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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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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行李箱走近小区门口。
小区门口是个缓坡,浓灰的水泥地,豆腐渣工程,路面开裂又二次填补,坑坑洼洼的一张“大花脸”。
光线暗沉,空气沾染着阴云的湿润,在行人身上不明显地附着,肆意在水泥地、泛黄的青石砖居民楼表面沉积。
一个令人厌恶的雾霾天。
浓烈的、灼烧烟土的气味在我的鼻喉间徘徊。
恶心。
骨碌碌——
视觉、嗅觉、听觉现在都只有一个用处——燥人。
我路过蹲在传达室外面叼旱烟的老头,笑眯眯跟他打招呼:“大爷好啊。”
“哎哎,好好,”大爷愣愣的,两根手指掐住濡湿的烟嘴,拍拍裤腿站起来,“你是?”
“噢,我陈丽华家的然然啊!大爷您还记得我吧!”
“然然?……啊——记得记得。
“留学回来了啊?国外怎么样,学的还不错吧?”
留学啊……
我笑:“嗨,根本没去成,我舅舅突然又不让我去了,把我送外边干活儿去了。”
“哟,让你这么大一小女娃自己在外面干活儿?你舅舅瞧着不像那种人啊,你妈知道不?”
“我妈……”我随手撸起袖子,胳膊上有一条凸起来的肉,苦笑,“我也不知道。我舅不让我和她说。”
大爷一顿,嘴里嘟囔着蹲下,又抽起烟:“暧你快回家吧,你妈妈见着你肯定开心。”
我避开那朵要飘我脸上的烟云:“哎!大爷再见。”
大爷摆摆手。
和大爷告别后,我循着记忆找到了家门。
单元门还是铁制的,呼叫机坏了,门上窗口的玻璃没了,门锁也坏了,它还在□□。
我不理解这扇门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但方便我这种没钥匙的“不速之客”长驱直入。
我单手提着行李箱越过门槛。
楼道内,声控灯应声而开,而我,被地下室的味道,灰尘沾水的味道,或者是在干燥与湿润间反复切换的旧报纸的味道,淹没。
我讨厌极了这种味道,它让我鼻子发凉,吸到肺里后,整个呼吸道都是凉的。像这味道伴着冷空气把我劈成两半,它们独一档在中间流窜。
我一阶阶地把行李往上提。
笃笃笃。
我敲门。
“……哪来的死人,晚饭到别人家敲门?!滚滚滚!”
铁门内的女声像被铁罩子闷着,粗声粗气,像沙子在不那么光滑的钢铁上滑来滑去。
我面不改色继续敲门。
“……艹你妈了个逼,听不懂人话狗娘养的死了爹娘啊?!死开!”
女声不堪入耳,我面不改色。
我敲的门没打开,隔壁铁门上的小窗一顿一顿、刺啦刺啦地开了条小口。
听到声音时我转身。
灰尘积角的楼道中,又掉落细细铁锈的通风窗内,满是皱纹的皮肤塌成千层的眼皮,软塌塌的,硬是被眼球上的皮肤紧紧扯拽,凸出一只长了眼翳的眼珠。
我静静与它对视。背后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那只眼球突地绷紧,通风窗被哐哐两下拉紧。片刻,那扇门后传出重物拖地的摩擦声。
转身,我继续敲门。
门内的谩骂声不绝于耳。我轻轻弯下眼角。
因为满口脏话的女人来给我开门了。
“……敲敲敲,急着去投胎啊——”
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起来老了很多,脖子上的皮松弛了不少,只在脖子两端才被拉扯出一些紧致的感觉,中间细而苍老;不合时宜地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唯一可以由我掌控的玩具的喉咙。
她已经简直是一个老人的外表了。
“你是……”
我能听清空气在她鼻尖仓促而过刮出的声音。
“是我呀,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
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要被她吸干了。
“妈妈,让我进去吧。还给我留房间了吧。”
她像个稻草人。我推开她紧握门把的手,提着行李箱,搡着她进入屋内。
我走了两步,这里的一切都毫无改变:“妈妈,你怎么还没戒酒啊?我不在的十几年,你找过别人帮你解酒疯吗?有被他们带到警察局吗?”
[杂乱、肮脏、挥之不去的酒精发酵的臭气,以及一只喜欢窝在鞋柜旁边的老猫。]
“喵~”
我想着,她就冲我叫了。我弯腰,顺着她的皮毛揉搓她的皮肉。她乖顺地用鼻子蹭蹭我的小臂内侧,盘下身子,享受我的抚摸。
这只猫很有灵性。我和陈丽华不会给她专门喂什么东西吃,她就靠着剩饭、打野食吃活到了现在。
纵显老态,她的皮毛上浮了一层灰,至少这几天她还是出去自己觅食了。
说是家猫,但跟野猫的待遇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愿意在这里。
“妈妈,你怎么还是不给黑脚准备猫粮?”我拍拍手掌,“她年纪大了,走丢了、被其他野猫欺负,或者死了,怎么办?”
黑脚喵一声。
陈丽华在进门口小走廊的阴影中干笑一声:“我给它弄饭了,她不吃啊,饭那不在桌子上吗——”
“然然,”陈丽华讨好道,“你怎么回来了?”
