子，也见过溪水。”少女微笑着回答。
　　野兽愣了下，惊讶问道：“你不是一出生便看不到的？”
　　“大约是十岁那年，父亲用我的眼睛，和天上的神仙换了一座城。”
　　少女的语气云淡风轻，却点燃了野兽的怒火。
　　送少女回了木屋后，野兽立马唤出地精。
　　“是哪个王八蛋拿走了她的眼睛？”
　　地精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来一个名字。
　　那几乎是一个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名字。
　　见野兽神情冷静下来，地精松了口气，虽然这位凶神大人素来荒腔走板、放荡不羁，但总算还知道什么可以触犯，什么不该触犯。
　　此时的地精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他正悠闲地在隔壁地界打牌的时候，竟听到凶神野兽把异物神的神殿给烧了。
　　异物神是世袭制的神界中，天帝唯一的儿子。

　　【八】
　　在烧毁异物神殿之前，野兽释放了被异物神囚禁的所有珍兽，让它们把被掠夺来的宝物还给他们原本的主人。
　　这样异物神就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不会怪罪在少女身上了。
　　他悄悄回到神月谷，将少女美丽的眼睛寄托给地精后又主动回天庭领罚。
　　原是可以被判死刑的，但异物神怒火难息，全要发泄在他身上才行。他将天庭所有最残酷的刑罚全部施加在了野兽身上。
　　在近百年的钻心蚀骨、雷劈火炽中，野兽常常会想，少女恢复眼睛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会不会还记得自己。
　　在神月谷时，他以灵力拯救奄奄一息的少女，因她当时没有生的意愿，他便执着地给她渡了过多的灵力，这些灵力足以为她续上原来十倍的寿命。
　　因而在他回天界认罪前，特地委托地精，若少女爱上凡族，便请地精在她原本的寿命终结时给她一个了结，让她免受生囚之苦。
　　若她爱上神魔，便请他帮她周旋天地，不被万物法则伤害。
　　最后一个请求是，“若她执念于我，便帮她忘了我。”

　　【九】
　　五十年前。
　　天赐城外饿殍遍地，城主府却笙歌一片，酒肉飘香。
　　守城士兵惊慌地闯过载歌载舞的美人们，高声禀告：“不好了城主！城门大开，怨民们全都闯进来了！”
　　侧躺在卧榻上，刚被怀中美人喂了颗葡萄的城主惊坐起来：“怎会如此？”
　　不远处传来一阵动听笑声，众人寻声望去，见一位白衣少女仙气飘飘地从人群中款款走来，精致的脸上没有眼睛，被两片嫩绿的叶子取代了，望上去美丽又妖异。
　　少女嘴角带着天真的笑意，走到城主面前。
　　“父亲还记得月儿吗？这座城是用月儿的东西换的，月儿才是这里的主人。父亲若想要这座城，得用同样的东西，来同月儿换才行。”
　　少女语声轻柔，就像在同父亲撒娇一般，城主却惊出一身冷汗，慌张地直喊卫兵。
　　卫兵没有喊来，被压迫的城民和被堵在城外的难民像海浪一样冲进城主府。
　　那天以后，天赐城有了新的城主，一座死城焕发生机，城民们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他们都唤新城主——绿叶仙子。

　　【十】
　　野兽被囚禁百年后，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
　　彼时魔王出世，为祸人间，天庭众将讨伐无果，曾以一己之力大败魔界四魔将的野兽再次被众神想起。
　　野兽是没有名字的，他生来便被唤作野兽，样貌凶残、战力凶残。
　　天帝为利用其力量，便赐凶神封号。
　　受了百年天罚的凶神野兽再次出征，为天界和人间而战，为自由而战，为曾在神月谷中等候的少女而战。
　　苦战多时，在生死边缘徘徊数次后，凶神终于将降魔剑插入魔王的心脏。
　　他没有回天界邀功，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了神月谷。
　　木屋内空无一人，他靠坐在为少女做的藤蔓吊床上，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身上的伤已因他独特的自愈能力好了大半，土壤中的种子感受到灵力开始生长，嫩绿的枝条爬满他的身体，像是神月谷为刚刚归家的疲惫战士盖上了一层薄被。
　　野兽听见老朋友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地精将一个精美的玉质盒子双手递到野兽面前：“凶神大人……抱歉我没能完成您交代的事……”
　　野兽眼神颤动，伸手接过玉盒，他知道少女的眼睛就放在里面。

　　【十一】
　　“您离开后我就把眼睛带来了，要帮姑娘恢复……但她说，她希望眼睛恢复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您。如果不是，她就再等等……一直等到了现在。”
　　野兽枯竭的心田蓦然鲜活起来，他想到少女与绿叶和黑暗相伴的这么多年可能经历的一切，便觉得心疼极了。
　　地精派徒弟去天赐城，将野兽回来的消息告诉少女。
　　等待的时间里，野兽的心情格外忐忑，他望着湖水中自己的影子，眉头紧锁。
　　“我这样……会不会吓到她？”
　　地精笑：“凶神大人，您是神呀，想要好看的外貌还不容易吗？”
　　野兽突然醒悟过来，开始绞尽脑汁去为自己想一个新的模样。
　　参照了很多人间美男的模样后，野兽终于变成了一位俊朗绝尘的青年。

　　【十二】
　　地精为少女恢复了双眼。
　　他告诉少女，凶神大人在湖边等她。
　　地精离去后，少女缓缓睁开眼睛，灵动双眸中映着许久未见的风景，陌生又熟悉。
　　她轻轻拭去喜悦的眼泪，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朝湖边行去。
　　湖边的白衣青年背对着少女，少女一时情怯，步子变得缓慢。
　　野兽听见暌违百年的、少女脚踩树叶的“沙沙”声。他的心里愈发紧张，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他深深呼吸，静静地望着自己湖中的倒影，此刻，他正变成她会喜欢的样子，等待着她。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良久后，少女终于站在野兽的背后。
　　“阿花……”少女轻声呼唤。阿花是她从前养的猫的名字，在野兽变成猫的时间里，她总这样叫他，后来他便决定用“阿花”当自己的名字了。
　　她想伸手轻轻碰触野兽的肩膀，野兽却在被她指尖触及的一瞬间，俯身向下，直接跌入水中。
　　片刻后他又浮出水面，先前变幻的伪装已不存在，他以自己原本的样貌，温柔地望着她。
　　在她呼唤他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要对她更坦然一些。
　　少女的面上没有一丝惊恐，灵动的眼眸中映着一位目光如炬、温柔真诚的野兽。
　　她以同样的温柔，微笑倾身，一头栽入他的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