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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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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其实按照酆都的起名方式,他应该叫做周乐,但是周判一回家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更别提抽出时间带他去改名。他去做登记那天得亏登记处的人认识他,和周判关系也不错,不然还得要周判在场确认,得拖个十天半个月的。但改名这事儿因为周判不在没办成,所以他还是单名为乐。
他自己煎了牛肉吃,他以前很喜欢流着血的鲜肉,但是自从发现肉类的血腥味同周判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血味是一个味道之后,他内心忽然就抗拒食用鲜肉了,可惜他嗅觉和味觉过于灵敏,要放很多香料才能掩盖本身的味道。有时候他看着厚厚的辣椒都不知道自己在吃辣椒还是在吃肉,可他吃菜是真的吃不饱。
他吃完牛肉刷了碗,听到门口有动静。周判出去一次大概三四天就会回来,但出了酆都上不封顶,这已经是第六天了,估计快回来了吧。他擦了擦手,出去看了看没有人,心想自己真是入了魔了,幻听了。
他刷好碗出来,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股味道是不会闻错的,他推开门,周判坐在门口,准确来说靠着墙晕倒在门口,他蹲下去准备把人抱进去。刚蹲下,一凑近,周判的眼睛一下睁开了。周判生了一副绝妙的眉眼,眼睛很漂亮,他总觉得亮亮的、晶莹剔透的,可惜很少有什么变化,好像只有一个情绪,不悲不喜、不增不减。
看到是他,周判闭上了眼睛,合上了眼睛,睫毛长长的,很浓密,他觉得摸起来一定痒痒的,周判低声道:“你啊。”声音因为疼痛有些沙哑。
他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周判,但又不知道周判伤在哪里,最后只是攥了攥拳,没说话。周判闭了会儿眼睛,休息了一下,应该是恢复了一些体力,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只好撑着门让周判进,周判自己进了卧室,他去倒了些水,刚看周判的嘴唇都起皮了,下唇裂了,应该是好久滴水未进了。他进卧室的时候,正好看见周判解开了外衣,周判从来不背着他,准确来说周判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四舍五入全身都在他面前露过了。
此时露出了胸口那条横亘的伤口,很长很深。虽然他只是看见了,但跟在他身上一样,他觉得很疼。很像是通感,但他明确地知道,他和周判不会有通感,是因为周判不会选择和他共担情绪和感受。连登记这种事情都不记得去的人,又怎么会花时间跟他通感。尽管他可以为周判分担痛苦,但他知道周判不会同意的。
看到他端着水来了,周判只是躺着,身体没动,伸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好盖上伤口,估计是怕他闻到血腥味再加上看到血和伤口会难以压抑自己的本性,但他已经不会了。
周判就那么躺着,甚至被子都只拉到一半,除了动了一下衣服没再说什么,周判话本身就不多,受伤之后更不愿意说话。他放下水,变出了本体,本体要比化形后的体温高,可以帮周判暖暖手,而且他知道周判不会拒绝他本体的靠近。
周判好像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他走过去,好久没四条腿走路了,有点变扭,周判好像轻声笑了一声,有点轻,但他可以肯定,绝对是笑了。
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周判不会在乎,也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他窝在一旁,周判轻声道:“没事。”周判的手指一如既往地泛着凉,摸着他的头,他现在有些热,相当于在室内穿着皮衣,所以周判的手让他很舒服,他甚至主动蹭了蹭。
他忘了多久,周判的手突然停住,从他头上滑了下去,他看向周判,周判的眼睛紧闭着,眉毛蹙成了一团,唇色泛白。他抬头看向周判的手,其实很好看,不像是一个武官的手,很修长,指节分明。因为失血,指尖泛着白,这么垂在床边。
他拱了拱周判的手,周判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变回了人,没顾上自己耷拉在地上乱了的尾巴,掐了掐周判的脉。周判平日是不可能让他碰手腕的,也不是不让,只是他碰了周判就会醒,不会说什么,就那么看着他。周判的沉默对大多数人来说很有压迫,他也不例外,他还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不该去做这种动作。
不过,这会儿周判的睫毛只是颤了颤,并没有醒。他刚开始怕把人弄醒没用太大的劲儿摸脉,他又用了些劲儿,还是没有。手就那么搭在床边,半截小臂在床上,半截小臂在空中,手掌心朝上,没有掌纹。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刚开始只是以为周判他们都这样,直到有一次吴昌来家里,喝水的时候露出了手掌心,和人的掌纹不同,但是也是有清晰的纹路的。
虽然他知道周判不会死,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他双手微颤,摸向周判脖子处的脉,很慢也很微弱。他这才放下心来,吐了口气。恐怕周判自己都不知道,伤得越重,周判的脉博越难摸。
周判不在乎这些事情,昏着自然不管这些,但他认识周判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亲眼看着入魔的狼冲他奔来,然后周判不知从哪儿出来,就挡在他面前。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扎穿胸口,只闻见了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兽性大发,但他知道对方救了他,就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
他那时候知道受伤,不懂什么叫做脆弱,只觉得周判应该是最虚弱、最容易被狩猎的状态,后来他想想,周判那个时候的意志力和忍痛能力就并非常人,强到处理完所有周判才倚着石壁瘫了下去。他那时候还不能化形,更别提说什么话。
当时,周判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走吧。他没走,就这么守着他。半天后,周判的同事才找到了周判,看周判胸脯几乎没什么起伏,又摸了摸周判的鼻息,紧接着又摸了摸周判脖子的脉博。可能因为疼痛,周判没同他说什么,但是青筋暴起,他不懂因为痛,那个时候他还觉得周判青紫色的血管很好看,咬下去应该很甜。
周判的同事是两个人来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周判刚挨完天罚,挨得这一下得让周判难受很久。其中一个看了看旁边雪白的狼身上沾着周判的血,有些惊讶,很少有不能化形的狼能忍受如此浓郁的血腥味,对方问:“为了你?”