“为什么不能回来?我想回来就回来了。”
我拍拍黑脚的猫屁股,黑脚跳下地不知道钻进哪里了:“我真伤心。原来妈妈不想我回来啊。”
陈丽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所以妈妈我住哪?我不想住阳台了。我住你的房间吧,妈妈你随便想睡哪——或者和我一起睡也可以。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了。”
“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话。”我笑着说,拉起行李箱走向这套房子唯一一间卧室。
“哎哎,然然啊……”
陈丽华急匆匆冲过来,歪歪扭扭用身子占了我一半的路,酸馊味直冲我鼻子。
“怎么了妈妈?”
“我……”
“你先去好好洗洗吧妈妈。你不会担心我担心了十多年,一直没洗过吧?”
我打断她,绕进房间,关门。
行李箱被我扔到床边。不出我所料,卧室没比客厅干净到哪去,五颜六色的衣服裤子一堆又一堆,床帘厚重,不过我把它完全拉开之后采光竟然还不错,可惜今天天不太好。
我戴上背包里的一次性手套,随手抓起几件衣服,开门。
陈丽华竟然还站在门外,见着我就要开口;我用脏衣服盖了她满头。
“什么东西?!”
我静静看她手忙脚乱扒拉下衣服来,又扔了两件过去:“你的脏衣服。”
陈丽华的脸终于从衣服堆里抽出来,一阵青一阵红,两颊的肌肉鼓鼓涌涌,眼瞧着火就要着起来,只挤出一句“妈妈这就去洗”。
我含笑听完,迅速把屋里所有她亲自接触的东西,能扔出去的都扔出去了:“辛苦了妈妈。”
利索关上门。
我换上新床单,打开窗户,盖了毯子小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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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器抓挠门板的声音从我梦里延续到梦醒。我放空一会儿,声音还在继续,起身开门捞起黑脚。
黑脚躺平任撸,时不时用尾巴尖尖扫我一下。我摸摸门锁,再挠挠它的下巴。
好乖。
“然然醒了?妈妈做了点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我望过去。
陈丽华许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这一桌子满汉大餐,底气也足了,哪怕被我这么看着,竟然笑容也不局促了。
“不吃,怕有毒。”
陈丽华:“……”
“然然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有毒啊……”陈丽华笑容勉强。
“那你先吃?”
陈丽华不说话。
我说:“还有,你不想笑就别笑了,你不舒服我看得也难受。
“我自己去买点吃的,这些你自己吃了吧,一顿吃不完就第二顿,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吃别的。别浪费哦。”
我抱着黑脚出门。
然后和辛苦爬台阶的老太太大眼瞪小眼。
她看看我怀里的猫,又上上下下看我,特别是我的腿——下午睡觉时我换成短裤没再换回去——好像要把我每个细节都记下来,再用打印机打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往边上让了让,让她先上楼。
老太太最后看我一眼,拿着钥匙颤颤巍巍对上锁口,开门,进门,关门。
原来是对门的邻居。那么下午从通风窗看我的,是她吗?
她眼睛睁得小,我没看清她是否有眼翳——不过她穿得整洁,这会儿还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比陈丽华强了不知道多少。
橙子味的。
想吃芒果了。
我慢腾腾挪下楼。
华灯初上,暖融融的光撇开黑暗,下午还凉凉的温度这会儿竟然有所上升,空气中的水汽被烘到蒸发,再在我的脸上覆一层,闷。
我心情还不错,慢悠悠溜达。
“……陈然然……然然!”
我回头,发现是下午那个大爷在叫我。
“哎,大爷!”我冲他摆手。
大爷这会儿还是下午的老头背心和大裤衩,不过现在没有抽烟。还有个脸圆圆的、和蔼喜气的奶奶在他旁边朝我这望。
我扛着黑脚小跑过去。
嗯?怎么这么多大爷和奶奶?
黑脚比我还震惊,“喵”没夹住,粗粝的嗓子吓我一跳,黑脚趁机就跑,异常熟练躲进绿化带,仗着自己黑也不嫌弃脏,一溜烟就没影了。
事实证明小动物确实很会“趋利避害”。大爷们还不好直接上手,稀罕年轻人的奶奶们直接上手,摸摸我头发,捏捏我手、胳膊。
给我保留的唯一成年人体面,是不捏我的脸。
我跟她们聊了会儿,听她们明里暗里对我的可怜,还有些安慰的话语,我笑笑照单全收,打听出来她们一行人是要去河边广场跳广场舞,便央着她们带我去看看。
去的路上超市还开着门,我买了包湿巾和一些水果——草莓跟大爷奶奶们分分,然后自己独享一个大芒果。
我看着大爷奶奶们跳舞,看得津津有味,激情再随两个芒果。
好吃,再买几个带回家,放屋里,不给陈丽华吃。
我最后跟着大爷奶奶歌舞团回到小区,满载而归三个大芒果,黑脚在单元门口对面的绿化带等我,看到我迅速冲过来。
真是一只聪明的猫啊。
回到家里,我没搭理陈丽华,径直走到卧室门口。
“哼哼。”
我没忍住闷笑两声。
我秉持“好猫猫是不能学坏的”的原则,把又在沙发边安窝的黑脚提溜进去,又把芒果放到黑脚够不到的地方,关门找陈丽华算账。
“妈妈,你很爱动别人的东西吗?”我喊她,“饭还没吃完呢。”
陈丽华否认:“我没有动你的东西,饭我……”
我笑着打断她:“妈,你觉得我还和十六年前一样好骗吗?
“你还记得你是为了什么把我卖了的吗?我有那种能力,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