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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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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蓟县,庄家村。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黄鹂鸟啾啾的鸣叫声在山谷间回荡,
一条蜿蜒的小路自两道山峰间委迤而出沿着山体弯弯曲曲向山下延伸。
土路两旁开满了蓝色的婆婆纳,矮矮的花丛,星星点点,一簇簇连成片,好似给大地铺了一层厚厚的蓝色毯子。
五岁的何青青迈着欢快的步伐在山野间奔跑,时不时蹲下身子掐几朵鲜嫩的野花拿在手上把玩,一袭翠绿色的罗裙在微风中翩然翻飞,圆圆的脸蛋,黑亮黑亮的眼睛,稚气纯真,好似这山间的小小精灵。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书生打扮,一身深蓝色长袍,头戴巾帽,身后背着箱笼,昂首阔步,踌躇满志;他身旁的女人粗布素衣,一脸郁郁,愁眉不展,每走一步眼睛都只盯着地面。
“桂阳年少西入秦,
数经甲科犹白身。
即今江海一归客,
他日云霄万里人。”
眼前的壮美山川激起了何泓材心中的雄心壮志,忍不住诗兴大发,对着浩渺天地吟诗一首以表心志。
何青青听见父亲的声音,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一脸懵懂地看着不远处的父母。
“夫君……”
女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何泓材。
何泓材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眸光温柔地看向妻子。
女人却又沉默了,面色间似有挣扎,好半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夫君,此去路途遥远,你千万保重。奴不求荣华富贵,只想一家人平安喜乐,就算你不高中也没什么,记得早日回家,莫要忘了我跟女儿一直在等你。”
何泓材眉头微拧,心下有几分不悦。
科举入仕历来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他潜心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中榜,成为天子门生,大魁天下,可偏偏妻子却在这个时候说这种就算不高中的丧气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握着她的手说道,“娘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你们庄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此生定不负你。”
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脸。
何青青见父母站在那里说话,跌跌撞撞朝他们跑了过去,何泓材松开妻子的手,一把将女儿抱起来,举了个高高,惹得何青青咯咯笑个不停。待停下来,在她的脸颊一侧亲了一口。何青青将手中一朵方才掐的嫩黄色蒲公英花朵递给娘亲,庄杏浓笑着接过,忍不住在女儿另一侧脸颊上也亲了一口。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何泓材抱起女儿就舍不得放下,就这样一路抱着来到了山下的落岭镇。到了这里,他们就该分别了。庄杏浓的脸上再度染上了浓浓地悲愁。
今日是集市,落岭镇上十分热闹。
何泓材抱着何青青脚下步伐矫捷轻快,庄杏浓却是步伐沉重,越走越慢。
她的脚步慢一分,跟丈夫的分别就迟一刻。
何泓材和庄杏浓无暇他顾,但何泓材怀里的何青青却是一脸兴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到处乱转。突然,她抓了抓何泓材胸口的衣襟,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铺子叫道:“爹爹,糖人……”
何青青最喜欢吃甜食,但糖实在太贵,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尝上一回。
何泓材停下脚步,顺着女儿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神色有些犹豫。
“青青乖,我们不吃那个,回去娘给你做鸡蛋羹。”
庄杏浓小声哄女儿。
何青青小嘴一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仰起小脑袋,糯糯地叫了一声:“爹爹……”
“算了,给她买一个吧。”何泓材道。
“不行。”庄杏浓道,“你盘缠本就不多,再花这些冤枉钱,你路上吃什么?”
“我一个大男人,少吃几口不妨事的。”
何泓材说着,就抱着女儿向糖人铺子走过去。
铺子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见客人上门,脸上的笑容慈爱可亲,对着何泓材怀里的何青青招呼道:“哟,这女娃娃模样真俊,想要个什么糖人?”
何泓材放下女儿,让她在铺子跟前自己挑。
架子上插着好些个形态各异的糖人,有猴子、龙、马、蝴蝶……何青青挑花了眼,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何泓材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女儿挑选,最后何青青挑中了一只凤凰图案的糖人。
铺子老板见状说道:“哟,小娘子好眼光,凤凰展翅,好兆头。”
“多少钱?”
