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弹杯一笑

57、杯影·打赌

　　小林现在不好受，是很不好受。
　　他正落拓街头。

　　不是因为钱包掉了，也不是因为失业，是因为一个赌。
　　和小林打这个赌的，是一个好看的女孩，笑起来嘴角弯弯，眼角弯弯，眉角也弯弯的女孩。

　　事情的起因是前天下午，小林约了这个女孩一起逛街。
　　在最繁华的大中路步行街，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坐在街角的台阶上，身边人来人往……

　　当时小林，皱着眉头从他身边走过。
　　但和小林一起的女孩，却停了下来，递给这男子一元硬币。

　　回头看见了这一切的小林，心里不痛快了。倒不是心疼那一元钱，而是觉得女孩的所为不值得。
　　等女孩并肩追上来自己后，小林开始感慨：“人类啊，都是懒惰的生物！这样身强体壮，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却坐在那里等人施舍。”
　　女孩好看地笑笑，没有理睬小林的感慨。

　　小林又继续絮叨：“也只有你们这些笨女孩，才去怜悯他们。”
　　“切！”这次女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反击小林：“养活自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吗？当你流落街头后，再来说这么轻巧的话吧。”
　　“当然很容易。”小林想也不想，肯定地回答。

　　一直和小林并肩行走的女孩闻言停下脚步，站在早秋的阳光下，侧脸望着小林，古灵精怪地坏坏一笑，她说：“那我们打个赌吧。”

　　小林现在后悔打了这个赌。
　　从昨天开始，他已经有十多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了。就晚上在一个巷子里，偷喝了一点人家水龙头的凉水。
　　君子不饮盗泉之水，但渴极了，还是做小人好。

　　其实刚出火车站的时候，小林的心情还是蛮好的。
　　虽然身上穿了一套满是油渍、脏兮兮的破衣服，但小林并不觉得如何难堪，反而有一些刺激感。
　　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用象以前那样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满是泥土的自行车轮，也不用担心挑担人的汗水擦到自己干净的衣服上，未尝不是一种轻松。

　　那时小林很安然地在这个城市里闲逛，肚子问题他早就考虑好了。虽然小林是个文弱的政治教师，但他的电脑水平极高，这也是他敢打这个赌的原因。
　　他准备等一会就去找一家电脑公司打工，开出对老板来说很优厚的条件，比如不要工钱，免费在这干三天什么的，只求包吃喝住宿。

　　只要熬过了三天，他就赢了这个赌约。

　　小林甚至幻想，有这样的一幕情节：他走进一家公司，整个公司正被一个技术难题所困扰。他潇洒地走上前去，三两下鼓捣，轻松搞定。
　　然后公司老总热情地招待自己，晚上再请自己去卡拉ok、包厢按摩……

　　不过我们现在看到小林这么潦倒，就知道一切都是幻想。真实情况是：逛了一上午的小林，终于找到一条电脑街，然后挨个推销自己。
　　从这点上来看，小林真是个好小伙子，他身上没那些无谓的扭捏。

　　第一家公司小林没能进门。
　　就在小林站在门口酝酿着台词的时候，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位身材高挑穿金戴银的女子，站在门口不动的小林似乎骇了她一跳。
　　她上下打量着小林，捂着鼻子，回头冲门里喊了一声：“小陈，门口站着一个乞丐，出来把他赶走。”
　　然后门里粗声粗气地有人应声：“是，老板。”
　　小林没等人家来赶，自己走了。

　　第二、第三家的情况差不多，总之是没容小林开口，就象轰苍蝇一样被人轰走。
　　第四家略有转机，一个年轻的人端着一杯茶站在门口，安静地听小林编排想好的理由：小林告诉他，自己是个来游玩的客人，钱被人偷了，落魄街头。
　　等小林讲完，这个年轻人咧着大嘴，对小林一笑：“兄弟，我以前也是跑码头的呢。现在这种伎俩不中了，骗骗乡下人还可以。不过你小子蛮能编故事的，前途应该不错。”
　　说完鼓励性地拍拍小林肩膀，转身进屋，把门关上。

