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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香消玉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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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泽打郡主府回来便一直在院前踱步,指尖反复摩挲着湘妃竹折扇,心里空落落的。
他喝过药,越感沉闷,喉间的苦味迟迟压不下去。长岁去给他倒水,一转身,周惠泽又不见了踪影。
夜深了,周惠泽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行走,不知不觉又到了郡主府。
来都来了。
他正要叩门,手又缩了回去。
若是见到镇宁侯,该编个什么由头呢?
东西落下了?
……好俗套。
得了瓶新伤药,迫不及待让佟小将军试试?
他在袖里和腰间一顿摸,竟是两手空空……
周惠泽咬了咬唇,被难住了。
他沿着郡主府打转,走到了后门。
怎么后门锁得这么死?连条缝隙都不留……
周惠泽点起足尖,又缓缓落下。
好像有些偷鸡摸狗……
那扇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召唤他,让他魂牵梦绕,寝食难安,竟动了爬人墙角之心。
周惠泽不是君子,也无做君子之心。
但若是镇宁侯发觉,该如何看他呢?
周惠泽正发愁,身后便传来一声咳嗽。
“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想翻本将军的墙?”
周惠泽转身,只见来人罩着流云纹氅衣,披散着乌发站在月下。
那身氅衣似曾相识。
周惠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步步走近的女子,心中怦然,面上浅浅一笑:“路过。”
“若想从此过,”佟越仰头从周惠泽身侧经过,又突然转身面向他,一本正经道,“留下买路财。”
发梢拂过周惠泽面颊,草木香还萦绕鼻尖,令他身心舒畅。周惠泽道:“钱没有,人可要?”
“嗯——”佟越拖着鼻音做思考状,“近日身子不好,无福消受。告辞!”
佟越正往回走,忽然被卷入一阵药香中。周惠泽从身后拥着她,贴着她的鬓角,边沉浸在草木香中,边道:“我每日都按时喝药,将军身子不好,我好啊。”
佟越嗅着周惠泽身上的药香,确认他真的有好好喝药。她转身与周惠泽面对面,眨着眼佯装懵懂:“喝的什么药?”
“不重要,补就对了。”周惠泽一只手游进氅衣里,将佟越搂近了。
“补过伤身呢。”佟越道。
“凡事得有个出口,宣泄了便无事了。”
“难怪来翻墙,当真药效太猛,无处释放了。”
“还没翻就被抓了个显形,怎么办呢?”周惠泽眸里盛着那张清秀的脸庞,“要不将军帮帮我?”
“这——”佟越为难片刻,最后道,“我得问过我爹。”
周惠泽方才还在佟越腰间游走的手顿时老实了,木木地定在了半空中。
佟越被周惠泽吃瘪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
周惠泽的唇角也情不自禁扬起,双手将她搂得更紧,目光却死死盯着她的脖颈。
佟越止住笑时,对上周惠泽的双眼,才惊觉那双勾人心魄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泛起青黑。对视的瞬间,那双眼里的阴谋和算计都荡然无存,都被悄然浮起的红光冲散。
“怎么了?”四下寂静,佟越抚上周惠泽的眼角,“我又不会真的告诉我爹。”
周惠泽趁机捉住她的手腕,那里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他仔细瞧过她脖颈和双腕的伤口,又重新将她的手掌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双唇覆上纱布,目光与她相接:“还疼吗?”
每个字都呵出热气,隔着纱布挠着佟越的伤口,让佟越的心也跟着周惠泽的双眼变得湿润。她道:“不疼。”
或许风沙雨雪的摧折磨砺了边关儿女异于常人的耐力,佟越天生就耐得住疼痛,也不怕疼。
周惠泽不信,双唇贴得更紧了。
怎么会不疼呢?
