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诅咒》三叶橙

1、枯萎玫瑰

　　黎安国王宫，深夜。

　　重重宫墙困住了飞入的夜莺，找不到来时的路。

　　宫廷深处，偏僻宫苑。

　　这是落魄公主的栖身所，这是被遗忘的玫瑰园。

　　夜半的微风撩起了树叶，却吹不进公主房间紧闭的窗口。

　　房内，美人沉睡，梦魇缭绕。

　　——

　　安静的深夜，王后宫殿失了火。

　　宫中侍女慌乱奔走喊叫，王宫的沉默一下子支离破碎。

　　希奈从不安中醒来，听到动静就急急忙忙翻身下床，赤着双脚往母亲的寝房奔去，全然不顾身后拿着外衣追逐的女侍。

　　她只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在母亲出事之前。从今夜入睡开始，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萦绕在她心上。

　　尽管心中的酸楚汹涌翻滚，希奈仍然默默祈祷：

　　不要离开她，母亲不要离开。

　　火舌蔓延，火光冲天。

　　等希奈赶到时，整个王后宫殿已经淹没在火海里，不断有人提来一桶桶水向失火的房子浇去。她推开阻拦在身前的众人，不顾一切向火海冲去。

　　来得及，还来得及。

　　可当希奈冲上二楼，在房间找到母亲时，只看到曾经温柔坚毅的女王那迷茫、毫无求生欲望的目光……

　　希奈上前想拉住母亲，却猛然间被母亲推开了，从窗口一推而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希奈有些喘不过气，她想挣扎，可身体僵僵的，怎么也动弹不了。

　　晚了，还是晚了。

　　她在半空看向了窗内的母亲，火光之中，母亲那双眼睛忽然变得清明起来，似乎在对她说：

　　活下去。

　　希奈好痛苦，好窒息……

　　黎安国王宫，深夜，公主偏苑。

　　希奈从床上一坐而起，大口喘着粗气，惊大的瞳孔还未从恐惧中恢复。

　　她一手撑住床，一手搭上胸口，轻轻抚拍。

　　是梦啊，是一场梦。

　　这是梦，也是她深藏的记忆，不可告人的苦楚。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咔哒”

　　恍惚间，门开了。

　　“咔哒”

　　门又关了。

　　黑暗中，这两声格外清晰。

　　希奈屏息，有脚步声步步接近。

　　“怎么了，我的小公主，做噩梦了吗？”温润柔和的男声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一盏双层烛灯已经在希奈床边亮起。

　　昏黄的灯光下，一张极尽诱惑的脸隐隐显现。五官立体，下颏分明，只是看不清眼中的深邃。

　　希奈的手被来人搭上。

　　“契漓，”希奈喊得有些急切，她两手握住那只大手，转头看向在一旁蹲下的契漓，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在。”

　　契漓将手中的烛灯放在床边矮柜上，起身坐到床边，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希奈的后背，“我在。”

　　还是那温温和和的声音，希奈一下子安心了不少。

　　“好好睡一觉吧小公主。”契漓安抚着希奈重新躺好，贴心地为她盖好被子，最后像刚进来的时候那样，在床侧蹲下身子。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楚公主微微翘起的睫毛。

　　希奈望着天花板，久久没有睡意，而契漓默默守着。

　　契漓·安德尔斯，是希奈身边的大侍从，在希奈母亲火灾中去世一年之后来到她身边。想来，不知不觉，契漓已经照顾她十年了呢。

　　也许是眼睛有点累了，希奈闭上双眼。

　　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她能信任的人了吧。

　　“契漓，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希奈带着乏倦的清甜嗓音撞进了契漓耳中，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神。

　　“当然。”契漓微笑，随后抬起希奈的左手落下一吻，“晚安，我的小公主。”