　　第五家接待小林的，是个看起来很忠厚的老者。听完小林的话，明白了小林只求在此打工三天的意愿后，他沉思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放到桌子上，说道：“这有10块钱，你拿去用吧。”
　　小林没有接钱，他气冲冲地转身推门而出。把我当什么了，我好歹也是一个政治教师，不是乞丐。他气恼地想。
　　站在门口，小林听见里面有隐约的话语传出：“这些人你今天放他进来，明天就会把整个公司给你搬空。对他们只能客气应付。”

　　八月的午后正是最热，站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望着后面一串还没有登门自荐的公司，小林胆怯了。
　　反正只有三天，熬熬吧。身心疲惫的小林给自己一个放纵的理由，躺在湖边柳荫里的石凳下，悠哉悠哉地开始小睡。

　　睡觉总会让时间转得飞快。小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沿街的餐馆酒店里飘出一阵阵食物的香味，恶毒地刺激着小林。
　　食物的香味继续在小林鼻间袅绕，不敢久待，他匆匆忙忙地逃离。沿湖边向火车站走去。

　　坐在站前广场上热闹的候车人群中，小林感到舒适了一点，肚子仿佛也不那么饿了。

　　在小林坐的广场水泥地左边，有一群孩子，大约5、6个。
　　这群孩子，有必要描叙一下，他们不是我们在各个学校门口看见的，穿着干净的衬衫和裙子，被爸爸妈妈牵着手呵护的那类。他们面孔黑黑的，指甲里满是泥垢，在这样的热天里，有的还穿着夹克，而那夹克，也仿佛能够拧出油来。他们的声音不大，一直是窃窃私语。但偶尔也会直着嗓子喊一声，喊的多半是另一个小孩的名字。他们跑得飞快，各个精瘦精瘦。
　　通过这些描叙，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了吗？是的，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城市夹缝里的流浪儿。

　　就是这样的一群孩子，坐在小林傍边。
　　他们一坐下来，就很有秩序地围在一起，最大的一个孩子，从一个旧布包里摸出5、6袋方便面，每人一包地分发。
　　有饿得迫不及待地，抢过来便使劲揉，然后撕开袋子，取出里面的调料粉末，掺合揉碎的面块吞食。

　　这种吃法，小林也知道，他邻居的两个小孩，就很喜欢这么吃。不过他们是当做零食来吃的，而这群孩子，显然是在聚餐。

　　小林身边的空气里，一时弥漫着劣质方便面的香味。
　　小林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他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角往那边瞟。

　　小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食欲、不让肚子再发出怪声。这群孩子里的最大一个孩子，却注意到了小林。他从身后的袋子里，又摸出一包方便面，递到小林手中。
　　小林一下愣住了。

　　这个大孩子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对小林说：“吃吧，出门在外靠朋友，别客气。”
　　小林脸红了，他握着这包面，不知道是该吃掉还是还给他。
　　这个孩子显然误解了小林的矜持，他以为小林的犹豫是礼让，于是拍拍身后的包，很大气地说道：“我这还有很多，放心吃吧。”

　　小林眼睛刹时有点湿润，在他心目中，这样的孩子一直都是狡猾顽劣的代名词，他们会偷偷拿走自己没藏好的法器，会残忍地虐待小动物，会欺骗和欺负同类。
　　但这次，小林觉得自己有必要从新改变看法。

　　他不再推辞，接过方便面，象他们一样，把面揉碎了吞食。他问这个孩子：“你们在这多久了？”
　　这个孩子抬起头想了想，回答小林：“我有5年了，他们有的3年，有的2年，最小的这个月才来。”
　　“你们没有家吗？”
　　“有家。”
　　“那为什么不回家？”小林奇怪地问道。

　　这个孩子也奇怪地望着小林，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他低下头：“我们这些人在外面流浪惯了，回家也不习惯。”
　　说完，这个孩子又转身拉出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告诉小林：“他上个月就被他爸爸抓回去了，昨天又刚刚跑了出来。”

