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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对不起 ...

  •   穿越时空,或者说时空旅行在物理学上是一个严谨的科学概念,代表人类当真有可能穿越到未来,却由于外祖母悖论的存在,不可能改变过去。相比之下,赫琉有所耳闻的属于网络文学的穿越,比起一种值得讨论的概念,更像是种娱乐产品,而他也从不在意绘画外的事情。

      因此当他真切地,从他熟悉的地球倏忽消失掉,而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当中时,混乱无可避免。

      但他好运地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不必历经如孟鸠、方芽那般的纠结、挣扎跟痛苦。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从魔法惨案里幸存的孤儿,领受精灵的照顾,在大陆最好的魔法学院长大,最多遇见些青春少年常产生的烦恼,然后遇到所爱,与之安度余生。

      过往可以被抛弃,赫琉从来可以选择逃避。但在两年前,梦魇初次缠上他的时候,伴着耳畔【回去】的呓语,他没有对亚拉伯罕的惨死置之不顾,找上警察厅,同时呈上自己的善良和疑惑。他回头面对了过去的撕咬,从此与一位普通魔法学院学生的生活渐行渐远。

      可爱意与邂逅同样降临到他身边。

      若让赫琉再选一次,保持失忆度过大陆安然的一生,和找回记忆直面两个世界的撕扯,赫琉大概还是会选择,寻回过去的记忆。

      哪怕这会让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陌生而可怕,哪怕这会让熟悉的人变得不再熟悉,哪怕这会让他无法享受无知的幸福,他还是会选择求索。
      要说为什么的话……

      赫琉抬起头对“阿朵瑞切”露出浅淡的微笑:“你的名字是方芽,我会记住。”

      诉说完临死时最后执念的残魂没有回应。女人静静倒在实验室的一角,鲜血浸透她的衣摆,死亡静滞在她凌厉的眉眼,仿若天然而残酷的妆容。

      赫琉蹲下身,看了她一会儿,手掌盖上她的眼睛。

      “好好睡吧,愿你不再醒来。”他轻语道。

      若他独自一人,自可抛弃,自可怯弱,但穿越从没有只发生在他一人身上,同伴的苦难如此真实,他们的呐喊震耳欲聋。

      需要得到拯救的从不只有生了病的这片大陆,每个受苦的人,画家赫琉会温和地注视他们。在那之后,他绘画,而这一次,魔法会令他的笔下不再只有虚无,奇迹会如花朵般绽放。

      赫琉起身,立于混乱崩塌的记忆空间当中。魔法师们的历史影像出现又溃散,如同某种无法阻止的循环,而赫琉抬笔,色彩听他号令,欢悦地汇入这些身影之中,于是人的骨肉被丰满,人的神态复归恬静。

      “人们”重现在这个狭窄的实验室中,糊涂着当下的境况,交头接耳。

      “奇怪,我怎么在这儿?我该回家了。老婆还在家里等我呢!我欠她一场约会!”

      “总感觉过了好久…好像熬夜画了两天的法阵,然后酣畅淋漓地大睡完了一觉!真爽快!”

      “我的实验数据去哪了…他们可是我的心血结晶,不能丢啊!啊,在这儿。”

      “去他妈的领主,老子不干了,要杀要剐随便,这害人事谁爱干谁干去。我要回我的故乡,星罗花的花季要到了,我可以带老爷子去看……”

      没有人对赫琉的存在做出反应,他便如同幽灵一般穿过人群。五颜六色的波浪涌动在他的脚下,魔素簇拥着它们的新王,潮起潮落。

      赫琉拾阶而上,顺着魔力感知寻去。他在天台那座黑色的基座前看到一个容貌平庸、神色微带不安的男人。他棕发棕眼,身着符文师的法师袍,看到赫琉向他走来,后退了两步。

      赫琉被一根魔杖指着,面色不变,仍往前走了两步。

      青年亚拉伯罕疯狂摇着头:“别、别过来!”

      他抖索的嘴唇冒出一个称呼:“怪物!”各种情绪交织在那双原本可以分外温厚的棕色眼眸中,混沌一片,令人看不清他的本心。

      符文跳动在他的杖尖,却受施法者混乱的内心影响,散乱而不成秩序。这样的魔法不具备多少攻击性,只能成为虚张声势。

      赫琉继续往前走。符文从魔杖中窜出来,打到他的臂膀,又被一块金黄色轻轻拂去。亚拉伯罕的手发着抖,近乎握不住魔杖,背脊靠上了天台的栏杆。

      赫琉写出一串字:“亚拉伯罕。”

      黑色的字符漂浮在空气中,湛蓝的天空为它作衬,亚拉伯罕却从未觉得大陆通用语这么恐怖过。他抗拒着这种交流方式背后的含义,抗拒着自己犯下的恶。

      崩溃着,他喊出来:“我没有选择,外乡人!阿朵…那个兔人,还有更多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的人…害死他们不是我的本意!可不让研究继续下去,我们就会死!”

