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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绸缎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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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着管事的就好了,云姒华走过去,只见那掌柜右手底下袖着把算盘,人长得不太高,瘦瘦的,眉弓骨微微有些凸起,肤色白皙略显连心眉,这面相没什么攻击性,反倒充满了江南的温和儒雅。
云姒华:“劳驾,掌柜的,我想买两匹结实耐穿的布料,一匹颜色艳些,另一匹颜色素些,价钱都不必太贵,是给我跟家里弟弟妹妹做冬衣的,还望掌柜的给推荐则个。”
年轻人闻声笑了笑,打量云姒华后,没怎么思考,接着带云姒华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个较为偏僻的货架:“这几匹布样式不如紧挨着门口那几个货架,但质量有保障,价格很实在。”
此人待客既没有推荐的谄媚,也没有让顾客有疏离感,云姒华循着他指示扯开块蓝布,指端捻了捻布料,心底不免对这掌柜的添几分好感。
年轻掌柜又问:“三百五十文每匹,这位娘子觉得可行?”
买东西总是要砍价的,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云姒华不能免俗:“我头一回来店里买布,能否再便宜些?”
“小娘子报个价。”
“三百文。”
“三百三十文。再少便赚不得钱了,娘子若有心买,我做主赠些布头予娘子,娘子尽管拿去给家里的弟弟妹妹裁些小玩意儿罢。”
一来二去,听罢这话,云姒华眼前又是一亮,这是个会做生意的。
于是启唇:“那便杏色靛蓝各来两匹。”
买这几匹布共花费一两半。伙计将布料包起,再拿绳索把几匹布捆成一捆,因为云姒华是孤身来置办货物的,这方便云姒华手提。店家碎布也赠得实在,云姒华草草看了几眼,小块的能给孩子们缝沙包,大块的能给自己跟二娘三娘各做件小衣。
此人做生意有几分格局。
“冯青娘,你怎么织帛的!”
店内忽闻一声暴雷般的咆哮,云姒华怀抱几匹布,她循着声源望向一台货架,只见被丝帛装点得色彩斑斓的架子前面,站着个老头跟妇人。那妇人应就是冯青娘。
老者须发花白,脾气犹如爆炭,继续指责冯青娘:“这架子上料子都是次品,料子上有成串儿的小窟窿,这样的货品卖到客人手中,不是砸咱们崇雅绸缎庄的牌子吗!你交代清楚,是不是你那淘包儿子拿火筷子捅的?”
“我……我家阿愿不曾……”
“什么不曾,前天我才看见他拿着火筷子在织坊到处乱跑,要不是躲得快,他能把我这把老骨头撞两个跟头,你母子无家可归这才住在织坊,可织坊却不是你养孩子撒野的地儿!”
“张师傅……”冯青娘脸色更窘,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裙摆,面容满是被岁月磋磨的痕迹,眼眶红彤彤的,露出无限窘态,“对不住,我知道自己承东家恩情甚多,可——”
“不要再可了!”
张师傅一怒,扫下料子噼噼啪啪摔在地上,骨碌骨碌乱滚,扫下的仿佛也是冯青娘的颜面,冯青娘简直窘得要钻地缝了。
店里顾客驻足围观,不多时就围绕风波正中站成了个环形。
云姒华心头亦颇不是个滋味,此时旁边这年轻掌柜见状缓缓道:“这是店里负责验货的老师傅。脾气火爆,然而做事一等一的仔细,店里让娘子见笑了,我这就去处理。”
云姒华跟过去。
***
“是冯青娘织出了残次品?”年轻人开门见山。
张师傅闻声,烈火爆炭般脾气立马收住,霎时变成毕恭毕敬:“东家。”
此人竟还不是掌柜,年纪轻轻,竟已是一店之主了。
张师傅直来直去地道:“非是老朽欺辱她孤儿寡母,前些天街面上传闻,有顾客从咱家买回料子,给家里小儿备办冬衣,结果人家花高价蓄了棉,咱们的绸缎表面却有很多眼。”
张师傅接着又道:“棉絮正好从小窟窿里钻出来,小儿不知棉花价贵,从小孔往外掏棉花,最后那件袄子废了,棉花让孩子糟蹋没了,客人是个好性儿的这才没来咱家问罪……”
张师傅缓了口气又竹筒倒豆子般:“绸缎露眼儿这个事儿,就像个疙瘩结在老朽心里,我怎么品怎么不是滋味,暗中留意它到现在,这才从冯青娘处找到答案。是她上织机时无暇照管她那孩儿,阿愿趁她不注意,在绸缎上搞破坏!”