　　小林打量着这个小男孩，发现他身上还穿着绿色的校服，不过已经很脏。
　　“那你们怎么生活？”小林疑惑地询问。
　　“我们在车站拣瓶子卖钱，要是拣不到瓶子，就去餐馆讨吃的。晚上睡在车站里。车站里的阿姨对我们很好，不赶我们出去，还帮我们保管钱。”小男孩回答。

　　“那冬天呢？冬天也睡在车站？”这样的生活对小林来说是不可想像的，他惊讶地问道。
　　“冬天很冷的时候，我们就用衣服把头捂住，头暖和了，身上就不冷。”小男孩身边的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插嘴。

　　小林鼻子里突然酸酸的，手中面的味道也苦涩得难以下咽。他第一次开始怜悯这些孩子，同时也对自己当初的想法有了隐约的愧疚。

　　这时远处一个旅客随手扔下一个空矿泉水瓶，一个孩子立刻站起身，飞快地跑过去，拣起后扔到他们围坐的圈子中间。
　　和小林说话的孩子奖励性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过头，继续和小林说道：“其实如果有50块钱，我就可以贩点水果来卖，我观察了那些贩水果的人。知道什么时候卖什么赚钱，对这一行我钻研了很久。一定不会亏本。有了钱，我们就不用讨饭了。”

　　小林反射性地探手到左胸，那是他以前放皮夹的地方。但这次却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收回手，心里暗暗地起誓：等打赌结束，一定给这些孩子100块钱。让他们能够快乐地卖水果。

　　夜晚，小林就和这些孩子们睡在一起。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林被车站扫地的人赶了起来，身边的孩子们，已经不知所踪。他揉了揉被水泥地咯得生痛的尾脊骨，走出车站，开始第二天的流浪生涯。

　　经历了昨天的求职尴尬，小林这次变乖了，他知道以他现在的人类形象，最好不要去高雅地区。
　　几经摸索，他终于找到一个路边的劳务市场。很多人蹲在那，面前都放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什么‘油漆工’、‘木工’、‘泥瓦工’之类的字样。

　　小林在一个角落里，发现别人丢弃的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苦力’两个字。
　　小林自嘲地一笑，觉得这牌子蛮适合自己的，现在自己除了苦力，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小林蹲在纸牌后面，这时天色渐渐明亮。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菜市场，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往小林这边张望，但并不停留。
　　被路人张望的小林，突然觉得自己就象骡马市场的牲口，在等顾主来买。

　　就在小林胡思乱想的当口，一个外表看起来精壮结实的小青年蹲在了小林傍边。
　　这小青年横着眼睛看了小林一眼，又低头看看小林面前的纸牌，笑着说道：“你这个读书人，来凑什么热闹啊？”
　　小林不解地望着他。

　　小青年指了指小林的手，解释道：“你的手象女人手一样，又白又光滑，一看就知道是没干过粗活的。”
　　小林赶紧把手藏到了屁股底下。

　　小青年递给小林一根烟，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身份证吗？”
　　“身份怔？没有。”小林一愣，想起自己忘了带身份证。
　　“暂住证呢？”
　　“没有。”
　　“务工证呢？”
　　“没有。”

　　“你究竟有什么证？”小青年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我什么证都没有。”小林老实地回答。
　　“那你还敢在这蹲着？”
　　“为什么不敢？”受小青年的语气神态影响，小林有点恐慌。

　　小青年叹了口气，用看着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小林，缓缓说道：“每天9点，联防都要来检查这的务工人员，没有三证的，都将被带走，送去收容所。”
　　“你知道收容所吗？那就是号子！进去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然后再让家里人用钱来赎。要是没钱的话，就准备受罪吧。”

　　小青年咬牙切齿的神态让小林一个激灵，他想到曾经在网络上传得纷纷扬扬的一则新闻：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因为没带身份证被抓进收容所，最后却被打死了抬出来。

