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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伊什梅尔 桑榆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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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视角
我弄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在那场爆炸中受了伤,躺了两个月才勉强能够活动。
她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各种意义上的。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的走廊。
她很清瘦,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几根碎发轻轻搭在鬓边,病气也无法掩盖她出色的五官,她好漂亮,像一座完美的、纯洁的、没有生命的雕塑。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我看到了她手上带着的手环。
那是重度抑郁症的手环,我认得。
说起来荒唐,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竟然莫名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经见过,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
再次见到她是在老街胡同,那里通常都没有人,我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她,更没想到她在自残,满手都是血。
注意到我的目光,她神情一滞,刀都掉在了地上。她若无其事地往后把手藏起来,语气温柔: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要不是我看到了她背后不断往下滴的血,我恐怕真的会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她看起来脸色苍白,虚弱至极,但又强撑着微笑跟我对话,即使带着笑意,她的眼睛却像一潭墨绿的死水,深而静,像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
我说,再不包扎你会失血过多的。
她依旧是那个表情,好像在想些什么,并没有反驳我的话。
这样做虽然有些逾矩,但鬼使神差地,我拉着她离开了那个逼仄黑暗的巷子,路上途径几户人家都用着诧异打量的眼光,我也因此放弃了带她到医院的想法,我担心那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我带着她到了我家,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就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我默默拿出医疗箱给她包扎,狰狞的伤口让我心惊,可她就像失去了知觉一般,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我之前学过一些基础的包扎手段,这得以让我在她面前不至于露怯。但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只是用木讷茫然的眼神看着窗外。
我问她,疼不疼?
她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她总是能语气轻松毫不在意地转移话题,她明明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细细算来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这么上心,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我觉得莫名其妙,但又认为这是对陌生人展露的正常的、合理的善意,所以我一直凭借这个理由任由我自己一次又一次靠近她。
没关系,我就是有好人病,管他呢。
心理学上有一种认知偏差叫作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即注意到一个先前未注意到的事物,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会发现此事物的出现频率大大增加,甚至于给人以无处不在的错觉。
不得不说,自从上次给她包扎完分开后,我遇见她的频率的确是增加了。
大多数遇见都是在医院,因为我意外地发现我和她在同一层楼,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憔悴,所以都是我主动跟她打招呼。
“姐姐,还记得我吗?”
她反应有些迟钝,但我看到她的神色柔和了些。
“记得。上次走得有些匆忙,忘了说,麻烦你了。”她笑得很温柔,以至于让我觉得这个凌冽的冬天也不再那么刺骨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帮她包扎的事,但她那晚明明跟我说了好多次那样的话,何来忘了一说。
“上次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俞溪午。”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好美的名字,跟她一样。
“我叫桑榆。好巧!我们的名字都带有俞。”
像两条小鱼儿。
她又笑笑,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即使前几次她笑得很勉强。但这次不一样,我肯定,她至少有一分是真心的。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她问我。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我问题,我不禁有点雀跃。
“嗯……有家人生了病,我来看护。”
“这样……那祝你的家人早日康复。”
“你也是。”
她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手环,若有所思。
其实我们都明白,这里是精神科,还是同一层,短时间内我们都难以离开这个地方。
不过是否能短时间离开并不值得讨论,人们常常会忽略科学,向虚无之中寄托一份期盼。即使有些向往并没有得到实际的验证,但那向往并不会因此消失。
在医院很无聊,我闲来无事就去找她,次数变得有些频繁,以至于那个区域的护士长都开始看我面熟起来。
我把我这几天的画作夹在本子里给她分享,大多数是速写,还有几张水彩,主题大致是花鸟虫鱼之类。她看了似乎心情不错,直夸我画得传神,很有韵味。那话连我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一张一张仔细翻阅,看得特别认真,她在看画,我在看她。
“我经常来,你会嫌我烦么?”我问。
“怎么会?”她笑出声来,温声道,“发生什么了?”
“没有,怕你嫌弃我……”
我故意的。因为每次我这样说话她都会变得格外温柔,并且几乎从不会拒绝我,百试百灵。
“今天吃错药了?”
