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不是争吵的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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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琉的疑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很想问为什么，但他没法说话。声音可以表现的：语气的颤抖、声音的高低、言语的质疑，这些更能抒发他心情的东西，赫琉从有记忆开始就无权达成了。
他平等地被剥夺了语言。
所有他能做的不过是无意义地摆摆手，再按耐下复杂的心情“啊！”一声，大幅度地比划动作：“为什么，老师？您知道些什么？”
这时候，阿道尔眼里的悲伤更明显了。赫琉记起他之前反复的道歉，就那么盯着他，目光暗沉。
但阿道尔却说：“你生气了。”
赫琉摊手，面无表情。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不然呢？
“我的老师隐瞒了很重要的事，不是么？”
“是的。”阿道尔痛苦地闭眼，这表情对他来说有些矫揉造作，“但我无法告诉你真相。”
“为什么？”
“抱歉……”
很好。又一个“赫琉禁止得知”。赫琉有些冲动，可是最好的泄口——语言，对他来说是扇紧紧闭起的窗。
所以他只能抱手在原地，嘴角下撇。
“……我们先回家。”阿道尔拉起他的手臂。
空间魔法将二人传送到灵泽镇。不出意外，赫琉再度见到自家大门时，心情是奇异的。
赫琉客观地俯视起了精灵的行为。
老师以为在家里他的心情会好点，更好说话。
另一边，他看到瑞奥·桑格从《息襄要闻》油墨报纸里探出眼睛看向这边。
于是阿道尔怎么找到他的也很清楚了：询问他的好邻居，桑格们自然会指出赫琉前往的方向就是息襄本校。再用一点魔法手段……对，这种事情对一位精灵高级空间魔法师来说易如反掌。
赫琉主动走进家门，从厨房里拿出茶壶，里面还有昨天留下的冷茶。
他面无表情地给阿道尔倒了一杯茶，便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等待阿道尔主动开口。
他越是这样，阿道尔心里越慌。
绿茶上飘着一片暗绿色的茶叶，尖尖的叶片正如此刻自家孩子捉摸不定的心情在水面上微微摇动。
为缓解紧张，阿道尔抿了口茶。很凉，味道并不好。
靛青色的眼睛沉默地跟随他每一个动作。
“……赫琉我……”阿道尔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赫琉的手语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的灵魂来自哪里，老师？”
阿道尔的这一停顿不打自招，他的确知道详情。比那个未曾谋面的使用陌生文字的凶手知道，比警察厅的赛伦刑警知道。
“我的灵魂来自哪里。”赫琉又打了一遍相同的手势。
此刻，阿道尔的面色已经完全沉下来。
精灵们因他们出众的外貌出名，也因他们古怪的性情出名。当一幅不似出自凡尘的面孔如此扯平了嘴角，眉间沉淀暴风雨前的平静，任谁都会为其中的威慑暗自心惊。
但赫琉是阿道尔的养子。他熟知精灵的每一副表情，每一个动作，因此并不慌张。他知道，阿道尔准备说些真正有份量的东西了。
“另一个世界。”阿道尔说，他生硬补充，“你不需要了解详情。”
赫琉的敏锐让他怔愣了一秒，就是这一秒，已经让阿道尔陷入必说不可的境地。
“我不想隐瞒，但是请理解，我的孩子。你失去童年的记忆，也丢失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赫琉平静地聆听。
他不意外。不如说，阿道尔只是把他隐隐的感觉说了出来，让他有种格外的舒畅。
“我给你讲过魔王厄斯达的故事。世人都说，厄斯达不属于这个世界，才有远超其他魔物的狡智。他创造魔物的语言，统领起一团散沙的魔物，散播纯粹的嗜血的邪恶，掀起臭名昭著的万年战争。我不希望你觉得自己跟魔王有相同的地方。你也没有那些记忆。”
“你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一开始。”阿道尔的妥协在开了一个头之后，变得山体滑坡一样势不可挡，至少看起来如此，“没有具体的手段能检测灵魂的来处，最熟悉灵魂的幽灵也不能。但是这对于规则之外的占知魔法师来说，不过是水星盘里的几道涟漪罢了。”
“我带你见过卜星台的那些人，在你还没有‘醒来’的时候。那群【务必缄默者】中的一位向我说明了你的灵魂的异常。”
赫琉刚被阿道尔领走的那段时间，意识一直处于迷蒙的状态。在二人的交流中，常常把那段日子说成“阿道尔慢慢唤醒赫琉”的时光。
“赫琉，你属于这里。哪怕你的灵魂带有过去世界的痕迹，它们也完全消失掉了——你忘记了，不是么？我没想到，另一个异界灵魂会就这样撞到你面前，这是很罕见的事。我不想你为此受到影响。”
