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87、杯影·蒲公英

　　1、
　　这是一座简单的郊区小院，邻近乡村，傍边就是大片的田野和河流，他之所以看中这个地方，仅仅因为它有一条网线。

　　搬进来后，他几乎不再出门，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内。只在黄昏的时候，偶尔推开窗户眺望一会。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作家，在闭关写作。其实不然，他只是在等死。

　　他是一个晚期癌症患者。
　　医生说，最多还可以活半年。

　　2、
　　它是一株蒲公英，小小的、卑微的墙头草。
　　因为落脚的地方高，幸运地没被牛羊啃吃掉，也因为站得高，它看得比附近所有的蒲公英都远。

　　今年初夏，它发现对面一直没人住的房间里亮了灯，里面住进了一个人。
　　这人整天坐在一台奇怪的机器面前敲敲打打，令它十分好奇。

　　它悄悄窥视着这人的一举一动，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看懂了这人的行为叫打字，这人做的事情叫上网。

　　奇怪的是，它居然认得那些字。
　　每一个都认识。

　　3、
　　等死的空闲时光，他喜欢上网。
　　喜欢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游荡，喜欢结交那些希奇古怪的网名，听它们的故事，或者，让它们听自己的故事。

　　可惜他的故事太过平淡，除了即将死亡值得一叙，浮生不过了了。
　　于是他的听众总是很少，少得让他颇是无奈。

　　他亦想过寻一位名字妩媚的女子网恋，缠缠绵绵地度过半年算了。
　　但也只是想想，毕竟爱情无法草率，即使是虚拟的。

　　4、
　　它偷偷迷恋上了看他打字，看他伏在那叫做电脑的机器前整理往昔。
　　这是一个寂寞的男人，它想，寂寞得叫人心疼。

　　每天关注，使它已经完全了解他，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这种了解带着一丝莫名的味道，仿佛生来的明白，仿佛一种缘分。

　　5、
　　这天下午，他象往常一样在网络里游荡。
　　他开了一间聊天室，蛰伏在角落，如等待鱼儿上钩的渔夫，如结好了网的蜘蛛。

　　片刻功夫，有一条鱼游进了他的网里。
　　他和这条鱼交谈起来，言谈甚欢，他发觉这条鱼竟就是自己找了许久的知音，互相有深深的默契。而且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够听懂，于会心处常能相视一笑，温暖于心。

　　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
　　他感谢上苍终于在自己快要死时，让自己不再孤独。

　　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这条鱼的名字略显乡土，叫做蒲公英。
　　不过这没什么，他知道，一个网络ID而已，随时可以更换。

　　6、
　　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可以进入那个网络。
　　而这一切，全拜一阵风所赐。

　　这阵风把一根白色的线吹到了它身畔，一刹那间，它恍恍惚惚地就入了网。
　　在网络里，它第一想到的就是去找他。奇怪的很，随着它的意识，一股冥冥中的力量迅速引导它找到了他。

　　它接近他，陪他聊天。
　　它看他开心、看他高兴，于是也很开心，也很高兴。

　　7、
　　第二天，他在老地方又开了一间聊天室，略等了一会，昨天的鱼又游来了。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对她说。

　　他的礼物是一首诗，很干净的，没有牵扯什么暧昧情感的诗，但饱含着朋友间的情谊。
　　他熬夜写的。

　　他把这首诗送给了她，看得出来，她很喜欢。

　　8、
　　“他居然送了我一首诗。”它兴奋地在风中摇摆枝叶。
　　“我也应该送他一件礼物。”它羞涩地想。

　　可是送什么礼物呢？它并不会写诗，想了良久，它终于想出自己可送的礼物。
　　它的礼物是一大段文字，这段文字描述了夏季的田野、天空中的流云、早晨的露珠、清新的晚风、还有草叶下各种昆虫的鸣叫……

　　这些都是它所熟悉的，也是它所热爱的。
　　它希望能够与他一起分享。

　　9、
　　他和她开始每天固定在网络里见面。
　　他向她谈自己的往昔，谈从前读过的书，谈社会中的种种愤慨和不公……

　　当然，他也说一些有趣的、快乐的事情。
　　他夸夸地谈着，从她安静认真的聆听中获得满足。

　　这种满足让他每一天都变得充满乐趣，而不再是浮躁乏味的消磨。
　　为此，他深深地感谢她。

　　10、
　　它也很感谢他。
　　感谢他讲述了那么多它所不知道的知识，开拓了它的视野。

　　这种感谢还带着敬佩，敬佩他学问渊博。
　　“你懂得真多。”它仰慕地对他说。

　　它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点事情，他是个优秀的人，不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
　　至少，他在它心里是优秀的。

　　对了，在交谈中他已经告诉了它：他身患绝症，活不了多久。
　　其实他不说它也是知道的，因为它就在他的窗外。

　　11、
　　夏去秋来，时光转眼过去数月。
　　他的生命就象树上的黄叶，即将凋零。

　　病痛的折磨，让他上网变得断断续续。幸好，他每次上去都能看到她。
　　一天，他感觉身体略微好些，又挣扎着打开电脑，登入网络。

　　“有什么方法，可以长久保存对一个人的记忆？”她突然问他很奇怪的问题。
　　“长久保存对一个人的记忆？”他皱眉想了想，告诉她：“可以用网站来保存。”

　　接下来，他耐心地教导她怎样申请个人网站，然后又怎样制作、设计个人网站。
　　她很聪明，一教就会。

　　12、
　　它用他教的方法，把对他的记忆都存进了网页里。
　　他送给它的那首诗，放在网页最醒目的位置。

　　回忆、并记录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用了它不少时间和精力。
　　毕竟他们相处已经很久，他说过的话已经很多。

　　但它终究还是完成了。
　　等把网页做好，要起网站名字的时候，它想了想，取了朴素的名字：一株蒲公英和一个人的故事。

　　13、
　　他感觉死神离自己越来越近，生命象沙漏里的沙子越漏越少。
　　病痛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他。令他形销骨立。

　　他记得自己好些天没上网络了。
　　她一定在等我，他想。

　　这天早上，身子仿佛突然好点，不再那么疼痛。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急忙打开电脑，登进网络。
　　他找到她，正准备向她告别，却看见她先说了一句话：“你跟我来，我们去看一样东西。”

　　看什么呢？这么神秘，他好奇地跟着她，来到一处个人网站。
　　这网站的名字叫：一株蒲公英和一个人的故事。

　　14、
　　它悄悄挺立在墙头，秋天到了，它也快枯萎了。

　　在它对面的房间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电脑开着，屏幕上正是它制作的网站首页。
　　素雅的星夜背景下，一株蒲公英生长在一角，页面正中是一首诗。

　　它看见他趴在电脑前，脸上带着快乐的微笑。
　　他已经走了，它知道，他永远离开了这个尘世。

　　它抖抖身躯，让自己花冠中的小伞飘飘扬扬飞起，顺风飞进窗户，飞到他的发梢和脸颊上。
　　轻轻栖落。

　　秋深了，它也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