周惠泽是打小就怕疼,幼时从树上、马背上摔下来都能哭半天。长大后还是那么怕疼,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喊疼也没用,没人会关心他,所以只能忍着。
对于疼痛,他比谁都能感同身受。
同舟遇风,周惠泽更生惺惺相惜之情。
那日佟越拖着枷锁和满身伤痕进殿,周惠泽的呼吸都凝滞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片火海,同样的枷锁,同样的伤痕,同样想挣脱的决心……不同的是,他求苟活,佟越求大义。
仇恨撑起周惠泽,他从骨子里便阴冷发霉,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恶鬼,要不择手段地苟活于世。
热血铸就佟越,她生来便心如赤子,活得光明磊落,为成大局仗节死义。
“当心我爹来了。”佟越轻揉周惠泽的眼角。
她也是夜不能寐,于是趁佟仕明歇下偷跑出来。白天的道别太过仓促,她来不及安抚周惠泽,她心里一直不踏实,本来想去雍王府,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周惠泽。
周惠泽对佟越的吓唬充耳不闻,反将她拥得更紧,不消片刻又松了手。
“快回去吧。”周惠泽将佟越的手塞进氅衣,捂得严严实实,“你爹发现得砍死我。”
“回去再抹一遍伤药,补品也要吃,记得……唔……”周惠泽的嘴被一颗糖堵住。
佟越已从周惠泽怀里离开,朝他扬手招呼道:“回去吧!”
周惠泽品着久违的甜,目送佟越钻进了后门。
***
周惠澜回宫是周惠江这段时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周惠澜拗不过周惠江的请求,便在东宫暂住。
朝堂之前风波不断,周惠江每每看在眼里都是心惊肉跳,加上姚婉小产后缠绵病榻,周惠江每日下朝后更是只愿躲在姚婉的殿里。与其说是照料姚婉,更不如说周惠江对朝堂上的算计和杀戮避之不及。
一个人的黑夜只有带血的噩梦,周惠江要陪着姚婉,更需要姚婉陪他。好在皇姐回来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便多了些慰藉。
自周惠澜住下后,周惠江更是在姚婉和周惠澜的住处两头跑。郑广元三番五次提醒他准备登基大典,他都充耳不闻。
周惠江环顾周惠澜的寝殿,里面空荡荡一片,零星点了几盏宫灯,连件像样的摆设器物都没有。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黑乎乎的,叫人害怕。”他想起周惠澜入宫时只有一辆马车,一个箱笼,便心生酸楚,“我叫人送些衣裳首饰、花草瓷器来。”
周惠澜摆手道:“我急着赶路,不便背负重物。我也不喜俗物,切勿费心。”
她的嫁妆丰厚,全被她留在了沙雁关,以作将士的补给。
她贵为公主,成亲不足半年,便素钗布衣,带着和离书回京,坊间皆戳着她的脊梁耻笑她。
“皇姐顾全大局,为我受困寺院数载,又嫁到边关苦寒之地,如今为了我和离,受世人非议。是我无能,误了皇姐一生。”周惠江暗自握拳道,“待我登基,必然不负众望,做个明君。”
“好弟弟,长大了。”周惠澜扶着他的肩,“待登基大典结束,我便回梵阳寺清修,为你、为东洲祈福。”
“你为何还要去梵阳寺?”周惠江的心情一瞬跌入谷底,“太后已倒,你再也不是姚氏牵制我的人质,你我姐弟好不容易盼来团圆,为何还要分离?”
“我已习惯了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的日子,往后我可随时进宫看你。”
周惠江沉默着背过身又点了一盏灯,不愿再接这个话题。
“太子殿下!”姚婉的贴身宫婢惊惶无措地跪在殿外,“太子妃、太子妃她……”
火折子灼痛了手,周惠江情急间撞倒了宫灯。
他狂奔过漆黑的亭廊,将提灯的随侍远远甩在身后。他的脑子空白一片,竟忘了对黑夜的恐惧。
“御医!御医呢?”周惠江绊倒在阶上,摔碎了拇指上的玉扳指,他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跑。
姚婉的宫殿没点一盏灯,连伺候的人都撤下了。太后失势,墙倒众人推,谁都能猜到太子下一步是废了姚氏太子妃,谁有闲情来照看一个失意人?