冯青娘头垂得更低了。
片刻过后,妇人嘴唇翕张试图辩解,可说出来的话却很单薄无力:“阿愿虽然淘气,却是个有分寸的……”
云姒华敛了敛眉,将绸缎捡起。
围观的顾客当然希望自己买的东西品质能有保障,有人对张师傅叫好:“得亏张师傅明察秋毫,这要再碰上个买东西时不注意的,不仅白掏了裁缝钱,做出的衣裳也是件残次品。”
“家有小儿寄人篱下,更要谨慎些嘛,火筷子捅坏了丝绸损失尚小,这要是将意外走水,烧干净了绸缎庄,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舆论便对冯青娘指指点点。
此时在客人们眼里,冯青娘有错在先,至于张师傅责备冯青娘,也都还是冯青娘教子无方咎由自取。
有老顾客问道:“小唐东家,崇雅绸缎庄出了这种事,依照规矩当如何处理?”
唐青岩神色定了定,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对周围顾客表态:“店有店规,既是本店供货的织工做事不慎,可能导致诸位乡亲利益受损,那么哪家买过我们绸缎庄次品料子的,均可以来绸缎庄退货。店里有各位买货时的账目记录。”
便又有客人问道:“如果买回去没发现不妥,料子已经做成衣服上身了呢?这该怎办?”
“若不欲退也可给诸位折价,按残品价退还现银。”
小唐东家说完,虽是声音不大,绸缎庄却是静默片刻,周围顾客皆已如吃了颗药丸定心。心中暗自称善。
只听唐青岩缓声又道:“店铺经营本该以和为贵,今儿个出了这档子事,店内喧哗过甚,搅扰诸位清听,我身为东家理当代张师傅向各位主顾赔个不是。”说着唐青岩要拱手作揖。
张师傅哪能让东家替自己道歉?
这会儿他也回过味来,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只顾用货品质量挽回绸缎庄声誉,却忘记他在店里大吵大闹,本身也破坏了绸缎庄的声誉。
张师傅红着脸上前一步:“东家,打扰主顾们是老朽的错,老朽这把年纪却如此莽撞,让老朽给大家赔礼!”说着张师傅便拜。
唐青岩继续道:“冯氏拘管不力,让小儿破坏了绸缎,理当照价赔偿。”那冯氏瞬时面色愁苦,正欲点头应下,又被唐青岩摆手打断:“念在冯氏此前并不知情,回去好生教导阿愿,如有再次做出损失店铺利益的举动,我必不能留。”
冯青娘含泪应是:“多谢东家。”
织坊女工这份差事对于她来说顶顶重要,眼下战事初平,老百姓才刚从民不聊生的状态恢复,她带着个黄口小儿谋生不易,纵使心有难平之处,东家已经网开一面让她免于赔偿了,她哪还有脸面再跟张师傅辩驳?更何况她也没有那张利嘴。
冯青娘再拜:“谢谢东家……”
此事处理到这儿,先前的风波浩荡,俨然已变幻成浅波粼粼。
唐青岩胸有城府但不斤斤计较,四两拨千斤,巧用言语打消了围观宾客的顾虑,又让顾客们坚信自家绸缎庄有信誉,其不可谓不高明。
绸缎庄顾客看热闹看到现在,纷纷觉得这事情差不多应该截止了:
“走了,再去看看别的款。”
“那边货架也有几匹不错的花型,咱们同去。”
“小唐东家这店里的料子好啊,不论是自织的还是进来的,花色都比别处时新……”
“关键小唐东家人也好,每次都给送那么多东西。”
唐青岩微微颔首,顾客们也准备着要散去了。
可是云姒华指端再次捻过那白帛凉润的表面,指尖反复在丝绸孔洞处摩挲,联系到前世的织锦经验,她的脑海浮现起越来越明确的判断。
云姒华稍稍提起嗓音:“这缎子不是阿愿毁的。”
“什么?”
这话音刚落,周围人群如萤火般散了又聚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