　　当他的指尖划过烛火，一切又归于黑暗。

　　——

　　时值四月，清早的阳光没有那么辣，清透和暖。

　　今早的希奈忍不住贪睡了一会，但浅睡之中还是听到了门前两个女侍的私语。

　　“公主还没醒。”是其中一位女侍。

　　“是的，所以，要不要喊公主起床呢……”是另一位女侍。

　　“凯西、泽尔，你们进来吧，我醒了。”希奈在房内揉着眼睛起身喊。

　　平常就算自己贪睡过了正常起床的时间，她们两个也不会想叫醒自己，现在在门外犹豫，估计是有事了。这两个女侍是母亲特地留给她的，肯定是为她着想的。

　　希奈这么想着，瞬间垂下了眼眸。

　　两个女侍一听，立马开门而入。

　　“公主今天就穿这一套吧，这一套和春天的玫瑰很搭呢！”凯西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粉色嵌套长裙为希奈穿上。

　　一袭浅粉色长裙，蕾丝和透明纱裙点缀，裙摆上装饰着一朵朵绣花玫瑰，每一朵花都用细细的金丝勾勒出轮廓。

　　泽尔将换好衣服的希奈推到镜子前坐下，为她梳理头发。

　　镜子中的少女肤白如雪，五官小巧精致，宛如瓷娃娃。泽尔将希奈长长的棕发在她脑袋后盘成两只小丸子，扎上缀着圆水晶的粉色蝴蝶结，更显娇俏可爱。

　　“剩下的我来吧。”

　　凯西和泽尔在要进行下一步时被这淡漠的声音打断。

　　“契漓大人。”

　　两人恭恭敬敬向进入房间的人行了礼，随后识趣地离开房间关好门。

　　契漓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来到希奈身边，俯身拉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上，为她抹上润手的膏油，指尖一点点抚过她的手指、手背，缓缓按揉。

　　希奈望着低头认真做事的契漓，这十年，他的容颜好像没有一点衰老。

　　她心中有些感慨，其实，像他这样的人，本可以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也本可以跟随现任国王，王后，或是公主，而不是跟随自己这个前庭公主，毕竟他们可以给契漓更多……

　　或许希奈在这十年里并没有真正了解契漓。

　　此时，她只看到契漓做事的心无旁骛，却没有读到他眼里的迷醉——像这样娇嫩纤细的手指啊，就应该被好好养着，被好好捧着……

　　契漓单膝下跪，让希奈能够踏在他另一只膝盖上。

　　他轻车熟路地托着希奈的白皙的双脚，为她穿上鞋袜。

　　等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契漓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国王来了，在后花园等你一起用早餐，”他又以很小的力度握住希奈的脚腕，将她的双脚放到地面，“我现在要去处理一些杂事，过一会我会去找你。”

　　“嗯。”希奈点头。

　　——

　　公主偏苑，后花园，小亭。

　　紫藤花挂满了亭顶，从亭子的四处垂下，亭内，希奈对面正坐着黎安国现任国王，希奈的叔父。

　　小圆石桌上摆了几盘焦糖饼干和蛋糕。这几个盘子好像常年没有移动过位置。

　　凯西拿起桌上的钿金茶壶为刚坐下的希奈倒上红茶。茶壶白底红花，茶水漱漱而下，在同样白底红花的瓷杯中泛起一圈涟漪。

　　“呵呵呵，”今天的国王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眼瞧着希奈的杯子里倒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便随手捏起自己的杯把，喝下一口红茶，“小希奈最近更漂亮了些。”

　　希奈甜甜一笑，“谢谢国王夸奖。”

　　国王放下茶杯，连忙摆手，大拇指上耀眼的墨绿色方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同样发光的，还有他那一双细窄的眼睛，“诶，小希奈怎么能和叔父这么生疏，叫我叔父。”

　　“好，叔父。”希奈乖乖点头，抿了一口茶。

　　等她再次抬头，老国王仍然盯着她。

　　他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视线不曾离开过希奈。

　　希奈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嗨呀，我今天来找小希奈，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来和你聊聊天而已，”也许是察觉到希奈的异样，老国王打了个趣，“你呀，简直和你母亲一样美。尽管身体娇小了些，不如母亲高挑丰满，但别有韵致。”

　　提到希奈的母亲，老国王开始有说不完的话。

　　“先王后啊，她是整个黎安国最美的一朵玫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与她媲美，”老国王说着越发激动，“她是这个国家所有的男人，哦不，是这个大陆所有的男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人！”

