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个告白》朱谷

3、第 3 章

　　斜雨穿过栏杆，在走廊上汇成小流，静静流淌在脚边。

　　季樱没想到，在大雨天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人会有这么多。
　　迟光不当，多的是人排在他之后。

　　月考考场依据入学考成绩分配，连位置的排序也完全依照排名来。
　　季樱压线挤进第一考场。位置在最角落，靠窗。背着书包抱着书走到实验楼的时候，经过了一个淋得湿答答的男生。

　　季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少年身姿挺拔，肩膀宽阔平直，身材清瘦匀称。系着皮带的校服裤衬得他腰瘦劲腿修长。站在也还年轻的监考老师面前，更突出了外型上的优势。

　　监考老师问他雨伞呢，为什么淋成这样。
　　男生淡淡地回：“我穿雨衣来的。”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季樱下意识瞟向他们一眼，结果就这么跟那男生对上了视线。

　　他的眉眼柔和里带着冷冽，瞳眸颜色极淡，是清净的浅棕。薄唇弧度几近平直。在这湿冷的雨天，比起照片上的那张面庞，又添了丝疏凉。

　　根据校门口旁的那张照片与描述，男生的姓名叫予夏。

　　季樱从小身边人来人往，值得记忆的面孔与名字却是凤毛麟角，换做平常，对这张每天上下学经过校门口都得看过一次的脸，她也可以像无视那些成天凑上来献殷勤的面庞一样，纵心放下。
　　但季樱有着个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难为情的自恋情结——那就是，像她这样成绩拔尖又能长得过分好看的人，一年最多只能出一个。

　　她本来以为她就是那一个。

　　——直到予夏那张脸挂在校门口旁，和“省状元”三个字并排在一起。

　　予夏有着一个灿烂明朗的名字，但其外貌带来的氛围却是霄壤之别：如雪般白净的肤色，如霜一样清冷的五官，色调从肤色瞳孔到唇瓣都是一贯的浅。轮廓流畅锋利，淡色的薄唇轻轻一抿，便自带疏离。

　　就连现在与她对视上一眼的时候，那对带着审视意味，不解的双瞳，也仿佛开着讽刺。
　　目光掠过，吹过一阵冷峭清风。

　　两道目光交汇的那瞬，季樱便由衷感到烦躁，不明所以的。

　　季樱闷着一股气，回到教室落座后，才总算想起来这股无名气从何而来。

　　关于这名以状元之姿入学的优等生，学校里还有着个季樱尚无从验证，但光听起来就令人红眼的传闻。

　　中考状元，天赋过人，也应是勤奋非常。听闻今年状元出自凌阳市后，附中的新生个个都以为将来三年必是随着这名状元郎的脚步，夜以继日悬梁刺股。

　　然而，开学考那天一到，状元郎予夏一派轻松，戴着耳机缓缓走进考场。当其他人争分夺秒复习初中三年知识点的同时，他只是淡淡回应初中同学的招呼，随后从兜里抽出了盘包浆的科幻经典，直到发考卷了才舍得收起来。

　　与这三日倒是殊途同归。

　　三天后，月考结束。
　　季樱轻轻靠在窗上，眼神迷离。这几天连轴转下来，她只要一放松，眼皮就忍不住垂落。她盘算着，自己究竟应该直接回家大睡一觉，还是去学校对面的咖啡厅，买组下午茶犒赏犒赏自己。

　　还来不及想，两眼便已阖上。
　　又不久，一阵喧嚷传来。

　　季樱恼怒地睁开眼睛。

　　声音来自第一排，她的对角线。闹哄哄的。
　　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认识，围着坐在边角的予夏，争先恐后跟他对答案。

　　这两天天气转晴了，予夏一头短发清爽干净。声音还是跟两天前那个早晨一样冷，但面对来者接连不断的问题，倒也是颇有耐心，有求必应。
　　与此同时也不落下手中小说的阅读进度。

　　季樱发现这个人是真的闲。
　　这三天的自习时间，充分到他已经看到系列的第三本了。

　　于是她取出手机，照了照自己。
　　净白剔透的皮肤，眼下却覆上了一层青紫。像冬日山头滑落的雪花，摔下来的时候满身是伤。

　　没有天赋还硬要努力的代价。

　　季樱生无可恋地打了个哈欠。

　　“扣、扣——”窗边传来了声响。
　　季樱转过头。
　　“桃桃？”

　　傍晚的天是橘黄色的泼墨画。迟光站在窗外，额发滴着汗，手里拎着季节限定的抹茶组合。

　　季樱眼底蓦地浮现了笑意。

　　“你怎么会想到要帮我买这个。”
　　迟光面上的红晕泛到了耳垂：“你初中的时候就这样。”
　　“哦？”
　　“而且我想，刚刚物理考题挺难的，你应该会心情不好。”

　　还真被迟光说中了。
　　物理考题连第一考场都叫苦连天，季樱此刻也确实心情不大好。

　　但又不是那么简单。

　　季樱默了默，踏出门外的瞬间，又听见了教室内的动静。

　　这次，周遭的嘈杂声都被屏蔽，只能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信手拈来，清晰的解题思路。

　　季樱低头莞尔，啜了口迟光买来的卡布奇诺。

　　罢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天分远超自己的人打击。

　　－
　　月考后紧接着是放松学生身心的班际球赛。
　　季樱的心，一向与这种活动无缘，但她的身——却不由己。

　　无那，她的体育天赋实在比读书天赋还突出太多了。

　　“你上次百米跑得比我们每个人都还快，你一定擅长这个。”
　　“可是我没打过篮球。”季樱手上是被人塞过来的篮球，慌张地推拒：“我说真的，我没打过。”

