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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割舍 ...

  •   赫琉眼前的二人模糊起来。
      视野里的一切都在飞速变换,像是时光正在快进。

      “赫琉”在小屋住了下来,仍使用赫琉这个名字。他告诉登比尔和崔丝织,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于是又获得了自己名字的使用权。

      但在崔丝织眼中,儿子已经死去,因此她对待赫琉就像是一个共住的陌生人。登比尔则毫无芥蒂地接受了他,赫琉也搞不懂他的想法。

      恩爱的夫妇,一个精神状态不好,一个盲了眼。和他们生活并不容易,赫琉尝试过向他们道歉、解释,但得到的只有紧闭双眼的微笑,或者微红着眼的复杂表情。

      “我这是……算什么?”赫琉帮崔丝织处理猎物皮肉时喃喃。

      挤入他人完整的情感世界如同把手伸入鳄鱼开张的嘴,危险的预感如影随形,却也不知道在鳄鱼眼里,这只手是食物还是替它清理牙齿的无害鸟类——总归不是另一条鳄鱼。

      赫琉很明显感到自己并不被真正接受。两人留下来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一个具备基本行动能力的孩子能够帮崔丝织省下许多照顾失明丈夫的麻烦,让她有更多时间置办和处理各类生活琐事,不至于在某个时刻忽然崩溃朝所有人大喊大叫。

      她其实也是需要照顾的人。

      赫琉愿意照顾他们。他有种奇异的愧疚心理,明知自己穿越疑点重重,丢失的两个世界的记忆让他既不能逃避这具身体父母可能的指控和怨恨,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在这间小屋里自在来去。

      但是想不清楚也没关系,一个生活搭子有多少纠结烦忧,似乎也并不重要。赫琉在感知不到时间流速的梦境里浑浑噩噩,也不会有任何人提出一点不是。

      没有人会来。

      这种想法出现在大脑彻底安静下来后的不知道多久。赫琉甚至有些怀念曾经在他脑子里说话的那个声音——只能是魔王吧。厄斯达很久没有说话了,不,赫琉也不确认到底是不是“很久”。

      或许只是现实世界的一分钟。

      梦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赫琉甚至不敢感到厌倦、焦虑。每当他看到崔丝织那双浑浊的眼睛和登比尔柔和包容的笑容,他就失去了掌控这具身体的权利。

      连一点与父母在一起的幸福感的出现,都要在回味过后惶恐地驱散、反省。

      赫琉想,要是梦里能做梦就好了。他想梦到那个被他侵占身体的男孩的灵魂,问候他近来可好,是否愿意回到这副身体。

      糊涂的思考着,赫琉看到崔丝织把几幅法术画包起来,像是要带往外头。在登比尔失明后,她终于承担了去附近村庄购置生活物资的任务。一开始她还犹疑不定,担心会不会有家族的眼线抓到她,把她跟爱人分开,但很快发现一则报纸上的新闻。

      “古老的术系世族大脉一夜倾颓,原因竟是多年前出走的独女离奇死亡?!”《北境报》的标题耸动异常,文章详细介绍了一个术系绘画的魔法家族如何在独女失踪后的短短5年内连遭不幸,死的死伤的伤,流落到贱卖法术画才能活下来的地步。

      文章还着重提到,该家族源远流长,巅峰时期可追溯到万年战争中期,是名副其实的古老派系,如今人走茶凉,沦落到典当全部家当的地步,实在令人唏嘘。
      “谁能说那些鱼肉百姓的魔法大贵族们不是下一个?”文章最后阴阳怪气地讲。

      崔丝织把报纸买回来放在桌子上,同样跟着她回来的还有原本打算卖出去的法术画。她盯着这些东西一言不发看了很久,久到登比尔找不到她,开始一声声呼唤,赫琉才被崔丝织喊到身边。

      听见崔丝织的声音,登比尔很快安静下来。

      崔丝织问赫琉:“你愿意学习术系绘画吗……额,这是一门久远的魔法,把艺术跟魔法结合。我还没问过,你会魔法吗?”

