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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砂蜃 ...

  •   “先生,先生,真的万分抱歉,请允许我占用您一会儿时间,几分钟就好……如果这使您感到不悦的话,就尽情踢我骂我吧,但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先听我把话讲完,这关系到我女儿的安危,求您了……”

      女性急切的声音将男人从仿佛包裹在羊水里的睡眠中唤醒,壁炉里暖橙色如绸的火焰晃得他眼痛,安乐椅轻轻摇着,一个憔悴的包头巾的妇女出现在面前:

      眼窝深陷,神情焦虑,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条已经锈了的金属项链。

      在她身后的,则是一位像是渔夫的中年男性,从配饰来看,职位应该是船长,这会儿正用手捋着胡须,对他们冷眼相看。

      “相信您也听说恶食公的天灾军团马上就要从北边打过来的消息了,我本想拜托这位船长先生把我的女儿,伊丽莎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无论如何都凑不齐买船票的钱……这、这条项链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知道它值不了几个子,但这已经是我唯一拿的出手的东西了,如果您能发发慈悲,愿意用买船票的钱买下它的话,我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肯定每一天都会将您的名字与大祖母放在一起,感谢您,歌颂您……!”

      男人沉默着,以没有思想的状态被放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环境中,又和刚出生就被遗弃到荒郊野外里的婴儿有何异呢。

      “就当看在孩子父亲、我那已经战死沙场的丈夫份上,求您行行好吧……!我心爱的鲍里斯啊,打战争一开始就服从管理局安排被变成了半人半畜牲的合成兽……虽然我们的主城最后还是成了现在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连管理局都不复存在了,但也不能说他们的牺牲是毫无价值的吧……?先生,请给我一个答复吧,先生……”

      “……我也……身无分文……”男人拼命运作他那已经报废了的大脑,生涩地组织着语言。

      “……抱歉。”幸好,他还记得表达歉意时要说什么。

      妇女的眼中登时淌出洪水般的失望,泪光在她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强忍住没有流下来。

      “没……没关系的,但我还是要谢谢您,先生。”她艰涩地笑着,“您是今天第一个愿意听我把话讲完的人。”

      妇女和船长都离开了,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模糊住视线,男人拿手从眼前一抹,发现那是泪水。

      二十年了,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声谢谢。

      丧失了记忆,丧失了知识,丧失了自我。

      男人坐在欢乐堡的酒馆中,听一切苦难萦绕于自己四周,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们聚集在这里,他们互相勉励,彼此舔舐伤口,或者只是焦躁地破口大骂,诅咒自己的人生,光是活着来到这里,他们就已经想尽了各种手段,掏空了金钱与人脉,耗尽了毕生的幸运和所学。

      人性的“光辉”或许并不只限于勇气、智慧与担当。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正好适用——它甚至还可以是丑陋并且不堪的。身在泥沼,但依旧不愿沉下,至少也是不能放任它沉得那么轻松痛快。就是这么一群不值一提的蝼蚁的挣扎却在此刻慰藉着男人空洞的心灵。

      身旁,本就不太和睦的一家人在敌军将至的绝望氛围下大吵了一架,面容姣好的妻子服饰间隐隐透露着一丝得体,大概动乱前也曾是哪个中产以上人家的女儿吧,现如今却和一群难民挤在一起,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满嘴脏字地抱怨着。从现在操蛋的处境,骂到自己在逃亡途中遗失的黄金与珠宝,再骂到自己的委身相嫁,最后在劣质酒精的作用下倒在憨厚木讷的丈夫怀中失声痛哭。

      “啊——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嫂子你就不能安静哪怕一会儿吗?!”小姑子满脸痛苦地捂着耳朵,已经把粮食的储备清点了三遍。