姚婉枕在冰冷的黑夜里,层层的帷幔像乌云笼罩着她,要将她吞噬在黑夜里。目光唯一可及的色彩是枕边那双小小的、软软的虎头鞋。
“婉儿……婉儿……”
终于有一束光透过帷幔打在她脸上,熟悉的呼唤撑开她疲倦的双眼。
周惠江几乎是扑倒在榻边,一张脸又红又湿,他来不及喘息,慌乱地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才握住姚婉的手。
她的手像一缕凉风,冷飕飕地钻进周惠江的肌肤里,让他的心发酸、发痛。
“殿下……”姚婉双唇嗫嚅,指尖无力地耷拉在周惠江的指节上,轻声回应他。
“御医快来了,你再撑一会儿,好不好?”周惠江将姚婉的手背托举到唇边,呵着热气为她取暖。
“我梦见阿爹了,他说他接我回家。我太想他,故而答应了……不能再为殿下掌灯,是婉儿食言了。”姚婉指尖轻颤,触碰到了周惠江濡湿的面庞,还有拇指上的旧伤,“殿下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
“记得……记得……你说的是我幼时下学,为你提灯那次。”周惠江还记得那个独自走夜路,怕得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明明殿下也怕黑,却将灯给我了。殿下一直都那么善良……”姚婉细细摩挲着周惠江的拇指,企图抚平经年的旧伤,“其实婉儿在更早的时候,便躲在太后身后偷偷瞧殿下了……”
姚婉一笑,周惠江便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他启唇却说不出话,双眼越发湿润模糊。
姚婉道:“我怕黑,殿下帮我点盏灯吧。”
周惠江拿火折子的手在抖,整个人都摇摇晃晃,他每点一盏灯都回眸看她,姚婉也追着他的身影回应他。
直至明灯亮彻宫殿,周惠江才看清那张灰白如纸的脸,她还那般年轻,却已不知不觉间随着悄然而至的寒冬褪去光彩。
周惠江点完灯,又急切地跑回榻边,重新握紧姚婉的手,像要抓住转瞬而逝的风。
姚婉望着天,阖目时两鬓皆湿:“我知道,殿下因为我是姚氏女,对我心有隔阂,与我相敬如宾皆是做戏。太后将我嫁与殿下,我背负着姚氏的前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人非草木,谁说棋子不配长心呢?”
人人都道她是太后架在太子脖子上的温柔刀,只有她知道,自己从未生过害人之心,她在亲族与爱人之间骑虎难下,却早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了周惠江。
只是,她的殿下如何得知呢?
周惠江替姚婉理好鬓发,拇指的伤口贴着她的鬓角,抚过她眼下的泪痣,那点痣浸润在泪内,成了灼伤周惠泽掌心的朱砂。
他不曾告诉姚婉朝堂之事,无论是姚世全和姚裴的死讯,还是太后失势被关押的消息,他都瞒着她。
曾经,周惠江深知自己的处境,他的心被锁在笼子里,想爱,又不敢完全付出真心。
姚氏倒台,那颗心终于得以解脱,汹涌破笼。他本沉浸于“苦尽甘来,与婉儿长相厮守”的美梦,这一刻,姚婉的身份又击碎了他的幻想,周惠江从镜花水月中惊醒。
婉儿是太后的人啊,怎么可能对他动心呢?
姚氏得势,他将死于姚氏之手;姚氏失势,姚婉将憎恶疏远他。
此局无解。最不该动情的人,偏偏用情至深。
“殿下,你莫恨我……”姚婉勾着手指将周惠江拉到枕边,“其实我……是真……”
周惠江心如擂鼓,伏到她唇边去听,她气若游丝,声音像沉入谷底,戛然而止。
那个怕黑的小姑娘,死在了最明亮的宫殿。
姚婉未宣之于口的话语,周惠江再也不曾得知。
周惠江捏着突然垂落的手指,摧心剖肝的疼痛在黑夜中蔓延开来,裹挟着每一寸骨肉,将他寸寸凌迟。
“其实在你躲在太后身后瞧我第一眼之前,我便倾心于你了,比你早得多……”周惠江瘫坐在地上,怀里是冰冷的人儿,“即使你是姚氏的人,我也甘之如饴。”
可惜,姚婉从未得知周惠江的心意。
两个情投意合之人,都心照不宣地以为对方是逢场作戏,却都一厢情愿入了戏。
亮如白昼的宫殿突然坠入黑暗,嘶吼声破碎在风里,扯断了指尖的佛珠,周惠澜躬身将佛珠一粒粒拾起,耳边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周惠江孑然一身,手里只提了一盏将灭不灭的宫灯。他颓然地从漆黑的殿门里挪出脚步,抬眸时,满目白絮,纷纷扬扬。
白絮悄然钻进宫灯,彻底掐灭了残光。
周惠江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团黑影,勃然狂笑,展臂卧倒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