      小小的绷带人答,会。

      他每天自己更换绷带。在崔丝织和登比尔眼里,赫琉似乎是健康的模样。然而剧痛其实仍未远离,全身流血也还没有停下。

      赫琉以让人匪夷所思的毅力挨过这份疼痛。

      不知听到了什么,崔丝织低头看着赫琉:“你不会也是正常,毕竟典籍说你们不适应魔力,对你们来说,魔力像毒性烟雾一样。也无怪乎这种事会被记载到典籍里……一穿越时空就死掉的怪物们,的确容易被遗忘。”

      “现在应该也只有我记得典籍的内容了吧……买下它的人肯定看不懂那些密语,只当是缺乏实用性的收藏……”她沉默了一会。

      赫琉也没有说话。

      崔丝织摸了摸赫琉的头:“总之你活下来了,我知道我的法术画实际上没有多大功劳。”
      “让我来教你魔法吧,这其实很简单……”

      那份报纸的最后结局是垫桌脚。

      赫琉的重学魔法之路断断续续,因为崔丝织经常教着教着就发起呆,时间还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长。不过他也没有当个好学生就是了,他只是坐在那里神游天外,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崔丝织就会做出教学得到反馈的回应。

      像固定了模式的木偶。
      赫琉知道,这是记忆,梦里的记忆。大部分时候,他没法参与记忆,他只是观看。

      “你在补全灵魂,小子。”厄斯达的声音忽然出现,“残缺的东西可没法承担我的灵魂,穿越不多的好处就是我们的灵魂非常不见外,它能在一穿越就受到魔力场的冲击,豆腐块一样碎开,也能在另一种魔力场的冲击下重新融合回来。”

      “……我的灵魂怎么了?”赫琉对着虚空开口。
      脑海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天啊,我以为你要沉没在回忆里呢。相信我,这在我们这类人里面并不少见。”厄斯达的声调很冷,“你的灵魂,和我的一样,性柔,一来就散开了,曾经的记忆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过我后来慢慢想起来了,借由一点……不那么雅观的方式,而你的,嗯,现在才因为要被献祭给我,在祭坛上遭受魔力场的侵犯。”

      他特地咬重最后二字,赫琉面无表情。

      厄斯达无奈叹气:“看不出你的灵魂比我还软啊……你被献祭了,补完灵魂才能让我大方吃掉,明白了吗?”

      “那我原来世界的记忆呢?”

      如果说记忆可以补全灵魂,那赫琉丢失的可不止7岁前的记忆,还包括原世界的回忆。厄斯达的话不像是没找回自己原本的记忆。

      “谁知道,问你啊。灵魂的事,就连我这样的捏橡皮泥大师也说不清。往荒谬了讲,说不定还有韧到极致的灵魂抗住穿越一开始的灵魂搅烂,什么也没忘呢。显然,我俩并非其中之一。”

      捏橡皮泥?魔王有改造灵魂的能力?不过,这样魔物大多有魔兽特征就说得通了。

      “谢谢你。”赫琉说。厄斯达的确为他解答了很多疑惑。

      一声大笑突兀出现,响了一秒就停下了,接着是平静到诡异的语调:“看来你对自己任人鱼肉的处境很清楚,不过先别谢我,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吞噬你的灵魂。”

      “以免你产生误解,我提醒你,你的灵魂是我复活的材料之一,我吞了你,我活,你什么也不剩。”

      “什么也不剩,懂吗?所以别急着谢我,先在心里酝酿诅咒的话吧。”

      可是有误解的人明明是你啊?赫琉真的只是想感谢他透露了很多他急需的信息罢了——然后厄斯达又透露更多。

      犹豫了一会要不要解释,赫琉选择缄默。
      就让他误会下去吧,反正他是不会有什么诅咒的话的。

      梦里的日子继续流逝,有一天,赫琉推开木屋大门,看到一个小男孩对着他微笑。

      他有双靛青色的大眼睛,眉眼精致,让人一看到就想起崔丝织——不仅样貌,还有人偶般无机质的神色。

      他的微笑糊着蜡像馆里的塑像的腐臭味道。

      赫琉放缓了呼吸,他向男孩走近,男孩没有躲避,于是他问:“你是赫琉吗?”

      男孩歪了歪头,没答是不是,转身跑走了。

      赫琉立刻去追,不知不觉中,周遭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男孩发着光。男孩在前面跑,赫琉一刻不停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等等!你是谁?!”

      男孩停步回头,眉目写着“明知故问”。

      赫琉立刻追上了他,害怕他又逃走,一把把他拥在怀里。怀里像一坯冰,冷得吓人。

      赫琉颤抖着:“你是赫琉的鬼魂,对吗?你去看看你妈妈好么,她很想你,最近她越来越不好了。”

      男孩依然没有说话,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赫琉没感到疼,他本来就哪里都疼,多一点少一点没区别。

      男孩无法,用力推了推,赫琉才放开他,但两只手臂仍然环在男孩肩膀。

      男孩似笑非笑看着他,一手捉住他的手往下拉。

      “你要干什么?”赫琉让他抓住。

      他白皙的掌心和手臂裸露在男孩眼前。男孩伸出一根手指。

      没有指甲,也没有用力,小孩的手指,就这样凭空让赫琉手臂上出现血痕,甚至让早已对疼痛麻木的赫琉再次感到疼痛。

      赫琉“嘶”了一声,面色发白看着男孩笑着在他手上写字。

      “把你的声音给我”。

      他流着冷汗看着男孩。对了,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男孩嘻嘻笑了两声,又拉下他另一条手臂。