      “哼。这话说得没错,听得我都快提前进坟墓了。”婆婆撇着嘴,举起酒杯小抿一口。

      “伊琳娜你也没好到哪去吧……哎呦!妈!您又跟她瞎掺和啥呢!别这样说,多不吉利!”丈夫则是在三个女人之间互相端水,急得那叫个焦头烂额。

      酒馆角落里,一群年龄差距极大的男人们凑在一桌有的没的聊得正起劲,当谈到政治话题时,强烈的呼声几乎震得屋里每一张桌子都在发颤。

      “你们知道吗?当我从护国公地盘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前,就一直在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就算如此,也没想到会那么糟糕!大融合的倡导者们给了那个战争狂魔进一步把极北之地毁得千疮百孔的理由,而领民却都还在为他们的新暴君铺红地毯!!”

      “现在反抗的人寥寥无几,除却我们还能有谁?白狼公带着黑猪的残党苟延残喘,这个节骨眼上恶食公那精神病又带着他的疯子大军来吞噬尽大地上的一切活物了!总不能指望【乐团】的游击队吧?我看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除非带头那只猞猁真的有种!到时候我愿称他为他妈的猞猁公!!”

      一听这话,在酒馆门口落座的几个士兵乐开了花,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们的军衔,甚至是制服都不一样,这些合成兽来自不同的领地,如今都从属于同一位领主,欢乐堡已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亦或者是坟墓。

      “照那么说,我要是能把恶食公的脑袋插在杆子上,岂不就成了红猫公了?”

      “那我是啥?棕熊公?”蒙眼的熊试图往酒里加蜂蜜,然而遭到了臭脸的狗的制止。

      “可怜罗曼了,黑狼公,听上去简直像是银狼公的结拜兄弟,而众所周知他的兄弟姊妹们没一个有好下场的,所以不如就退而求其次叫你黑狗公吧。”红色的猫趁机揶揄道。

      “滚。”臭脸的狗又续了一根烟。

      “……真没想到这边的情况会是这样。”聪明的鸟有点喝醉了,“按道理讲,怎么看都应该是分尸公这个称号最恶劣吧?结果他才是这其中对平民最宽容的领主……谣言,真可怕啊……”

      “这个嘛……”红色的猫眼神游离。

      “……其实另有原因。”蒙眼的熊看不到眼神。

      “哈迪恩喜欢把死人的脑袋割下来插杆子上当装饰品,阿列克谢则是一上战场就会变得忘乎所以像割草机似地把人砍得稀巴烂。”臭脸的狗指着一旁的邪恶红猫和恐怖棕熊说,“有他俩在的战役最后打扫时绝对不会很好看,久而久之,老爷就也成了别人嘴里的分尸公了。”

      “??”聪明的鸟觉得如果自己从现在开始就坐得离他们远一点,或许还能及时止损交友不慎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

      “彼得。”红色的猫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邪恶笑容。

      “在!”聪明的鸟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立正。

      “你是一只乌鸦,对吧?”

      “准确地说是渡鸦,怎、怎么了?”

      “我是猫猫。”红色的猫亮出自己的爪子,“我可是猫猫哦!!”

      “离我的脖子远一点——!!!!”

      “老爷不仅是个好领主,更是正义的卫道士,你迟早也能感受到的。”闹归闹,臭脸的狗还是又往新人的杯子里多倒了一些酒,“我原先是护国公手底下的中尉,也曾对他所声称要维护的那些秩序深信不疑,直到了解了老爷的事迹,才让我明白护国公的正义到底有多小家子气。”

      “那可是三百多年被奴役和取笑的耻辱与仇恨啊,在它面前,任何片面的荣誉都显得是那么可笑,他们所说的正义再具有各自的正当性也是建立在浮岛的苦难之上,终究只是既得利益者之间抢夺财富与地盘的小打小闹而已。”

      “……可我听说……”聪明的鸟有些话不太方便说出口。

      “如今的世界末日是老爷一手促成的?”臭脸的狗皮笑肉不笑,“确实是那样。虚伪的主城人遭到报应,被极端民族情绪裹挟的浮岛人也受此反噬,战争毁了一切,最终的结局是两败俱伤。但他本可以在那之后就对一切撒手不管,像栗发魔女一样隐居,像墨西哥城的亡灵之主一样铺置死域将方圆百里化作禁地,可老爷还是尽可能地想着要收拾这堆烂摊子。”