　　老国王张开的双臂，上挑的眉毛，睁大的乌眼，令希奈感到不适。

　　“哦不不不，不，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没有的，呵呵呵呵。”

　　他笑得放肆，甚至，有些癫狂。他转变得突然。

　　希奈看着他，锁起眉头。

　　老国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伸手抓住了希奈嫩白的手。

　　“唉，可惜可惜，先王后精神失了常，最后亡于火灾啊……”他嘴上表述着可惜，摇着头，可目光却离不开希奈的手，他的大拇指不住地在希奈的手背上往复摩挲。

　　“叔父不用难过。”希奈一边用软绵绵的嗓音安慰，一边试图将手抽出来。

　　可老国王的力度太大，希奈挣扎不开，却又不能做出太大的动作。

　　他是叔父，是国王，是权力，是仍旧给她公主待遇的人。

　　她不乖一些，怎么能在这宫廷活下去，怎么能去找寻父母兄长的真相。

　　“小希奈手指上这只镶钻粉蓝宝戒指可真夺目。”老国王借着对戒指的欣赏，迟迟不肯松手。

　　“是……”希奈勉强赔笑。那是母亲送她的。

　　他满是横肉的脸盘，他肥厚的手指，都让希奈反胃。

　　站在一边的凯西开始着急了，她几次想上前替公主解围，却找不到不忤逆国王的合适借口。

　　老国王只沉浸于手里的温软，根本没有注意到公主眼里的晦暗。

　　“国王的杯子该添茶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

　　“啊，嘶——”

　　不等国王和希奈反应过来，契漓已经拎来另一壶新茶直直倒下，不偏不倚，倒在国王手背上。

　　凯西一直很尊敬契漓，虽然他总是不苟言笑，待人冷漠，但他能做她不敢做的事。

　　被烫醒的国王惊呼一声松开手，愠怒的神情在看到契漓的那一刻立马消失不见。

　　“抱歉国王，这是我刚泡的茶，倒偏了，烫着您了。”契漓不急不忙地将新的茶壶放到桌上，对国王鞠了个礼。

　　“没，没什么事。”老国王挤出一点笑意，连忙喝了一大口茶。

　　整个公主偏苑只有四个人，国王唯一忌惮的也只有契漓。

　　“对了，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的，两个邻国的王子明天会来拜访商讨联姻的事，只要你想，叔父我，可以为你回绝联姻。”老国王表现得关怀，意犹未尽地扫过她无暇的脸，修长的脖子，纤细的手。

　　希奈没有说话，只是眼睛无神地朝他微笑。

　　老国王又瞥向站在希奈身侧的契漓，只见他双眸垂下，冷着一张脸。

　　“其他没有什么了，我就走了。”老国王干笑，心虚地转身离开。

　　——

　　亭子只剩下三人。

　　桌上的蛋糕没有动过，希奈没什么胃口，好在这里的空气还清新。

　　“玫瑰园我打理好了。”契漓用沾水的毛巾一遍遍为希奈擦拭被老国王碰过的那只手，一点点，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一处。

　　先王后去世后，希奈就搬到了母亲曾经最喜欢的玫瑰园旁边。现任国王在玫瑰园旁修建了偏苑，安置前庭公主。

　　“可是玫瑰已经枯萎了。”希奈另一只手从盘中捡出一只花形的焦糖饼干，抬手端详，阳光为它染上一圈光晕。

　　“新的玫瑰还会再开。”契漓停下手里的动作，凝视眼前的美人。

　　希奈把饼干放回盘子，没有回应。

　　她总是表现得很平静，可契漓了解她的破碎，她就像娇弱的白兔，就像懵懂胆小的小鹿。

　　“公主昨晚没睡好，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还要面对不喜欢的人。”

　　希奈仍是没有回应，偏头将目光移向亭子外的碎石小路，小路旁的草地，草地上的鲜花。

　　她还是喜欢夜晚的契漓，白天的他，总是一本正经。

　　“扔掉。”也不知擦了多久，希奈开口。

　　“是，公主。”契漓玩味地打量了一眼手里的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