庄杏浓问。
“十个铜板。”
庄杏浓眉头顿时皱起,十个铜板,都可以买五升米了。
何泓材盘缠原就不多,如今又花了这么一笔,这一路上,怕是少不得要风餐露宿了。
但那边何泓材却已经取出荷包在付钱了,又见女儿脸上雀跃欢喜的样子,便也压下了想要说的话。
买好糖人,何泓材将女儿交给妻子,简单叮嘱了几句,让她们早些回去,然后坐上事先说好的同村胡麻子的驴车,趁着天黑之前赶往下一个客栈。
庄杏浓抱着女儿一直看着那辆驴车在车轱辘吱呀声中逐渐远去,一颗心被揪了起来,只觉一抽一抽地疼,泪水忍不住模糊了视线。
何青青看着载着她爹爹的那辆驴车越走越远,爹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她突然对着远处大声地喊:“爹爹,你要早点回来呀!”
驴车上的人依稀对着他们摇了摇手,大声喊着:“快回去。”
何青青年岁尚小,不知分别愁苦,返程的路上,依旧一蹦一跳地十分快活。糖人的味道甜丝丝地,带着父亲的慈爱一点点化在嘴里融进心里。回过头,她看见母亲垂头丧气,伤心难过,叫了声“娘”,然后踮起脚尖努力将手中的糖人递给母亲吃。
庄杏浓红着眼眶摸了摸女儿的头,“青青乖,你吃吧。”
何青青张开小手要抱抱,庄杏浓俯身将她抱起,何青青将糖人硬往她嘴里塞,“娘,你尝尝,糖人甜甜地,可好吃了,你吃了,就会变得开心了 。”
庄杏浓拗不过,张开嘴小小地抿了一口,女儿问她,“甜吗?”她笑着回答,“嗯,真甜。”
天边日头西斜,燕群叽叽喳喳在头顶飞过,天空蔚蓝浩渺。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就像嘴巴里那个糖人留下的甜丝丝的味道。
这味道,何青青记了一辈子。
母女二人回到庄家村,天堪堪暗了下来。庄杏浓老爹庄老汉坐在院门打草鞋,见女儿和外孙女回来了,一句话不说,起身进了屋。庄杏浓叫他也不理。
母亲陈氏在厨房里忙活,见她们回来,忙将留好的晚饭端出来。一碗青菜汤,一碗炒春笋,一盘子糙米窝窝头。青菜是自家地里种的,春笋是山里头现挖的。母女二人默默吃了。何青青偷偷将一个糙米窝窝头塞进怀里,哧溜一下钻出桌子,扔下一句:“娘,我去找石头玩。”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庄杏浓洗了碗,从厨房出来,陈氏在里屋省油灯下纳鞋底,庄老汉坐在门槛上借着月光仍旧打草鞋。
庄杏浓犹豫了片刻,上前两步,扶着门框说道:“爹,你放心吧,夫君说了,等他高中,就接我们一家去京城。”
庄老汉许久没有说话,手上的活不停,过了好一会儿,一双小小的草鞋在他手上有了雏形,他拿起来凑近在眼前反复看了又看,然后低头继续编织,淡淡说了句:“要去你们去,我庄老汉这辈子,死了也得埋在庄家村的地里。”
月色清浅,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虫鸣蛙叫声不停聒噪。
庄老汉执拗,庄杏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好的县老爷不当,非要去考什么科举。”庄老汉嘀咕,语气里头多是不满,“那戏文里头不都唱了,陈世美高中状元,忘恩负义,抛妻弃子。外头的花花世界,有几个男人扛得住?等哪天他真中了状元,怕就看不上我们这些个庄稼汉了。”
庄杏浓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听见里头陈氏大声呵斥了一句:“糟老头子,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庄老汉顿时不吭声了。默默将手头的小草鞋编织完成,然后起身往外走。庄杏浓问他做什么去,他头也不回说:“去找你二爷借几个铜板,家底都掏空了,不借钱,一家人等着喝西北风?”
