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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往的荣光 ...

  •   在前年有一个女人来到了这个小村子,她买下了村子边缘毗邻海边悬崖一栋废弃已有百年之久的老宅,并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把那栋老宅翻新了,然后住了下来。这件事成为了邻里之间的谈资,我没见过那个女人,但听他们说,那个女人生得极美,一头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麦子与黄金的色彩,翡翠色的眼珠如同最昂贵的宝石,容貌高贵优雅,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凡尔赛王宫里的贵族气质。有少数几个去老宅打工的本地人得以亲眼见过那个女人的姿容,关于那个女人的传闻也是从他们的嘴里传出来的。
      一个单身女人,似乎坐拥着一笔庞大的财富——这个事实使得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好奇心就像是埋在土里的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为背后的真相蠢蠢欲动。
      “啊——哒——!”
      吕西安拿着自己做的、形状粗糙的木头长剑在庭院里跑来跑去,我的弟弟最近沉迷于骑士小说,不可自拔。父亲本想训诫他,叫他安静点,但母亲却说这样不也挺好吗,就让那孩子在有限的年岁里暂且保持着如此单纯直白的心性。我对骑士小说不感兴趣,只拿起来读过几页,薄薄的书页上写着的都是不切实际的、空白的幻想,似乎人们只是希望着无厘头的善行,抑或者是满足自己内心的惩恶扬善的欲望。在这种一眼看得到头的无聊日子里、在邻里间乐此不疲的金发女人的传闻里,像是宿命一般,我在那个沉沉睡去的夜晚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深蓝夜幕倒扣在华丽纯白的王宫上,喷泉、花丛、绿草如茵,我想凡尔赛宫或许就是这副模样……不,不对,这就是凡尔赛王宫。在高高的台阶上,活在人们传闻里的金发女人正在和另一个男人接吻。难怪那些男人会喋喋不休地、一次又一次地谈起那个住在老宅里的金发女人,她是如此美丽,像是一朵凛然的玫瑰。她松开她的爱人,把他推倒在地,低声吟唱着圣经里的诗句,如同一尊慈悲而又残酷的女神,掐住了亡灵的脖颈,满怀着所有的爱意,她念出了爱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
      “夏洛蒂!”
      妈妈的声音把我拽回了现实世界。
      “你这都睡到中午了。”
      妈妈对我这种睡懒觉的行为有些生气。
      “对不起……妈妈,我好像有些头痛。”我虚弱地朝她眨眨眼睛。她伸手去摸我的额头:“天哪!夏洛蒂你昨天开窗睡觉了?怎么发烧了?”
      “我没开窗,一直都没开。”
      “好了,先别说话了,我去找那个吉普赛人,从他那拿点药给你。”
      不一会儿,妈妈离开了我的卧室,大概是出门去找那个吉普赛人了。我躺在床上,仍然在回忆着那个光怪陆离的梦。等病好了,我一定要去那个老宅拜访一下那位金发女子,我这么想着,这是很突然的决定,但我一定要去做这件事。突如其来的病情把我拖在床上有半个月之久,半个月后,大病初愈的我走在通向海边悬崖的羊肠小道上,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临近老宅时,我才看清它翻新后的模样,像是一位日暮西山的老人强行支撑着,我趴在窗台上往屋子里看去,里边阴森华丽的装潢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位年轻的女士,你打算找谁?”一道清朗的男性嗓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过头——是他呀!
      在梦里和金发女人热情拥吻的那个男人。
      他有着颜色更浅一些的金色头发,天蓝色的眼睛很漂亮。
      “我见过你。”我说。
      听到我这么说,男子倏地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带着幽灵般飘渺感的笑容,他对我说:“既然你见过我,说明我们之间确实很有缘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夏洛蒂,先生,你称呼我为夏洛蒂就可以了,那你的名字是……?”
      “马克西米利安。”
      “进来吧,夏洛蒂,莉雅现在还没回来,要来吃点东西吗?”
      我对此并不感到害怕,而是从容地跟着马克西米利安进入了这栋我此前从未进入过的老宅。桌子上摆放着切好的国王饼,除此之外还有车轮泡芙、蛋白糖饼和焦糖布丁等。马克西米利安递给我一把勺子,我端起了那杯布丁。甜美嫩滑的滋味在舌尖上跳跃,在布丁即将见底时,我和马克西米利安都听见了村子里传来的喧哗声,隔着老远我都能听见宪兵和警察的喊声。“又是来抓革命党人的。”我说。马克西米利安笑了笑:“看来你早就不意外了,夏洛蒂。”我们两个人一边吃甜点,一边等莉雅回来。我瞥了一眼这个古怪的男人,他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马克西米利安问我对外边发生的那些事情的感想。
      我嗤笑着:“能有什么感想!希望凡尔赛宫里那群老爷们在下决策时能多想想我们这群普通人就好啦!”
      马克西米利安回答:“我想问的不止是这些……我是说,对于王室的看法。”
      我把目光从眼前的甜点挪到了马克西米利安的脸上,盯着他看,仿佛在他的脸上能看出世上所有荒诞不经的想法,空气变得紧了起来。我那僵硬住了的脸皮扯出一个冷笑:“马克西米利安,你是陛下的探子吗?”马克西米利安依旧微笑着:“别那么紧张,女士,我只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当时的我还没对他这句话过多思考。我回答:“过犹不及,别以为王权是什么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东西,我希望这世间仅存的君王都记住一件事,是谁将他们推上了王位,是‘我们’,既然‘我们’能将他们推上王位,也就可以将他们拽下来,一个政权的维持可能要几十年,但垮台只需要几天。”
      马克西米利安低笑:“你看上去真的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对,这就是革命。”
      “现在王宫里那位曾经感慨过:‘我死之后,洪水将至。’谁知道他对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想呢。”

