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拟】两湖雷雨》值夜人

9、当你不再是长沙

　　长沙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长沙，我不是长沙，我是马泽东格勒。”渐渐地，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长沙”这念头别扭了。

　　某天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地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长沙。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自己本来是怎样像街溜子一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作“龙行虎步”。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儿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

　　马泽东格勒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

　　长沙决定不去食堂吃饭。群众很影响他的情绪。他应该吃炒米、炒面，或者红米粥、荞麦粑粑。湘潭一拍脑袋，说：“对了，主席小时候就吃这些……”她当天中午让武昌把饭给送来了：一个粗瓷大碗，两块荞麦粑粑，漆黑烂炭，上面堆着鲜红的腌辣椒。主席当年往往只吃一块粑，把另一块省给警卫员或马夫吃。长沙便也只吃一块，瞪着第二块心思像翻烧饼：吃，还是不吃？

　　武昌从没把长沙当个严肃的正经人，来了只把碗往门台阶上一垛，该干嘛干嘛去了。他听见这声垛就来端碗，对她笑笑。武昌从不回他笑，眉心一蹙，大眼睛便死一样垂下。长沙不甘心，伸手去拍她头；她不必看，头便十分准确地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脊梁朝他，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鸽子，一会儿低头看马路上跑的车。她趴在走廊栏杆上，脊椎骨像一串珠子。有时他从她脊梁上看见她在笑，安静的、梦一样的笑。

　　然而当长沙不再是长沙，而是马泽东格勒，武昌对他的态度变了。

　　她把那碗红米粥放在门阶上时还如旧：那么随意地一垛。但今天，武昌眼睛从他的脚、他的腿、他巍峨犹如雕像的躯干升上去。她终于微仰起脸，看到了他的面庞。她战栗一下。她看见的是一张自负的脸容，是那种认清自我使命、立志普渡众生的自负。她看到那双眼微开微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不在眼中。

　　武昌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马泽东格勒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武昌的脸一哆嗦。马泽东格勒想，武昌千万别脱口叫出“长沙”来。武昌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马泽东格勒的确感到自己不再是长沙了。

　　武昌每天从她手掌大的笔记簿上撕一张纸，方方正正写一首诗给他。诗有关海、爱情和死，这三样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见过的，而她只对没见过的东西着迷。武昌坐在最远的一排座位上，安静地为马泽东格勒发疯。

　　人群吵闹，他看着这场大喧嚣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人们顿时敛了声。他眼睛的余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只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个标准手势：在号召又在指路，在点拨历史又在昭示未来。“请回吧。”他低徊而从容地说。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他感到呼风唤雨的气韵，感到那只向前挥去的胳膊伸进了历史。

　　人群的暴动情绪完全被熄灭了。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武昌，他想对武昌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背。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他感觉着权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尊严；这尊严使他突然诘问自己：没有尊严的生命算是什么东西？

　　而就在长沙改造完毕，彻底不再是长沙，从内到外变成了马泽东格勒时，熊姐发现了武昌的秘密。她先是在武昌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见他抄写的一篇《水调歌头·游泳》，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那是他当信物给武昌的。熊姐没费劲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支旧毛笔，一把不剩几根齿的木梳，还有一张人物造型的相片。

　　武昌以女烈士的轻蔑眼神看着大哭大叫的熊姐。

　　“他糟蹋你了，你个斑马养的！……”

　　熊姐哭得几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仅偷了武昌，也窃取了她的信赖和钟爱，她的心粉碎了。

　　武昌淡淡地摇头。她说熊姐亵渎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许的恋人，是准备赴汤蹈火的神圣的恋人，而不是熊姐狭小心目中的男嫖女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