　　当然，小林是不怕进收容所的，他只要抱出自己老师的身份就可以出来，但是这样一来，这个赌也就输了。
　　小林犹豫了一会，终于悄悄地溜出劳务市场，那块大书着‘苦力’两个字的纸牌，便被他转赠给了小青年。

　　走出劳务市场的小林真的有点绝望了，原来作为一个人，身强体壮也不是那么容易养活自己啊！
　　养活自己的条件多而复杂，岂止一个身强体壮就能概括。

　　小林开始为自己的见识浅薄而暗暗羞愧，也为自己曾经无端地藐视他人而脸红。想想如果自己是那些饥饿的人，恐怕为了生存也会放弃尊严吧。

　　不过小林还不愿意就此认输，我一定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他想。
　　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小林脚下突然踢到一个酸奶瓶子，昨晚那群孩子的话突然浮上他的心头：“我们在车站拣瓶子卖钱。”

　　那些可怜的小孩子都能够靠捡瓶子养活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呢？！
　　小林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小林终究是个聪明的政治老师，懂得分析，他略一分析，认为在公园里这种瓶子最多。

　　临近中午，城市热闹起来，小林前方不远就是一个公园。
　　悄悄象贼一样溜了进去，小林开始仔细搜索。两个小时过去，他收获丰富，拣了一大塑料袋的瓶子。临出去的时候，又远远地发现一对情侣在前面谈情说爱。
　　小林看见，那女孩子手中的绿茶马上就要喝完了。

　　小林悄悄跟着这对情侣。
　　就在他们抛下瓶子，小林正准备上去拾拣的时，突然一声巨喝在小林身后响起：“出去，公园里不准拣破烂！”
　　被吓了一跳的小林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肥胖的妇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左手别着红袖章。

　　小林看着这个胖得象一座山的妇人，沮丧地望了地上瓶子一眼，转身向外面走去。他相信自己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肥胖的妇人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小林，她挺着肚子拦住他，劈手一把夺下他的袋子，说道：“不准把这些带出去。”

　　小林愤怒地瞪着这个妇人，手中的拳头捏紧又松掉。
　　最后还是认命地低下了头。

　　辛劳了几个小时。就这样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小林越想越气，不知不觉走到城市最繁华的街上。
　　街上人来人往，小林懒洋洋地找了一个橱窗下的台阶，坐着发呆。

　　这时一个好看的女孩，笑起来嘴角弯弯，眼角弯弯，眉角也弯弯的女孩，从小林面前走过去了。
　　女孩走出好远，突然又折了回来，从包里摸出一元硬币，放到小林的面前。

　　小林的脸刹时红了，他想大声说：“我不是乞丐！”
　　然而看着自己一身的落魄，想到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赚到一分钱，他却喊不出来。“我是不是一个乞丐……”
　　他只能无力地靠着台阶，喃喃低语。

　　傍晚时分，在小林面前已经有了一堆零票。这些钱零散地堆在小林面前，上面还压着一块蛋糕，这是一个小小的孩子送给他的。
　　小林呆呆地望着这堆零票，他轻轻拾起那块蛋糕，咬了一口，满嘴的灰砂。

　　第三天，走出火车站来看这场赌约究竟胜负如何的女孩，遥遥望见了小林，他正坐在一个垃圾筒边，身后是城市正在坠落的夕阳。
　　看到此情此景，这一赌的胜负如何，女孩没有问，小林也没有说。

　　只是有一天，依然是在那条最繁华的步行街上。
　　一个人经过一个流浪汉身边，轻蔑地说了句：“这么年轻力壮，不去干活养活自己，真是不要脸。”

　　这句话恰好让小林听见了，他突然莫名地暴躁起来，冲过去揪住那人的领子，大喊道：“你们这些家伙，说话那么轻巧，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养活自己？你给他工作了吗？为什么不能以帮助而非鄙视的姿态面对他们？！”

　　被小林揪住领子的那人一时懵懂了。呆呆地站着任由小林摇晃。
　　而在小林的身后，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人的眼角悄悄湿润。

　　一个是那个女孩。
　　一个就是那个年轻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