      我不想跟这个男人扯过多当下政治上的事情,我总觉得再聊下去,会不经意间被拽入思想的泥潭。正当我们聊些没营养的话题时,马克西米利安口中的“莉雅”终于回来了。真是位顶出色的美人,实际见过之后我的想法只剩下了这一句。“欢迎回来!莉雅!”我身旁的男人想要开心地拥抱她,但莉雅小姐却不耐烦地推开了马克西米利安。“我没兴趣和你虚与委蛇,罗伯斯庇尔。”莉雅小姐的声音低沉却又温柔,雌雄莫辨。
      原来男人更详细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在吃掉最后一块国王饼后,我决定先和这对男女告别,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见到了梦里的女人。

      当我走出老宅的大门时,那位莉雅小姐却追了出来。

      “莉雅小姐您这是?”
      “难得有客人过来做客,还是送你一点礼物比较合适吧。”莉雅小姐朝我笑笑,把手里的那柄厨房用刀递给了我。“我听马克西米利安说你似乎很喜欢做饭?我觉得这个礼物你可能会喜欢。”莉雅的声音比刚才听上去更多了几分女性的柔和,像是春日暖阳。我看向手里这把刀身约有6吋长的刀,看上去很新,似乎是刚买的。说来也是,这对穿着华丽高贵的男女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己做饭的人。想来也只是为了体验平民百姓的生活买来做个装饰。
      ……该死的马克西米利安!
      刚才在交谈时我明明和他说过我讨厌下厨!
      但我无法拒绝莉雅小姐的好意,最终只能收下了莉雅的礼物。
      (于是,一段奇妙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回到家,我把这柄刀收在了自己的箱子里,没再关注它的情况,所以就连刀上一闪而过的诗篇文字也一句都没看见。

      ****

      “莉雅,你刚才的行为真让人受伤。”
      “我倒是希望你能好好分清我和姐姐。”
      “呵呵呵……今天出去遇到麻烦了吗?我在这边都听见了宪兵搜查的声音。”
      “不是什么大麻烦,他们根本没认出来是我。”
      “没有关系的,莉雅,遇到麻烦我会帮你解决的。”前朝遗子的亡灵低语着。
      “我现在是迪昂,马克西米利安。”
      女人的声音在某一瞬间变得冷酷低沉……那完全就是男人的嗓音。翡翠色的眼珠像是锋利淬毒的刀子看向一意孤行的马克西米利安。幽灵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微笑表情。从前隶属于路易十五麾下的秘密外交官此刻坐在女子的梳妆台前,马克西米利安把她的头转向镜子:“真的吗?莉雅?看看你这副样貌吧,你在这具躯体里已经获得了新的生命,迪昂应该为此感到荣幸,这可是连我都嫉妒的冥福啊,能够与所爱之人融为一体……”
      “闭嘴!”
      呵斥声如惊雷般炸响在屋子里。