      “他守望了主陆百年有余,又见证过这里的种种荒唐闹剧,对人性失望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经想不出任何他还能对我们心怀希望的理由,唯独除却信仰。老爷只可能是仍爱着人类这个愚蠢又短视的种族,哪怕连从他们身上找乐子都日渐成为了一种奢望。”

      “我就知道!”红色的猫突然像热起司一样拉长身子,在这场激动兽心的演讲结束时,探过来拿肉垫使劲揉了揉臭脸的狗的鼻子,“狗的鼻子尖果然也是湿湿凉凉的!”

      蒙眼的熊:“是狗呢。”

      聪明的鸟:“是狗呢。”

      臭脸的狗:“够了你们!!”他把胆敢挑衅自己的红色的猫拎着后衣领揪起来,抡了三圈后直接往后面一丢,对方自然是在空中扬起一道优雅的抛物线,然后安稳地用四只爪着了地,还顺便伸了个懒腰。

      “喔——拉伸伸——”红色的猫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你好,醒着的契丹人,我的衣服还合身不?”

      “……这是……你的衣服……?”男人拉了拉衬衣的下摆,“……尺寸刚好,谢谢……”

      “什么你说尺寸有点大?很好!大就对了!毕竟这是我年轻时穿的衣服嘛!现在老了身材有点缩水,别看我们现在差不多,但凡往前走个几年我肯定得比你高个几公分的啦!”

      “……不……你现在看上去完全不老啊?”甚至讲话风格也很年轻,真是好聒噪的一只猫,吵得男人的头更疼了,“为什么要那样说……?”

      “对于人类来说是那么一回事啦,不过我是合成兽,今年刚满三十岁,已经算相当高龄了,你瞧?这不连有条腿都变得不听使唤了么?”红色的猫冲男人展示他的跛脚,“也许再过个……两周?一个月?我就应该要寿终正寝了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呢,既然当初从动物身上借来了力量,就也不可避免地要与其分享短暂的寿命。”

      “……”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填满了男人的心绪。自己今年四十六岁,就算身体和心灵同时受尽了摧残,以这副顽强的躯壳而言,再坚持个半年也肯定不是什么问题。而面前的青年明明才刚满三十岁,看上去生龙活虎的,却只有最多一个月能活。

      合成兽?那算什么?把人和动物融为一体,就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依旧不敌大炮坦克的超级步兵?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如此大的苦难,甚至连人类之身都被剥夺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等的不公平?

      自己虽失去了记忆,却还是获得了复仇的机会以及用以自我和解的漫长时间,而红色的猫这一生都只会是一无所有,被卷入战争,失去亲人,无法诞下子嗣,没有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在动乱中诞生,紧接又在动乱中死去,就仿佛生命本身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

      男人哭了。

      他没有为自己所蒙受的不公而哭,却是因一个与自己处境相似的陌生人而流下了眼泪。

      “契、啊呸!瓷城老兄!你咋还哭了咧?!这、这我该怎么哄你才好……?额……哦,对了!就坐在这儿不要动,等我一会儿!”红色的猫一瘸一拐地窜出去,又同样一瘸一拐地奔回来。

      “你看!这是penguin!”他把一个开线的、泛旧的、一只眼睛已经消失不见了的小企鹅填充玩偶塞到男人面前,“penguin是以人们的悲伤与烦恼为食的魔法企鹅,来!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和penguin倾诉吧!它不会嫌弃你,只会在一切结束后说一句‘多谢款待’!!”