“你是我的养子，息襄的学生，你在这里生活了9年，你喜爱术系绘画，爱吃松软的白面包和烤牛奶，没有什么能轻松切断你和认识你的人、这个世界的联系……”
赫琉无意识地绕起了肩上的辫子。
还没有得到赫琉正面回应的阿道尔暗自松了口气，这是赫琉放松的小动作。
“赫琉，答应我好么，别管那个案子了。好好地待在我身边……”精灵的细眉颦起一个祈求的弧度，“你看……”
他的指尖指向那杯茶水。
魔力的牵动下，茶水脱离杯子飘向空中，仿佛处在无重力环境下似的，整一个浑圆的水球。
阿道尔打了一个响指，水球顿时消失不见。
“你现在所在的世界丰富多彩，魔法的奇迹时刻都在发生，还有很多精彩，你的画笔尚未记录。”阿道尔深谙赫琉对绘画的执着，劝说的角度格外刁钻。
但赫琉怀疑阿道尔是否只是想着趁机处理掉这杯难以入口的冷茶。
不过，他的确认同阿道尔的话。
只不过赫琉此刻赌气一般地，根本不想表露他的认同，手语说：“那个案件的凶手是我的同乡。”
阿道尔被负面情绪笼罩的表情在赫琉看来赏心悦目。
他在心里做了个鬼脸。谁让你这么重要的事瞒我这么久。
但阿道尔很快从赫琉的表情里看出少年的真意，无奈说：“赫琉。”
这一句呼唤出来，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基本态度，餐桌上的气氛已经缓和很多。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灵魂的事，事关本源。”赫琉打手势，“早告诉我，我就不必为奇怪的梦这么烦恼。”
“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好么？”阿道尔双手合十放在脸边，可怜兮兮的表情。
精灵迅速的滑跪很是滑稽。
赫琉被逗笑了。
一方根本说不了话的吵架当然算不上吵架。只不过阿道尔和赫琉都知道，一场只有当事人能够看出的争吵已经悄然落幕，剩下的只有兵戈相见后的握手议和。
未成年的画家率先摆出了对不平现状的质疑：“可是老师，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存在于您先前的陈述——您不允许我独自离开息襄，您所说的精彩、是指我画得越来越乏味的息襄还有教科书上的附图吗？”
精灵教师接下招式：“我也记得你说过……天才小画家，任何景色在你眼里都是可以无限挖掘的宝藏，你能从无数角度描画，怎么会乏味呢？何况我允许你自由活动的息襄有一座都市那么大，还不论野外教学，实践区囊括的一大片森林湖泊什么的……”
赫琉靛青色的眼睛幽怨地看过来。
阿道尔思绪一转，慢吞吞地改口：“……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管教对于一个16岁的少年来说不太公平。在同龄人一个个见过南境的帝国北境的魔物的情况下，只在息襄活动的赫琉先生显然缺乏他必需的见识。”
“然而，”阿道尔又一个话音一转，“赫琉先生，您需要理解阿道尔先生作为一个忙碌的精灵，的确没法提供如同家族一般全面的照顾，他的担心向来真挚。”
赫琉笑了。他取出今早瑞秋·桑格送来的牛奶，倒进阿道尔空空的杯子。
阿道尔为难地看赫琉：“你知道我不喝奶制品，还在生气吗？”
赫琉神秘地一笑，行云流水地取走了刚倒满牛奶的杯子，坐到原先的位置，满足地喝了一大口。
明白被耍了的阿道尔：“……”
精灵抿唇一笑。这事可以翻篇了。
赫琉懂阿道尔的担忧。任何一个负责的充当父母类似角色的人，尤其是北境的父母们，都不会安心地让孩子在这块危机四伏的大陆上闯荡。
赫琉见过一个从南境来息襄读书的平民一年级新生，他拎着大包小包从马车上下来，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损，那是路上遇到魔物战斗过的痕迹，脸上还留着哭过的泪痕。
离开熟悉的环境，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域跟校园，再也不会听到父母的叮咛，就是会这样的。
息襄附属城镇出来的平民学生，可能就会少许多乡愁，可相对应的，他们所见的大约也只有息襄和息襄周围的景色。
有家族照护的学生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了。强大的底蕴让这些子弟足以在上下学时配备家族为他们准备的佣人和伴读，身边的人也有很大概率就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们接触的更多，拥有的资源也更多。
赫琉则还要特殊一点，他哪边都不是，一个精灵监护人就让他特立独行太多。桑格夫妇的照顾算是阿道尔对此的补偿——他想要赫琉接触正常人类孩子的生活，于是每年给予桑格家一笔不菲的财富。
“我想出去多看看。”赫琉打手势，直直望阿道尔。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阿道尔无奈，“我会撤掉你的空间禁制。”
