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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自白录 路西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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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律很喜欢呆在实验室里。在学校的时候,多数时间都泡在那里。
他将几个玻璃瓶子鼓捣了一个下午。我瞧他瞧了一个下午。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手肘撑在桌上,托了半边脸瞧他。
眼见着言律手中的试管倾了过来,我将手伸过去,摊开掌心。
他顿住了:“这是盐酸。”
“你倒啊。”我学着他的心如古井。
于是一管子的液体兜头盖脸地泼了过来,凉凉地,自脸颊滑至唇边,入了口,咸咸地。
“盐水啊。”我笑他。
他转过半边脸,将我瞧着,瞧得认认真真。
于是我收起了笑,端正了坐姿,让他瞧个仔细。
“瞧出什么了。”我近了几分,在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的眼睛,”他说,“同言景的很像。”
齐章也这么说过,可并未告诉我理由,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
但我在意他的理由:“哪里像?”
“Lucifer's eyes。”总是不肯好好说话。
“你说的,是天使,”我非要他解释清楚不可,“还是撒旦?”
“有区别么。”他转过去了。
我被他问住了,想了很久:“无法反驳。”
言律拿起镊子,加了一小块不知何物丢进了试管,白气腾了起来,液体开始变色。
我伸过手去碰了碰试管底部,烫热。
他又将其倾了过来。
我依然摊开掌心:“嗯,这次真的是盐酸,你倒吧。”
“让开,碍手碍脚。”听起来,他有点生气。
我听话地缩回手,难得惹他起了情绪,怎么都比无动于衷要好。
“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话出口,自觉有些歧义,便纠正道,“不对,该说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还没有注意到我呢。”
言律不理不睬,他知道我会说下去的。
“2014年7月11日。”我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了一点。
我满意地道:“2014年7月10日,幽灵杀手杀死了曾犯下故意伤害罪的钟韫。”
言律的动作仍是缓慢,却稳得很,他甚至未抬一下眼皮。
“你的手受了伤......”我慢条斯理地。
不知为何,他的眸光忽地一跳,语气生冷:“你方才说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7月11日,那个钟韫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不禁觉着奇怪,他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他没有解释,也不再问下去了。
我冥思苦想着那时所见所历,实在想不出有何能令他如此反常的事情来,无奈,只好继续道:“你一个人坐在屋顶上,右手中指绑着纱布,瞧星星瞧得出神。”
“你在对面的那栋楼?”他直接破解了我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关子。
“郁闷,”我一点都不郁闷,“你是怎么知道的?”
似乎觉着这个问题很是愚蠢,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搞他的玻璃瓶子。
“也是,”我自问自答,“楼顶上那么空荡荡,若是有旁人一定瞒不过你的眼睛。而要看到27层楼顶上的你,也只有对面那幢更高的楼了......不错,当时我就在对面举着个望远镜。”
疏星暗月下,他垂着眼睫,两条长腿搭下去,几乎大半个人都已在楼顶之外。那时,我以为他一定会跳下去。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坐了一整晚,像个被抽去了发条的人偶。
我远远地瞧了他一整晚。
每隔一周,他便会去一个地方,那是一家位于九章区的儿童福利院。每每大包小包的进去,看包装不是衣服就是零食,不到一个小时又空手出来。出于好奇,我进去了几次,他似乎对两个孩子很有兴趣。
程潇潇。程诚。一个七岁,一个三岁。
这两个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后,齐章给了我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周亦宣,警方资料中,幽灵杀手的第一个受害者。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查出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奇妙又宿命。
言律自楼顶下来的时候,天光才刺破薄云。他很擅长消失在别人的视野中,我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发觉了我的存在。幸好,我又寻出了他的踪迹。
或者说,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他出现在儿童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手里还提着一大包甜点。
我自认乔装技术还不错,那一次,我大胆地跟了进去。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言律的脸上见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
天气很好,阳光暖得令人昏昏欲睡。我一面应付着老师们的喋喋不休,一面关注着草地上的三人。程潇潇两手捧着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咬,在她几步之外,程诚抱着言律的手,也在啃蛋糕,狼吞虎咽地。
言律似乎是想抽出自己的手来,可小家伙死死地将自己吊在那里,怎么都不肯松开。尝试了几次,言律放弃了。程诚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忽然,凑上前去,亲了他的脸。
接下去老师们说了什么我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看见言律仿佛触电般地抖了一下,立即便想要起身,可程诚一个熊抱,直接抱住了他的脖子,像只困住猎物的小章鱼。
那是种无法描述的神情。虽说我是亲眼所见,但却无法完全地理解他当时所思所想。
至少与我不同。
我努力地去分辨,或许,是恐惧。又或许,是悲伤。可更多的,全被言律自己亲手掩饰擦去了。
程潇潇也呆住了。蛋糕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被遗忘的玩具,甚至失去了只供观赏的功能。
她从小带着的弟弟,自会认人以来,从未主动拥抱过她,更不必说亲吻这种稍嫌亲密的举动。
这个令他从心底里惧怕的大哥哥,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身上到底有着什么力量,竟会令程诚这般亲近?