庄杏浓心里一酸,看着夜色中弓腰驼背的老父亲,眸中蕴了一层水雾。
何泓材是个举人。六年前落第回乡路过此地,一日行夜路突遇风雨,不慎跌落山崖,被上山挖野菜的庄杏浓所救。她将他背回家中延医诊治,端茶递水,煎汤熬药,好生照顾了一月方见好转,却也因此坏了自己的名节。村民们背地里没少嚼舌根,有那好事的,甚至当着庄老汉的面拿这事儿取笑,说什么“论生女儿,还得是你庄老汉,不声不响就给你背个女婿回来,还是个读书人,寻常人家可是打着灯笼都遇不上这样的好事……”
历来女子名节,犹如性命。庄老汉和陈氏为了这事儿头发都愁白了,倒也不是没起过让何泓材娶了庄杏浓的想法,但两口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做不来那等挟恩图报的事儿。况且人家是读书人,是举人老爷,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配得上?好在何泓材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伤愈之后,主动提出娶庄杏浓过门,又因他父母早已亡故,家乡不过一间茅屋几亩薄田,他是书生,不惯稼穑生产之事,回去也是无用,索性留在了庄家。庄老汉巴不得女儿能在跟前,乐颠颠出钱出力给二人办了喜事。庄老汉只有庄杏浓一个女儿,在当地人看来,何泓材便也算是老庄家的上门女婿了。不过庄老汉知道读书人都惯有骨气的,也就从没提过这一茬,第二年二人有了女儿也是随了他何泓材的姓,只是平日里何青青称呼庄老汉阿翁,叫陈氏大母,何泓材对此也没有异议,就这样双方都秉持了自己的界线和体面,倒也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最初分歧产生,是在一位名叫乐博的人登门拜访之后。
原来何泓材在与庄杏浓成婚安定下来之后,便一直与这位曾经的同窗有书信往来。乐博乃比阳县人士,样貌魁伟,一身的锦绣华府,登门之时带了许多比阳风土之物,诸如人参鹿茸燕窝鱼翅,皆悉他们素日没有见过之物,其中两坛子梨花酿更是价值不菲,口中还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庄老汉只当是女婿从前认识的富贵朋友,忙杀鸡逮鸭热情招呼。到了饭桌上,布菜请让,推杯换盏,渐渐熟络起来。那乐博虽然富贵,却不托大,言语实在,更兼三杯酒下肚,倒与庄老汉推心置腹起来。从他口中庄老汉得知,原来这乐博并非出身富贵人家,原也是个穷书生,跟何泓材一样,是个落地举人,他比何泓材还多考了一次科举,几番落地之后,眼看父母妻儿度日艰难,索性歇了科考的心思,在比阳县内任了主簿一职。此番外出公干,正巧路过此地,故前来探望昔日同窗好友。
原来举人是可以直接当官的,难怪人都叫举人老爷。虽然只是在县里,但在庄稼人看来,县里的官,就是天大的官了。
乐博还说,此地县令原是从比阳县调任过来的,与他极是熟稔不过,正巧前些日子衙里县丞告老还乡去了,正缺人,若何泓材愿意,他愿前往说项,以他和县令的关系必能成事。不过此事有个前提,就是何泓材需得将他的丁籍迁至此地。
庄老汉一脸兴奋,刚想张口说话,却被何泓材给截住了话头,“乐博兄好意小弟心领,不过十数载寒窗苦读,我并不想就此放弃,我还是想再搏上一搏。”
乐博见此,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又思及自己平生之抱负,再无实现之可能,心下怆然,倒也十分理解何泓材,遂把盏相敬,再不提前话。
庄老汉不懂什么理想抱负,只当是何泓材不愿意当他老庄家的上门女婿,因此心里大不乐意。又见每日里自己和老伴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女儿家里家外不停操持,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唯独何泓材一个壮年男子,每日在家无所事事,只顾读书。时间一长,心中怨念渐渐藏匿不住,言语时有不满。何泓材察觉,不得已只好在离庄家村不远的落霞书院聘了个先生,每月薪俸十钱,又有一日三餐外加茶水点心。他将每月十钱银子悉数交给妻子,又借口每日来回多有不便,为了专心读书,索性住在了落霞书院,庄杏浓隔三差五带着女儿过去看望,为他浆洗被褥衣物。至此,庄老汉眼不见为净,倒也没什么说头了。只是一想到自己女婿放着好好的县老爷不当,就心下郁郁。时间久了,只当是老庄家没那个飞黄腾达做人上人的风水,也就渐渐歇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流水地过了几年。
一日午后,庄老汉跟老伴和女儿并孙女青青在院子里那株刚刚冒了嫩芽的老榆树底下吃饭,一直住在落霞书院的何泓材突然回了家,肩上背着个小包袱。
正当一家人疑惑之际,何泓材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准备进京参加今年科举。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都沉默了。
进京赶考,是一比不小的开销,并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所能够担负得起的。
本就对此抱有成见的庄老汉,耐着性子问女婿:“你上京赶考,一路上得多少盘缠?”