我:…………
也许是看到我埋怨的眼神,她也觉得有些失言,所以福至心灵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虽然过程出了点意外,但结果都一样,没问题。
余光中我看见她翻的下一张画的一角,心觉有些熟悉,但没太放在心上。直到她将要翻开,我一看,心说大事不妙,电光火石之间我立马把那张抽出来,装作无事发生。
事实上装作无事发生压根不可能,她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地解释,“没事,白纸。”
话毕我恨不能以头抢地,我不知道这么荒谬的理由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奈何情况紧急,我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手上还藏着那张纸。
我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看到那幅画的内容,试探性地观察她的表情。
貌似很正常。
我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事后我想起这件事,才发现我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就算她看到又能怎么样,作为朋友给她画一幅画实在很正常,我反倒有些反应过激、欲盖弥彰了。其实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可我问心有愧。
她轻笑一声,“你怎么回事?”
我心里一紧,心说难道她看见了?再联系我刚刚一系列急中生智的举动,大有英雄赴死的壮烈之感。
“没事没事。”我笑着。
“你脸……”她伸手指了指我的脸。
我的脸一阵发热,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到洗手间的梳洗台前,然后检查我的仪容仪表。
奇怪的是,我的脸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红晕,不过是我做贼心虚,话听了一半就跑。
我实在没有脸面回到她的病房,于是被迫决定步履艰难地回到我的房间。
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喊住了我。
“桑榆。”
说实话我不是很想回头,但肢体比我大脑诚实。
她走上前来,往我手上塞了什么东西。我反应过来,是刚才给她看的画册。
“走这么急,都不跟我说再见?”
“我有急事……”我只能尴尬解释道。
“那你回去吧,别胡思乱想。”
我不知道她说的胡思乱想指的是我问她会不会觉得我烦,还是关于我画的这件事,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听见她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其实我能感觉到她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状态要好太多了,我时刻监督着她吃药,她在变好。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春天天气回暖。
我疾步跑到她的房间,面色焦急,“有急事,快走。”
她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我。
我拉着她的手,往医院外跑,她的手好细。
“怎么了?”都跑了半天了她才问我发生了什么。
“带你逃跑。”
她笑了起来,我们两个像两个亡命徒似的,迎着还有些湿冷的风,拼命地往前跑。
一直跑到医院临近的城郊的一个山坡上。
山坡上很多雏菊开放,白茫茫一片。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她含笑着问我,“不是带我逃跑么,为什么来这?”
“花开了,想带你看看。”
我不知道她有多久没离开医院了,反正自从见到她之后,她就再也没出去过。外面的世界危险,但空气是自由的,我想她会喜欢。
逃出医院的囚笼,来赴春天的约。
“我很喜欢,谢谢。”
“你开心就好啊。”
我们坐在花地里,任由风把我们凌乱,新芽在树尖上呼喊,风吹走一身病气,景色在眼中迷离。
“雏菊还有一个名字叫——玛格丽特。”
她看着我,我等待着她说下文。
“她的花语是纯真,清新,和永怀希望。”
我第一次看见她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我坚定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她,因为此时她的眼里闪着光。
就好像她关上的那扇举着“生人勿近”警示牌的门,在偶然间被我撬开了一个小口。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下意识地开口,却一时没了后文。
我不知道,我也想问问自己,不,我早就知道答案。
“自由意志的选择。”
我故意说了一个文绉绉似是而非的答案,希望她能听懂,又害怕她真的明白,我有顾虑,无关乎她。
伊什梅尔说,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是无法主观臆断的思想,是理性权衡利弊告诉自己这段关系没有未来时,感性占了上风,从而导致自由意志不受控制地坠落沉溺。
这个回答并非理性也无关逻辑,出自本能,我无法忽视。
然而等到说出口,却有些近乡情怯了,我看着她,不敢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反而折下一枝雏菊,眼睛一闭一睁,像是在对着我瞄准什么。
那是我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神色,我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就像她的花语,纯真,清新,和永怀希望。
忽然,她直接把花放在了我的耳边,夹在了耳侧,她的手猝不及防地抚上我的耳朵,我的心里像被轻飘飘的羽毛挠了几下。
“好看。”她轻轻笑了。
我从刚刚脑中的挣扎中醒了过来,也不甘示弱,往旁边的花丛中物色合适的花选。有一小簇雏菊是淡淡的绿色,看起来独特又纯净,我在里面摘了一朵合眼缘的,然后眼疾手快地放在了她的耳边。
“你更好看。”我笑着调侃她。
我们在这里呆了一整天,把所有一切都抛诸脑后,管他什么生病什么牢房,通通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