曾经，因为空间禁制，息襄校园跟灵泽镇就是赫琉能够踏足的全部区域。
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赫琉眼睛发亮。
黑发少年试探问：“铂金、翡翠、黑曜？”
南境的三个大国，赫琉钦慕其中风光许久。
“嗯。”
“那极北？”
“要等你有高级冒险家徽章。”
“精灵谷？”
“怎么对那儿感兴趣，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不过你想去的话，我乐意奉陪。我带你去见黛勒普。”
黛勒普是这届精灵女王的名字，据赫琉所知，她已经在位有至少3000年。
听见阿道尔这么说，赫琉才满意地点点头。
“你还没答应我不去管那个案子。”
赫琉意外阿道尔还记得这个，他思考了一下，表达：“不主动，除非不可抗力。”
“我对曾经的那个世界没有那么执著，我没有那些记忆。”赫琉耳边的黑发随着他的笑落了几丝在脸颊上，“我只有这个世界的记忆，不是么。”
阿道尔金色的眼睛凝视他，其中的闪烁赫琉看不分明。
精灵轻轻地开口，像是怕惊扰一片羽毛：“的确，是好事。”
得到了答复的阿道尔不久后就离开了。他的确很忙。
赫琉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息襄的荣誉教授，手下有个十分重要的大项目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从赫琉“醒来”之后，阿道尔就在做那个研究，到现在已经做了至少8年，虽然对一个精灵来说这不算很长的时间，但阿道尔对这个研究的重视程度之高是显而易见的。
赫琉不知道阿道尔什么时候开始的研究，也不知道具体研究内容。那是保密内容。
“啊。”赫琉突然出声。
他想起忘记告诉阿道尔一件事。
关于隧星礼祭上的火光和舞动那样的火的人，关于他的久久震撼和灵性触角的疯狂暗示，关于他激动的心情和对自己异常状态的困惑。
如同在学校遇见有意思的事情的孩子总要吵闹地对着父母嚷嚷琐碎的幼稚事，赫琉也很想分享给阿道尔他在隧星礼祭上的见闻，还有告诉他，他很想认识一下刻奥希，他见到了无与伦比美丽的火元素魔法。
但是在社交方面，赫琉深知自己的劣势：他患有语言障碍，灵魂乱七八糟的，本来也没有朋友，性格也不好……
跟刻奥希比起来，赫琉灰扑扑的。
如果能认识一下的话……赫琉觉得，迈出这一步或许就会耗尽他仅有的一点点勇气。
但他终究愿意试试。
因为那火焰的美丽值得画家赫琉去追求再见一次的机会，就像他也愿意在湖边干坐两个小时就为湖面那一瞬的色彩涟漪。
面前的杯子已空，赫琉忽然意识到，牛奶已经喝完。
他猛地站起身，如同威武的逃兵一般直奔厨房。
给自己做个饭冷静一下。
开火，入油热锅，加入简单洗过的青菜……锅碗瓢盆砰砰作响，赫琉的头脑也随之放空，绚丽的魔法火焰逐渐和眼前的灶火重叠，没那么魔魅了。
荣礼旦假期还有6天，或许，有了阿道尔许可的他终于可以去考初级冒险家徽章了？
第一步，抖擞掉身上的灰尘——这当然也为了自己。赫琉一直有前往大陆各地探索的心愿，如今，他要迈出第一步。
*
众人不可见的领域，幽灵在四处遨游。
都朋出现在息襄内河的水面下，翻开每一块长着藻类的石头；他在集市某个小摊的桌面里，冷静观察说说笑笑讨论商品价格的学生；他在教学楼的墙壁中，感知空旷的楼层里，值班人员呼呼大睡的声音；他在最高的那座钟塔顶端，看飞鸟无知觉地落在他头顶。
“你在哪里，杀人犯。”都朋语气虚浮地呢喃。
他其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个形态下的都朋，就是息襄本身。是这座学院的每一块砖，每一棵草，每一份空气。就连他现在的思考，也是在智慧生物脑海以外的层次上进行。
都朋很少在这个状态下“苏醒”，为了息襄大家的隐私着想，这个状态下他一般都在浅眠。
可眼下状况不容他酣睡了。
“什么样的魔法，能逃过我的感知……奇怪，奇怪。要和陪议团讨论了。”
幽灵很少对一件事这么执着。上一次他召唤陪议团，是在几十年前，把法圣【无名】洛贝多移出陪议团的时候。
肆意妄为的凶手已经彻底惹怒了都朋。
有着【不朽】法圣席位的幽灵，将对那个胆敢杀害息襄宝贵的教师、扰乱魔法圣堂秩序的放荡者进行永恒的追猎。
幽灵有很多很多时间去干这件事。
“你逃不了多久……”幽灵闭上这边的“眼”，另一种形态的他很快会出现在“讨论大事的会议室”，商讨如何揪出这个危险的魔法师。
钟塔底座，塔身与地面交接的缝隙中，“阴影”悄然无息地遁走。
直到影子来到一间旅店的背面，一个人从影子里浮现。
一个娇小的女孩坐在背光处，没人知道她悄悄在这里等待。看到影子里的人，她点头示意。
“孟鸠父亲，您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不是争吵的争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