何泓材道:“约莫三十两左右。”
庄老汉叹了口气,道:“你看看咱这屋里头,你觉得能拿得出三十两给你么?”
何泓材扫视了屋子一圈,的确是破败老旧,但想了又想,事关自己前程,少不得红着脸说道:“我这些年在落霞书院,每月十钱,也就是一两银子,全都交给了娘子,三年下来,也该有三十两了……”
一说这个,庄老汉顿时怒起,憋着气阴阳道:“合着你的意思是,你赚的这个钱,是你自己个儿的,你只是给杏儿保管,而不是给她们娘儿俩养家用的?姑爷你是读书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原不懂家务里头的事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今儿个你既这么说,我少不得跟你算算账了,免得你心里以为我们老两口花了你的钱。前些年你们成婚,砌的新房,当初借的十两银子,你又不是咱老庄家的上门女婿,这钱我说该你出,姑爷没意见吧?至于其他家具被褥等,当是我给闺女的嫁妆。姑爷你在书院虽然一日三餐不愁,但你身上穿的,屋里头一应备的,还有你那些个笔墨纸砚,哪个不需要钱?他们娘儿俩吃穿就不说了,吃的是我老头子地里种的山里挖的,杏儿身上的衣服好几年了也没舍得换,就说青青前头里病了些日子,光请医吃药就花了三两……杏儿心疼你,你的那些钱,除了还债,其他全都花在你跟青青身上,剩下的都给你存下来了,整整十两。我和老婆子没花过你一分钱。”
“爹,你跟夫君说这些做什么。”
庄杏浓小声埋怨自己父亲,一边又拿眼担忧歉疚地去看何泓材。
何泓材听了庄老汉的话,惨白了一张脸,良久没有言语,最后默默走进屋内,将自己关在里头许久没有出来。庄杏浓进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盯着案上的书本发呆,仿佛一下子被抽了所有的精气神,颓败地只剩一副躯壳。
庄杏浓将一碗小米粥放到他面前,嗫嚅着小声说了一句:“夫君,先吃点东西吧。”
何泓材没有抬头,过来许久,低低叹息了一声,说了句:“或许,这就是命吧。”
这一声叹息,透着无尽的苍凉与不甘。
庄杏浓虽然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但夫妻数载,多少是了解自己丈夫的。她知他满腹学问,雄心壮志,如果不能科考,便如天上的鹰被生生折了翅膀,一生沦为家禽。他又岂能甘心?
最终,她还是心软了。
她长跪在庄老汉面前,哭着求父亲成全丈夫。
庄老汉拗不过女儿,唉声叹气中,卖了家中唯一的耕牛,得了十五两银子,又走遍所有亲戚,好容易借到五两,凑了整整三十两给何泓材。
何泓材自是感激不尽,允诺今次是他最后一次科考,如若不中,他就回来,将丁籍迁至庄老汉户内,去县衙任县丞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