　　有人疑惑地问：“但你男朋友不是校队的吗？”开学以来，想认识季樱的男生数不胜数，但只有一个跟她关系好。
　　“谁是我男朋友？”季樱皱眉：“我怎么可能早恋。”

　　“……”
　　“也是。”

　　众人轻易地被说服了。
　　季樱这种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捧着书看的人，哪可能真的早——嗯？可是三班挺帅那小子，来了。

　　校队专用的球场就在附近，迟光身上还套着无袖背心，但来之前已经将汗擦干。此刻随风快步而来，倒带着初秋草露叶落的木质清香。

　　“桃桃，原来你也要打啊？”迟光看见季樱手里抱的球，“我可以教你。”

　　“……”
　　季樱忽然感觉有个不存在的谎诞生了。

　　她克制住把迟光赶走的冲动，叫他滚反而像心虚：“我是你们班女生的对手，你教之前不考虑一下？”
　　“对手又怎么了，我又跟她们不熟。”迟光说的是实话。“三班有我初中同学，大概把我初中的事情讲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敢跟他有交集的也没几个。

　　过去在凌阳三中，季樱跟迟光本是不会有交集、落在光谱两端的两种学生。
　　一个在朝会上被点名褒扬，发表演讲；一个在朝会上屡屡被斥责，领着检讨书上台漫不经心地念。

　　然而两个人却从某刻起关系变得紧密，季樱仍然令人省心，迟光却也渐渐不再现身于问题场所。
　　反而更常看到他坐在正读着书的季樱身旁，还很快就习惯、并融入了季樱乏味刻板的日常。

　　后来的模拟考，迟光成绩突飞猛进，每一次都跨过了无数人。让他在周围人看来，就像是只有皮还留着，内核却彻底换了人一样。

　　季樱看着此刻连对她同班同学都不厌其烦，从零教起的迟光，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夕晖如画，橘与紫在天空的画布上无缝交织。漫天流光溢彩，却也短暂。

　　季樱作为第一个把三步上篮练流畅的女生，早坐在一旁喝着迟光来时就替她买好的手摇。看着同侪练球的同时，她手里也翻阅着待考的单词。

　　其他班也在附近练习。她也不是多么在意，但就是她旁边那帆布袋实在随意得显眼。
　　开口大敞，能一眼望尽里头的内容物。

　　手机、钱包、一支笔、一组素色的蓝牙耳机收纳盒。
　　本该看起来特别空。

　　但他还塞了两本厚重的科幻小说。

　　“……”

　　那三天考试他只带个装不下什么的小袋子来上学，季樱就怀疑过他没个正经的书包。如今一看这猜测竟然还是真的。

　　季樱本想换个位置，离自己班女生待的球场更近一点。
　　没想却被其他球场走来的人叫住。

　　不认识。
　　别班的。

　　以一个全身发抖、嘴巴微开，看起来讲话有障碍的男生为首，一群陌生男的朝她走来。

　　不用他们开口，季樱就知道这群人想干嘛。

　　“欸快去！都陪你来了，你怎能临阵退缩，给我滚回来——”
　　“你们没看到她刚刚都跟谁在一起吗，三班那小少爷！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就说我真的配不上！”为首的男生望而却步：“哎我真的不行！这里人还多，谁敢啊！”
　　“就问一句，你去不去？不去还是不是男子汉了！”

　　季樱：“……”
　　这群男的还行不行，能不能搞快点。

　　她站起来正要走。

　　“季、季樱！你能不能留步听我讲几句话。”
　　季樱被他的同伙拦了下来，重新坐下，抬眼：“有什么事？”
　　夜幕将落，球场的照明灯逐一亮起，闪烁的光影照在她的面上，连睫毛翮翅的动作都被清晰地勾画了出来。

　　这怂货是第一次离心仪的女生这么近。

　　“我、我……”
　　怂货慌慌张张，从兜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情书，却迟迟念不出来。
　　过了几秒，季樱挑了挑眉：“嗯？”

　　接着她就看着这群飘散汗臭味的男生，急急忙忙打开手机手电筒，让怂货可以好好念完整封情书。

　　对。
　　整封。

　　季樱在他翻页的时候忍住发作的冲动，扯了扯嘴角。

　　她被几个大老爷们围得死死的，唯一的救兵迟光还正好被叫去收球，脸色已经臭得不能再臭。
　　偏偏这群不会看眼色的，还在拥护着他们的结巴好兄弟，支支吾吾念着情书。

　　“所以最后！”最后一句，怂货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我想问你，季樱，你可不可以跟我交——”

　　季樱的“不”字都还未落下。
　　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现于手电筒光的边缘，用另外的不字打断了冗长的告白。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声音是入夜的清凉，转头之前，便已和那张脸对上号。

　　季樱愣了愣，偏头过去。

　　予夏手插着兜，靛蓝色的校服裤折了几折，露出的脚踝显得腿更细长。
　　他古井无波看着她：“同学，你能帮我拿一下放在那边的帆布袋吗？”

　　“喔……可以。”予夏站在那些人给她围的“阵法”外，季樱起身过去：“给你。”
　　“谢谢。”

　　话落，予夏仿若没听见旁边怂货一伙的抱怨，径自往一班男生群走去。
　　“夏狗！你不打了？”
　　“嗯，今天我得早点回家。”
　　“奇怪，你平时哪走这么快的，不都待到最后……”
　　“今天我姐回家。”
　　“啊？你什么时候有姐姐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你自己不知道……”

　　季樱顺势走远，挪步之前给留在原地那些人冷冷的一瞥。
　　迟光姗姗来迟，两人并肩离开。
　　路到一半，她回头看了予夏一眼，分不清他刚才是否有搭手的意思。

　　长空无星，酝酿好了今夜的梦。

　　予夏回头时，已然是一双背影，离开了照明灯的光晕边缘，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