      亚拉伯罕捂着头,瞳孔剧烈颤抖着:“我的家乡毁灭在一个会喷火的魔物手中。我的朋友,我的初恋,我的老师,他们都在灾难里消失,我也不会例外…欧瑞拉的下场就是我的结局。他的死能护住几天那个村子?我们的死又能保护其他人多久?”

      “魔物总在诞生!它们杀不尽的!每当一只魔物死去,它们怪异的灵魂就会跟大陆魔力场耦合纠缠,几周之后又是崭新的魔物。那些会魔法的魔物甚至能够自我繁衍!它们的延续方式千奇百怪,而它们的蔓延就会成为所有大陆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太久了!”亚拉伯罕对着赫琉嘶吼,“好不容易,魔王,一切的源头死了!胜利就在眼前!只要度过这波最后的反扑!和平就在不远的将来!”

      “为此,你们的牺牲是必要的!”

      “只有你们死了,那些我们杀不死的魔物才会死!我们才能活!所有渴盼和平的人,所有遭受了太多的人,所有的魔法师和非魔法师才能活!”

      赫琉平静地注视眼前崩溃的记忆体。这里站着亚拉伯罕最不愿意面对的那部分自我,那位德高望重的符文师将其丢在资料堆的深处,也将所有罪孽和无奈埋藏。

      赫琉问自己,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卑劣的人吗?

      他害死了新生的“阿朵瑞切”,他对29号研究的脱轨刻意漠视,他是雪崩里的一朵。可他也在战后播撒和平与希望,成为刚刚建校的息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无私地教授学生、传播智慧,他愧疚地偷偷对赫琉给予扶持,他对被孟鸠杀害甘之如饴。

      他卑劣,也高尚。他胆怯,也勇敢。

      于是赫琉书写:“我知道,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你会选择帮助我们。就跟你会试图帮助受战争波及的人们一样。”

      “你是善良的,亚拉伯罕…老师。”赫琉说。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青年亚拉伯罕的眼眶滚落,他颤抖的声音低沉如叹息:“我们从没想伤害你们……”

      那双棕色的眼眸总算直视了不能说话的绘法师,直视那些漂浮的魔素。

      “我们只是,无能。”

      “如果有能力,我们可以修正错误。如果有能力,我们会更早建立起息襄,反抗奴役我们的上位者。如果有能力,我们不会被魔物屠戮,更无法保护想要守护的事物。如果有能力,我们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甚至可以将你们送回原本的世界,把悲剧变成一次愉快的异界旅行,让魔法只是带给人惊喜的奇迹。”

      “但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亚拉伯罕神情灰暗,“我们找不到被魔力场影响的人,阻止不了抹在历史书上的大手,更没法修补天空和海洋的灾难。”

      “如果可以…如果有如果……”

      亚拉伯罕的尾音归于静默。他的低落如有实质,紧接着某种源自心底的冲动令他挣脱出来,抻着脖子对赫琉大喊着:“对不起!”

      “对不起!所有本该有更好的结局的人,对不起!”

      记忆体的身形陷入溃散,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赫琉抬手,为“亚拉伯罕”赋予色彩。

      青年的身躯复又出现,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宁静,微笑着说:“妈妈,我会成为能保护你跟村子的大魔法师,我会成为先驱。那样,在回到面目全非的故乡的时候,我也会无憾此生。”

      赫琉知道,这个“亚拉伯罕”再也不会对他的存在做出回应了。现实里的亚拉伯罕也不会了。但他依旧走到亚拉伯罕身旁,吹着天台的风,伸手描绘出风的轨迹。

      那抹薄绿转瞬即逝,其中只属于赫琉这个个体的,对罪人的宽恕已不会有人能看到。

      整个记忆空间的压力愈发深重,有柄弯勺搅在脑髓里,疼痛对赫琉来说却已是习以为常。但赫琉的灵魂没法支撑他待更久了。

      所以他对亚拉伯罕伸出手,金色怀表躺在他的手心。

      他本以为这个动作不会收到任何回应,但那个记忆体眸中的神采却一瞬有了变化,那是——
      我愿面对。

      画家的视野里,被观察者一瞬的神情变化恍若错觉,青年亚拉伯罕也没有接过怀表,接受这跨越时空的“失物交还”。但赫琉笑了起来,他心里已有答案。

      他提起魔杖在表盘上画起来。这是第九个符文。

      然而记忆空间愤懑于他的“违规”似的,不愿放他出去。赫琉于是画下第十个符文。

      微缩世界为古老符文蕴含的强烈号令力震撼着,亚拉伯罕记忆里人们的言语嘈杂地挤在赫琉的耳畔,试图扰乱他的镇定,连天空仿若受到挤压,扭曲着朝赫琉崩陷过来,但赫琉依然站立在天台上。

      赫琉好笑地凝视着怀表。生气了?还不放他走?