她想不明白,于是变得愈加地不安。本能地,她觉着应该远离他,虽然这莫名的恐惧很是没有道理。而且大哥哥对他们那么好,她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应该讨厌他的理由来。
言律一动不动地,小家伙就那么抱着他,一直抱着,而后,居然睡着了。真是没心没肺的孩子。言律轻轻扯下他的胳膊,将他抱在怀里,无声的瞧着。正午的太阳浓烈又热情,将他们打磨出油画的色泽。
我是那驻足的过客。沉醉于世间之美。
玻璃瓶子倒映出他的侧影,我伸出手去,被烫了个龇牙咧嘴。
言律露出一种“你咎由自取”的表情来,毫无半点同情心。
“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人,冷酷无情,以后会下地狱的。”
一如既往,这般的随口无心之说,他一向不会给我什么回应。
“明天是7月7日,小暑。”我提醒他。
试管与玻璃瓶子碰撞出无章的乐音,算是他的应答。
“阴历六月十四。”我不知死活地做了个二次强调。
透明的液体在试管中晃来荡去,平声静气地致命又危险:“也是他告诉你的?”
“我自己知道的不可以么?”怎么总是在提起别人。
“哦。”这个人,该往下问的时候偏偏不问。
简直拿他没有法子。
“你不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么?”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他会知道你这么多的秘密?”
不料他却反问:“我有什么秘密?”
“阴历六月十四,”我笑,“就是你的秘密。”
他居然一点也不为所动:“哦。”
“你不打算反驳一下么?”我试图引导他。
他兵来将挡:“你说是便是。”
“我若说不是呢?”我绕了话口。
他水来土掩:“那便不是。”
“我会把你交给警察,你信不信?”我发誓,这句话我并无半点玩笑之意,我甚至被镜子中自己的神情惊了一惊。
岂知他继续四平八稳:“信。”
“我会将证据一并交给警察。”我不甘心。
像是试管中的一滴水,汇入海流,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化学反应:“好。”
嘁。有恃无恐,这般自信我们寻不出任何证据么?
或许警察确实需要。可我并不在意。
事实上,我倒希望永远寻不出任何证据来。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我想到了其他的法子,一定可以狠狠摇撼他的不动如山。
“言辰和言景,他们从来不好奇自己的身世么?”
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的身量与力气皆与我不相上下,险些叫他脱了身去。我按着他的肩,而他的手肘抵着我的手腕,他的眼神,让我很不喜欢。
空洞,毫不在意。
我抬起空出的一只手,探向他的脸,在触及那薄薄的皮肤前,被躲了开去。
闪电倏然落入他的眼睛,转瞬即逝,惊雷扑了满室的震耳欲聋。风推开未关紧的窗,将雨雾洒进来。
雨珠敲击着玻璃,叮叮,铛铛,和着我心跳的节奏。
阴云蔽日,如暗海。
木桌湿了半面,雨丝飘进了玻璃瓶子。
他撤开手,起身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