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摊肉泥之后》潮汐将至

8、第 8 章

　　我缩在黑色的皮箱子里，不知外界是热是冷，也不知黑夜过去了几分。

　　作为一团肉酱，我的思绪的确是有些杂乱的，看见什么东西，就会联想起往日的相应回忆来，又从往日的回忆里，不断联想起另一些的事情。记忆就如同一层又一层的套环，而我在其中，沿着套环迷宫不断向里行走，借以打发这无聊而漫长的时间。

　　在成为垃圾处理中心一号人类职员的第一天是僵硬而幸福的。

　　我戴上了垃圾处理中心独有的个人终端，领了一套银色的工作服，崭新的可呼吸离子面罩，以及一个黑色的工牌。

　　[垃圾处理中心陈寅]

　　这块工牌使我感到安心与快意，因为在偌大的洛亚区，作为F级基因体的我，第一次有了身份。

　　垃圾处理中心，陈寅。

　　我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感到温热的潮水将灵魂浮起，如同巨大的蓝鲸终于归海，随后化成一片蔚蓝的汪洋。个体是需要归属感的，不管是多么脆弱的个体，只要有了依托，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在这一刻，我有了意义。

　　周行对我没什么特别的要求，除了两点：

　　1.每日按时上班，签到打卡，完成工作任务。

　　2.不要打扰他，任何时候都不要。

　　我对这种要求甘之如饴，觉得周行是全天下最良善、最容易讨好的上司。

　　来到洛亚区这么久，我第一次感到安心、舒适，当时，由于过度欢喜，我甚至有些膨胀，觉得自己是天选垃圾人——那时候我才感受到我妈说的话，能来洛亚区，确实是天赐良机，是我三生有幸。

　　然而这短暂的膨胀，在我面对工作任务的时候，如同气球一般被戳了个小口子。

　　作为春水十八区的F基因体，我生父不详，幼年贫困，自然是未曾接受过学校教育。在春水十八区，我尚能动手为他人修理一些过时的简单机械，并以此为生，因此对于垃圾处理中心的工作任务，我并未觉得这会是什么难题。

　　但实际上我错了。

　　我的工作取代了两个AI，一个负责青垃圾的智能分拣，另一个负责洛亚区主干道的就地垃圾处理点位。可能是自己的AI被破坏这件事情让周行有些不满，但作为既得利益者，被硬塞进来的我只好为此负责。

　　然而机器人能干的活儿，我确实也能干，但干得却并不好。

　　我不懂仪器操作，不懂日常调试与维护，甚至无法与克莱普——当时它还没有名字，只是一只巨大的夹来夹去的机械手——协同处理工作。

　　我根本插不进AI系统组成的完整链条，规则的齿轮明明在流畅运行，而莫名其妙被安置进来的我就如同一根格格不入的树枝，除了影响齿轮的转动效率之外，毫无用处。

　　人类，不如AI。

　　不，或许换句话说，作为F级基因体的人类，不如AI。

　　在成为垃圾处理中心一号人类职员的第一周是忙乱、恐慌而幸福的。

　　因为过度担忧自己的工作完成度，我磕磕绊绊地学习，早到迟退地练习操作。我试图从区图书馆借阅一些机械维修与AI调试的教材，却因为自己的F级基因体身份被拒之门外。

　　我没有借阅技术型书籍的权限，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能够借阅的，只有一些废料文学与爱情读物，它们能够“安抚低级人贫瘠的精神空间”。

　　然而，我的确很需要学习相关的内容，我掌握技能完全不足以支撑日常工作的进行。因而，在成为垃圾处理中心一号人类职员的第八天，我违背了上司对我提出的唯二两个要求。

　　1.我漏了一个垃圾处理点位。

　　2.我去打扰了周行。

　　敲开周行工作室的门后，我被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因为，就算是见识过青垃圾汇集盛况的眼睛，也没经受过如此可怕、狼狈而拥挤的洗礼。

　　迎面看到的是贴墙而立的、堆到五人高天花板顶层的书柜，里面放置着各种我无法看懂的书籍。地上横放着黑乎乎的大型起升器，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杂物、未成形的只能机器人、拆得零碎的终端、仪器，各种复杂的工具，凌乱的电线，碎掉的试管，总之一切的一切汇聚城了杂物的海洋，如山似海充斥着这片空间，而周行正趴在一个角落，不知正在处理什么东西。

　　我怎么配说自己是天选垃圾人的？

　　明明这才是真正的天选垃圾人。

　　他扭头看向我，桃花眼下挂着的黑色印痕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还要更深，像是不眠不休地熬了很多个通宵的样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映衬得如同一个死人。

　　“我好像说过，不要打扰我。”他放下手中的机械零件，站起来，晃了晃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把脸往面罩下缩了缩，感到有点紧张，诚恳地向他赔罪：“抱歉，我是想和您报告，我昨天漏了一个点位。”

　　周行揉了揉额角。我感觉他总是爱揉那个地方，可能总是很疼，或者说，面对我这种能力不足还要强行加塞吃萝卜坑地家伙很疼。

　　“你可以写在月末的工作汇报里，我会扣除相应的绩效。”他闭了闭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下次，不要再打扰我。”

　　周行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我的脸通红，因为我感到万分羞愧。

　　我的上司是天下最良善，最容易讨好的上司，而我在来这里工作的第八天，就惹了上司的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