他这时候听得懂人话,只是不知道怎么说,于是他点了点头。对方好像叹了口气,两个人扶着周浩俊,提拉着那条入了魔的死狼走了。
他欠周判一条命,尽管他知道周判出任务的时候为很多人挨过,但周判是他的唯一。酆都之外那么大,他还是碰上了周判,跟着他回了家,一待就是九百多年,他已经记不清周判受了多少次伤,但他清楚地懂得那种痛苦,周判越不说,他越疼。
周判安慰他的时候说他不会死,但他想,痛和死是不一样的,他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他学会了压抑本性,学会了放纵兽性会让人疯狂,可是他总觉得,他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因为眼睁睁看周判如此,一次又一次,压抑到疯狂。
他去煲红枣枸杞鸡汤,补气血。煲好之后,他先尝了一碗,感觉不错,放下碗的一瞬间,他听见房间里“砰”一声,他推开门,是周浩俊把水杯摔了。
水洒在地上,玻璃四分五裂,他重新倒了一杯放在柜子上,周判醒着的时候,他是不敢碰周判的。收拾好玻璃碴子,他看周判的动作几乎没动,半个身子探在床边,手几乎垂到地上。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靠近周判,周判没说话,也没动。他心脏不由得跳得快了一些,扶起周判,就这一会儿功夫,只见周判脸色煞白,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悠着,毫无血色的唇角挂着一丝血。
周判闭着眼道:“不必。”
他很难形容自己是什么情感,周判向来这样,自己没劲儿也不让他侍候。他很听话地把周判放在枕头上,周判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比那刚死的人好不到哪里去,唇色白中泛着乌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给周判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周判喉结动了动,听见周判非常艰涩地呼吸了几声,紧接着闷声咳嗽了几声,估计是想捂着嘴,但没什么劲儿,手只是跟着蜷了蜷。周判侧过脸,血顺着嘴角流了下去。他用帕子给周判擦了擦,手帕已经满是血迹了,他只好翻过来用另一面,几乎同时,周判按着他的手吐了口血在上面。他眼见着周判吐完这口,也没看他,只是轻轻阖上眼睛,往后靠了靠,似乎比之前刚回来要更不舒服一些,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无声。
他把手帕拿到外边烧了,回来给周判掖好被子,只有这时候周判能让他近身,不然肯定要和他说什么“不必”“没事”“死不了”。他仔仔细细看着周判苍白的脸颊,视线落在唇上,因为刚吐了血,所以周判的唇色更加难看了,他碰了碰,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周判的脸颊上,亮晶晶的,他看周判睫毛动了动好像要醒,就伸手擦掉了。
他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出了门,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自己的泪。今天的鸡汤应该要他一个人喝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周判这样,吓得他寸步不离,就一直守着周判。一天之后,周判喝了点水,准确来说,那也是他第一次喂周判喝水,弄洒了大半杯,还把周判呛得咳嗽。当时周判虚弱得拿不起水杯,还一个劲儿安慰他“没事,死不了”。
他后来就知道了,知道了很多关于周判的事情,同时也知道了:他于周判来说无足轻重,他既不能阻止周判受伤,也不能减轻周判的痛苦。
九百多年可以还当初的恩情吗?还不了,可他现在也慢慢明白了,对周判来说自己和自己一直记挂着的那一下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周判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他被咬一下会真正意义上死亡,但周判不会。
有的时候,他觉得死不了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现在发现有别的事情同样残忍,那就是——待在周判身边,看他受伤,自己选择失去兽性,最后发现自己无知无觉地掉眼泪。
所以,他能怎么办?他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再也不看到周判,就算那样心里会担心,但看不到会不会没有那么痛?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