      衣裙从男人瘦削的臂膀蜕离下来,应该说,性别在迪昂·德·博蒙的身上被模糊到几乎看不清,自一切都结束起,罗伯斯庇尔的存在便如影随形,对于这个男人,他不知道该秉承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去面对他。历史的洪流在无情前进着,当他看到难得来拜访的客人时,迪昂竟错觉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时他还不必去思考所谓骑士的责任与使命,不必去思考对这个国家该如何尽忠。迪昂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干净利落、硬朗的下颌线切割下几块跃动着的阳光。
      现在再面对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时,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无法压抑的、气势惊人的爱情火焰。但那不应该是属于他的感情,那是莉雅的——属于他的姐姐的。恼火的、情难自已的悲怨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着。
      迪昂的神情变得晦涩不明,翡翠色的眼睛里犹如一片银光之海。

      “你爱我吗?”嗓音再度变得温柔且低沉。
      “我当然爱着你啊,莉雅。”
      “跪下。”
      “这就开始兴奋了吗。”

      在冷冰冰的视线注视下,幽灵照做了。

      ……

      我后来做了第二个梦,梦里还是那座梦幻的凡尔赛王宫,但主角却换了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莉雅小姐亲吻的不再是马克西米利安,而是另一个与她容貌极其相似的男子,那男子的长相可以说就是莉雅小姐的男性版本。与对马克西米利安的那种带着慈悲的冷酷不同,她对于“自己”完全就是温柔如母亲,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男人总会不自觉地在爱人的身上寻求包容的母性。莉雅小姐对他说:“你爱我吗?”男人回答:“我当然爱着你啊,姐姐。”
      我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像是一种命运般的循环,在无望的前行道路上,会有多少人爱上这朵神秘而凛然的玫瑰呢?
      于是,有如遵从本能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吟唱起了《圣经》中的诗篇。
      神的话语只要被言说出来就具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现在早就不应该是神的时代了!

      我后来又几次去拜访过莉雅小姐和马克西米利安,有一次,莉雅问我,有没有把她当作朋友,我看着这个漂流至此处的孤单人,回答道,自从你送礼物开始,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莉雅小姐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和这对男女还是不可避免地谈起法兰西的近况,谈起病重在榻却仍然端坐于王宫里的国王路易十五陛下。
      我看得见莉雅的痛苦,但不知道如何消解她这种痛苦。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突兀地想起弟弟的骑士小说里时常会写到的骑士美德。
      我问莉雅,你效忠的是这个国家,还是国王?
      我又问她,你觉得这个国家的权力应该归属于谁?
      “莉雅”回答,我都明白,正因为从小到大的理念与真正的正义相违背,这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王权注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现在的法兰西表象之下暗藏着汹涌的潮流,那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她明白——他明白,这股力量名为人民。

      又过了几年,我的父母给我定了一桩婚事,我对于丈夫的人选并无意见,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堂表亲关系。

      在婚礼举办的那一天,马克西米利安和莉雅小姐来向我告别,他们要离开了。
      我有些遗憾,但还是祝愿他们即将的旅程一路顺风。

      马克西米利安主动问起我的丈夫的情况,就像是我们在老宅初遇的那一天。
      我回答道:

      “是姓科黛的一户贵族。”

      莉雅小姐的笑容温柔娴雅:“那么夏洛蒂,祝你和你的丈夫生活幸福美满。有想好未来的小孩要叫什么吗?”
      “如果是女孩的话,名字也叫夏洛蒂,夏洛蒂·科黛。”
      “男孩的话就叫阿尔贝。”
      “我倒是没那么多期盼,我只希望这个孩子将来不会长成一个太过天真的人。”我笑着摇了摇头。

      “夏洛蒂——!”
      “抱歉,我妈妈在喊我了,后会有期,莉雅,马克西米利安。”
      “后会有期。”

      “夏洛蒂,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莉雅和马克西米利安,都是很好的人。”
      “马克西米利安?可是和你说话的只有一个女人啊。”

      ……

      “妈妈,这把厨房用刀是你什么时候买的吗?”
      “那只是一个朋友送的。”
      “看上去真新啊,一点都没生锈。”
      “你喜欢就送给你吧,夏洛蒂。”

      ……

      1789年,那股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于烧遍了全国。
      大革命爆发了。

      ……

      1793年,枯老成朽木的迪昂·德·博蒙在广场的断头台上看到了一场处刑。
      老人询问围观的观众,被处刑的女人是谁。
      观众回答:“夏洛蒂·科黛,那个刺杀了马拉的女人。”
      这时的迪昂才意识到,一切的命运在最初就已经显现雏形了。老人叹息着,对身旁的亡灵说道:

      “我们走吧,马克西米利安,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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