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俟之

5、白兔其三

　　花中有名品为白海棠，净骨天然，神娟韵秀，半怯秋寒，半宜晴色，恰恰适合这样秋日午后阳光不凉不暖的时分来赏。此时窈窕的少女斜斜躺在窗楹边的矮榻上，袖口微乱，露出一截皓腕，枕着浅薄珠唇，娇柔睡眼，无需胭脂浓抹，已能窥见几分日后姝色。
　　薛莳安站在乔嫣门前的廊下，打未掩好的窗子里瞧见这幕，竟忘了来意，芝兰玉树的背影显出几分无措。
　　不知站了多久，后背被轻拍一下，慌乱回过头，对上方砺一张终年不假辞色的冷脸，登时什么遐想都荡然无存了。
　　“少爷在这里做什么？”方砺轻瞟一眼屋内，皱起了眉。电光火石间，思及薛夫人近日忧心之事，他忽然解了怀中那副鸳鸯戏水的关窍。这一解，不由捏紧了拳。
　　“啊！是你啊，少爷要被你吓掉魂了！”薛莳安心有余悸，“你来这里又是干嘛的？”
　　方砺忍下冲动，说道：“江南新进了一批绣样，夫人把该送的送了，余了多的让我拿来给府中女眷。”
　　“府中女眷？”薛莳安有些讶异地一指屋中睡得雷打不动的少女，“娘不会是想收养这个懒丫头做干女儿吧？”他寻思乔嫣真是出息了，能把他那个不好对付的老娘哄得服服帖帖，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卖他这个“主”求荣的功劳。
　　薛莳安甚至开始怀疑今后还能不能找乔嫣去萧府传信了。
　　方砺心乱如麻，觉得比没想清楚之前更烦恼了。感觉多半是那个意思，又情愿这是个误会。连带着越看薛莳安越烦，更不想理会他幼稚的问题。他上前一步，推门直接进了乔嫣房里，也不管薛莳安在身后瞠目结舌。
　　方砺长手一伸拿过了乔嫣掩在肘下的兔子绒绣，这下乔嫣没法子装睡了，睁眼就要夺回来。他把手举高，她够不着，满腹的委屈，咬了唇：“方管事，这怎么说，您难道就不允许小的们得空做做绣活吗？”
　　方砺低下眼，不看她的脸，一语双关：“这个旧的便扔了吧，夫人已经许了你更好的。”
　　乔嫣软了声音，嘟囔道：“可我没想过要更好的，我喜欢旧的嘛……”才一上午的功夫，毛茸茸的兔子已经生灵活现，憨态可掬。这些年帮忙打理生意，精妙的绣品见得多了，方砺一眼就看出来针脚粗糙，绣娘乔嫣纯纯是个业余爱好者。不过她好像作画上有几分天赋，绣得很讨喜。
　　“拿来我看看。”薛莳安好奇凑过来，噗嗤笑了：“乔嫣，出去了别说是我薛家的人。”
　　乔嫣一把将绒绣扣进绣盒里，心说她也未必想做薛家人。于是憋不出个好声气，干巴巴的回应道：“少爷来这里做什么？您身娇体贵，万一奴婢过了病气给您，夫人会怪罪的。”
　　薛莳安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索性发作：“夫人短夫人长的，你怕夫人怪罪，怕不怕少爷怪罪啊。这些天又是躲着我，又是称病的，嫣姑娘，我得罪你了不成。”
　　原来她躲得那么明显，连莳安少爷都能看出来。乔嫣抿唇，看一眼方砺，看一眼薛莳安，一个头两个大：“少爷，我真病了，不信您问方管事，我现在好头晕……咦，少爷，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方砺看乔嫣的脸有些苍白，拉她坐下，对薛莳安说，“夫人交代过，婢女们请假都得大夫先开了方子来。少爷不用疑心。”他动作时，带着厚实茧子的指腹从她手心状似不经意地掠过，挠了挠。
　　乔嫣顿时又惊又怕，没看他，觑了眼薛莳安，正巧对方也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过来，本意是想瞧瞧这俩人是不是合起伙来框他。乔嫣做贼心虚，冲着薛莳安笑了两声，语气那叫一个温柔热络：“莳安少爷，多日没见，打您院里过来，累了吧，渴了吧，快坐快坐，我给您倒水。”顺势脱手拿起了茶壶。
　　“别来这套。”薛莳安坐看着乔嫣献殷勤，他娇生惯养，是个衣食住行一堆讲究的人，怎么可能喝这种滥竽充数的东西，轻哼一声，“病了是一回事，请假也是有时限的，嫣姑娘再不好起来，恐怕这月的奖银就别想了。”
　　黑心主子太不是东西！乔嫣腹诽唾骂了两声，不和银子过不去，低头小声说：“可能因为少爷光临，将福泽带来寒舍了，我现下腰也不疼腿也不疼了，或许明天就能好了。”
　　“行啊，敢情我还是个行走的良药呢。”薛莳安瞥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嘴角一勾，“话是好听，倘明天没见着你，少爷难道还要来你这‘寒舍’捉人吗？”他道，“这样，明早我要去铺子里一趟，你跟来随行伺候吧。”说着薛莳安分外自然地把她那副兔子绒绣拎出来往袖里一塞，乔嫣来不及阻止，“这丑玩意就押少爷这做个担保了。”
　　语罢他不再理会乔嫣的抗议，神清气爽地离开了。
　　方砺还在。他静坐在桌旁，拿了那杯乔嫣给少爷倒的茶，慢条斯理喝下了。
　　乔嫣恹恹地往榻上坐回去，有些赌气道：“方管事，你几个意思？”
　　方砺不急着和她对峙，从怀中摊开那副鸳鸯戏水请她看，打量着乔嫣慢慢浸染了薄粉的双颊，才回应道：“嫣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乔嫣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是知道她被交代的那些事了，不由委屈涌上心头，泫然泣诉：“凭他是我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左右是拗不过夫人的想法，你既然知道了，难道不明白我的难处吗？又何必要来问我呢？”
　　乔嫣其实不明白她和方砺算什么关系，若说有私情，那也不对，因为除了温言软语，方砺不曾真正和她剖白过心迹，她也没有向他言说过爱慕。若说没有情，那也不对。方砺模样周正，一身腱子肉身材劲硕，人又聪明勤恳，得主人重用，前途光明。薛府不少侍女成日盯着这碗香喷喷的盘中肉，偏偏他本人八风不动。而这样一个体面的男人，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乔嫣特殊些，她贪恋温柔，春心萌动，生出隐秘的好感，怎不寻常？
　　方砺当上管事时，众人道贺，乔嫣便送上了自己织的锦帕。嘴上说的是感恩他打小的关照，可贴身的东西又怎会随意相赠？方砺不仅当时收下了，不久乔嫣及笄，他还回赠了她一支玉簪，自此二人相处也越发亲近暧昧。
　　这时方砺揽过抽泣的乔嫣，伸掌抬起她的脸，他的脑子里自然没有什么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的诗文，但望她鼻尖泛红，抽抽搭搭，半眯的星眸，迷蒙的泪眼，直瞧得他心里又热又疼。
　　见她泣不成声，他说，“我本意不是要逼你，嫣儿可愿听听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