      如果外面没有还在等着他的人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反正生活的世界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风景都是一样的。

      但是有人在等他,他也在等着重新审视属于真正的赫琉的情感与思想。大陆还有许多地方他没有去过,有许多只属于这片奇迹的大陆的风景,他的画布仍未收录。

      于是他便改变了画法。不再用学习的符文魔法,不再写下自己费劲心思研究的古老符文,赫琉用魔杖绘画下他的图案。

      换作曾经的他,或许会因为不自信而倔强地尝试画原本的第十一个符文,但现在的他不一样。

      赫琉亲眼看到的风景重塑了他,他邂逅的人们改变了他,他也为这种改变感到万分欢愉。他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画下任何事物。

      他可以画出属于自己的“钥匙”。绘画本该如此,想象力驰骋的地方,不该存在任何限制。

      所以让道吧,历史的碎片。为我的画笔让道,让我渡过庞大的魔力流,回到那个有人会等我的世界。

      怀表为表盘上新增的图案颤抖着,嗡鸣着。它发烫,比技艺最精纯的矮人匠师的熔炉中心还要滚烫,像是尖啸着“丢开我!放弃吧你这个叛逆的混小子!”

      而赫琉只是胸有成竹地看着它,等待,任由手掌在视野里被烫出血液。他一点也不担心,他真实的身体还在家里呢,怀表不过是把他灵魂的一部分拉扯进来,顶多造成几天心理上的隐痛,真的伤到他什么的,不存在的。

      他的骄傲不会为区区一只表俯首。

      赫琉在自己的书房里睁开眼睛。靛青色的眼眨了眨,倒映着窗外万分灿烂的阳光。

      光线洒在完全展开的金色怀表上,描摹着金属特殊的光泽。在那造型古朴的表盘上,亚拉伯罕的古老符文已被一朵紫色的鸢尾花取代。花朵占满整个圆形的表盘,魔力在其中流转不息。

      这一刻,怀表从一个附属特定魔法师的魔法道具变成了独立的传奇魔法道具。

      亲手创造它的赫琉知道它的用法:重现某段历史。

      不再有亚拉伯罕记忆的限制,也不会苛刻地要求使用者扮演特定角色,它将忠实地反映真实的历史。不过,使用存在一些条件……它必须有能够追溯历史的现实物件作魔力锚点,历史的还原度取决于这件物品的质量,并且只能重现这样物品见证过的历史。

      也就是说,如果赫琉还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得找找老古董了。

      赫琉托着脸想了一会儿。

      他还有疑问没有解决:29号研究到底因为什么被贵族们彻底放弃?当年的魔法师还想要弥补,不是吗?既然如此,魔法师们肯定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索要研究经费…就算瞒不住,以当时那群魔法师的知识水平,随便从掌握的魔法里丢几个出来也足以满足短视贵族的大胃口。

      研究不会随随便便结束,像现在这样,任何历史书里都缺乏记录的情况是很古怪的。除非有什么事,有什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斩断了魔法师们的最后希望,也让所有曾参与29号研究的权贵害怕和这项研究扯上任何关系……

      赫琉突然想到,29号研究结束的时间,大陆历4年,刚好是息襄建立的法案通过圆桌议会审议的时间。

      而息襄,这所名谓在所有大陆人眼中光辉璀璨的魔法学院,有着两年一次的校庆。全校的欢庆总有辉煌的魔法自然奇观伴随。

      隧星带。许多人都会忘记,大陆历4年,它初次出现。后来人只将其视为第一所魔法学院诞世的祥兆,视为一种大陆自古就有的自然奇观,却很少有人探寻过它到底是什么。

      天空层面的魔力现象,以当前的魔法界水平,根本无法触及,更别提研究了。长久以来,赫琉都觉得这很合逻辑,绘画隧星带期间找老师询问时,没对得到的“一切未知”的答复起疑。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巧合得过分了。

      息襄公认的建校日在大陆历4年10月9日,隧星带第一次出现是在大陆历4年10月9日,29号研究折戟也差不多是在大陆历4年10月。息襄光荣的诞生至今仍有“荣礼旦”这个名字为其镀辉,而29号研究的失败完全在历史里隐身。

      两件事近乎同时发生,受史书记载的待遇却千差万别,对比太鲜明了。

      赫琉对着屋前池塘蹙眉想了很久,忽然,他灵光一闪。

      息襄广场,息襄旅游指南中“最适合观赏隧星带的地方!绝赞推荐!”对应的地点,符文院学生钟爱的极度适合画阵的地方。

      如果赫琉记忆没出错,他还记得,两年前都朋在息襄广场为荣礼旦的致辞里,他也提到过隧星带第一次出现的夜晚,他就在息襄广场塔下思考魔法界未来的命运。

      见证历史的老古董,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赫琉没多犹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带着魔杖跟怀表往息襄广场赶去。

      出门五分钟,他又转头去取了学生证——顺路去学校财务处取一下刻奥希的私产吧,这次事情办完得给他回信了,几只已读不回的白鸟速递纸鸽还待在窗台上,怪让他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第二次踏出自家门扉的档口,他魔力感知的视野死角里,有一缕自远方逃窜而来的影子钻进了他屋前充斥着魔力的古老河泽水的荫蔽里,跟那些以特殊方式流动着的河水融为一体、深深呼吸。

      阴影注视着沐浴在阳光中的青年远去,没有跟上,只是注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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