      “……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没有!”红色的猫吐着舌头,一副非常卖力的样子把爪子放进一个看起来相当有年头了的粉色小书包里鼓捣了一会儿,最后只找出来一盒颜色缺失了大半的蜡笔,连带几张纸也一起给了男人。

      “有人一直在旁边盯着只会觉得尴尬,对吧?所以我就在那边那桌上,意思是我只会时不时,真的只是时不时地对penguin投来监护人的目光!以防它出言不逊!!”他用一边肩膀背起那个小书包离开,显得十分滑稽。

      只是那书包上似乎有用黑色油性笔写下的一个名字,大概属于是它最初的主人吧,如今连字迹也已无法分辨,就像逝去的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壁炉里火焰噼啪,周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男人在蜡笔盒里找了一圈,最后拿起一根粉色的在纸上肆意涂画起来。

      一家人早就停止了吵架与发牢骚,男人们也不再说话,只管喝酒,红色的猫跟其他士兵解释了两句,于是臭脸的狗又打开话匣子,向聪明的鸟说,那书包是他妹妹的遗物,他们在修道院长大,以及那院长可绝非什么善类云云……只有妇女依然在求人用船票的钱换她那条项链,尽管失去耐心的船长已经连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在那二十年里,真的连一点有效的反抗都没能做成吗?

      四周是如此多的苦难,它们刺激着男人的神经,促发着一缕强烈的情感从他心里滋生,男人现在还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就只觉得那应该是金色的,如芒般的,小小的希望。

      ——怎么可能。

      镶着弹孔的木门发出使人牙酸的吱呀一响,有人走了进来,伴随其后的是人们的欢呼与驻望。来者向难民传达接纳的意愿,士兵们则告知来者某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脚步声紧促而有序,最后停在了男人身前。彼时炉火正旺,把青年的身影拖成了一整块温暖的毛毯,轻轻将男人的警戒与怀疑安然地盖起来。

      他抬起头,只觉那一定是从影子里来的人,不然不会带着晦暗难分的孤独,也不会有源自光明的磊落。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分尸公的侄子,欢乐堡的少主,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用赞德来称呼我。”他随手向男人抛出友谊的橄榄枝,风华正茂,心高气傲,眉目间流露出一种仅止于面子工程上的熟稔与倦烦。

      “初次见面,我已经不记得我曾是谁……但只要你想……”

      ——男人终于想起来他在那二十年折磨中的前八年里干了什么,那一缕小小的希望,自己正是带着至少也要把它守护到最后的决心,才坚持活到了现在。

      “我就能让你升格成为神明。”

      男人缓缓褪下衣物,随之暴露出来的是用指甲一个字一个字刻印在皮囊之上的奥秘与奇迹——摘录自《死灵书》中一个永恒的篇章,亡灵之主的杰作,被公认为是狂人的妄语,却在一位曾经的天才手下得以解析出一种非凡的术式。

      在监牢里,他用养长的指甲一遍又一遍把血肉剜得沟壑纵横,为的就是在未来某一天,将这缕小小的希望传给他人。

      “末日依旧尚远,我仍可以借你一臂之力拯救欢乐堡,甚至如果你愿意的话,整个世界也不在话下,赞德。”

      晃眼的光被悉数分割,投得过分斑驳。

      就像忒修斯与阿里阿德涅,公主赠予王子杀死弥诺陶诺斯的宝剑,却忘记交付他用以逃离整座迷宫的红线。

      “符泽川,这是以前我待在瓷城时所用的名字,现在用不上,就送给你了。再一次的,你好,符泽川,很高兴认识你,欢迎你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

      介绍之余,青年用余光看到男人手下压着的一幅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用粉色蜡笔画出来的兔子正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

      它便是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契机,这一切命运的开始。

      但那时的两人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只兔子其实并不是彼此的救赎,而是诱惑他们摘下知善恶果的那条毒蛇,正是这只兔子打开了一个更加丑恶的崭新世纪,命运的丝线瞬间拧聚成形,他们也仅是其中的囚徒。

      ——符泽川并不是那个唯一失忆了的人,而是那个唯一依稀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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