      “把我的身份给你”。

      两条基本废掉的手臂无力地瘫下去,失去钳制男孩的能力,男孩却不再逃跑,就那样莹莹地用那双靛青色的大眼睛望着赫琉,等待。

      赫琉再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了。
      “好。我给你。”他说。

      男孩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要咧到耳根。“哈”,他轻笑。

      赫琉倒在地上,视野最后的残余是男孩的脚腕——连着他自己的脚。

      “赫琉!赫琉!!”嘶哑但听得出清丽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

      有泪珠拍打在他的脸上,赫琉睁开眼,看到崔丝织泪眼婆娑,紧紧握着他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重复,摇着头,目光凄然,鼻子不受控地反复皱起,“我的画……呜,对不起……”

      “画,它……我忘记收起来了,我、我不知道它失控了,你,嗝,你还好吗?”她惨白着脸问。
      赫琉握着她柔软的手,扬起笑。他只笑,点头。

      他不说话。

      “哇哦——”厄斯达故作惊叹的声音恼人地响起,接着假情假意道,“你应该还能和我说话?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不希望我吞噬你的时候听不到一句话,那和宰羊有什么区别?”

      “亲爱的,我喜欢上你了,你的表现可真是太有乐子了,让我很好奇是不是现在这个年代还有很多你这样的人。”

      “天真,愚蠢,一心一意,充满脑子进水似的幻想。这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亲子关系有什么必要去维护呢?你放着两个人不管,收起无谓的怜悯心,他们就能自取灭亡——你不会真以为那女人的画能杀掉你?据你那对我门户大开的灵魂报告,你可是最懂那些把戏的人了。”

      “所以为什么呢?亲爱的。”他似乎真的在迷惑,“你可真是个谜,我有些好奇你在地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是个画家,先生。”赫琉在脑中回答,声音依然平静,“只是个钟爱一切美丽事物的画家。”

      他看着崔丝织郁翠的绿色眼睛,脑里擘画出一片鸟语花香的近海森林。那里和风惠畅,天空和海面一样湛蓝,心情会随着浪潮起伏、落叶归根一同平静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了。崔丝织的眼里充满摇摇欲坠的悲郁,她受不了又一次打击的。

      赫琉动了动身子,手臂上超越疼痛的疼痛犹在,他灵巧地跨越疼痛,把手臂放到崔丝织的脖颈,又把上身贴过去。男孩的身子很小,这样就足以成为一个完整的拥抱。

      崔丝织总算放声大哭。赫琉只是耐心地拍打她的肩膀,像是安慰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

      此刻,两人的身份奇妙地倒转了。

      这之后,赫琉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崔丝织喊他赫琉时,眼里已没有那种暗藏幽怨的复杂神情,只是纯粹的,对家人的呼唤。

      6岁的孩子能帮助两个成年人做的事,赫琉都做过一遍。他带登比尔散步,做崔丝织情绪的垃圾桶,清洗饭后为数不多的盘子,偶尔提着桶到河边洗衣。

      日子平和得不似梦中。

      若非他记得重复了很多遍的怪梦里,小屋门口的深坑,和深坑里总和雨滴粘连的肉块,赫琉定要觉得靠他的存在能使这对夫妻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

      怎样改变崔丝织和登比尔的命运成了赫琉首要考虑的事。

      他尝试在崔丝织拿着画笔发呆的时候替她把画笔放下。女人既爱画又恨画,替她放下画笔很简单,却很难阻止她又在一个神志不清的时候坐到画布前再次提起画笔。

      赫琉无奈,终于决定给点大刺激。

      他温柔地推搡崔丝织的胳膊,又叫登比尔过来安抚。把她拉走后,他取出崔丝织魔杖架子里的一支——最后被赫琉带走到息襄的那支,对着发愣的女人笑了笑。

      我要画画了。赫琉的表情传达着这个意思,崔丝织于是楞楞地跟登比尔耳语:“赫琉要画画了,他在用我的魔杖。”

      她没有教过赫琉术绘,只教基础魔法,因为术绘很难,教的时间也长。

      登比尔哦了两声,声音里也是难得的激动。
      “他画了什么,跟我说说。”
      “还没开始画!”

      赫琉又笑了笑。他舞动起画笔。

      然而那画布在刚接触画笔的一瞬破碎了,溅了赫琉一身诡异的红蓝混合颜料。

      夫妇为看画离画布很近,他连忙转过身去看——

      “说了,你天真到愚不可及。”厄斯达比平时还要冷漠的声音变得遥远了。
      消失在一片耳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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