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弄晚

13、十二.

　　鹅黄的丝线平顺地穿过丝绸。色彩缤纷的鸳鸯平整妥帖地熨在雪白的丝帕上，栩栩如生。
　　神仙眷侣，鸳鸯美眷，都是神话中才会有的事吧？否则，为何她从未见过？
　　细小的绣花针密密地绣出错综复杂的花样，仿佛她的心事，苍白的斑斓。
　　有人推门进来，正是聂怀谷。
　　“杨哲尚未探到岚泠落脚点？”抬头看一眼他灰暗的脸色，清河大致猜到。真可笑，明明应该是少年得志意飞扬的驸马，此刻却是一脸的精神不振，踌躇满怀。她是不是毁了一名青年才俊？
　　那她又为何可以这样平静地容忍自己的丈夫这样费尽苦心地寻找别的女人？
　　他并没有回答，只径自在桌边坐下，倒出一杯茶来。“你点的什么香？”这种香，不像宫里用的。
　　“锦芸兰香。”她淡淡答，依旧埋头刺绣。将她说不出来的心事，一点点，都绣到丝帕上。
　　“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还记得吧。”像是无意，他一边低头研究杯中的香茗，一边提及。“只要你为我诞下一名子嗣，就可以离开这驸马府。”在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私底下达成协议：只要清河为他留下子嗣，聂怀谷就会安排她从驸马府消失。这个有朱姓血脉的孩子，自然就是他将来夺取王位最好的棋子。
　　“嗯。”不会以为他只是在找一些谈资，虽然表面上波澜不兴，却已经在心里提起警戒，飞快地准备应对。
　　放下手中的杯子，聂怀谷缓缓道：“如果我现在说，你可以即时获得自由，当然，原先许诺的银子，你仍然可以拿走，供你余生花销。你怎么看？”
　　手中的针微微地停顿一下，语气是依旧的若无其事：“本宫未必做得到你的条件。”她不会傻到会以为聂怀谷会无条件放她走。想必，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她去做。否则怎么值得上那样的协议？
　　“我要你查探莫然的下落。”
　　她不由抬起头，望定他，不可自抑地苦笑。“为了莫然，你放弃全盘计划？”
　　聂怀谷无语。他是很想反驳清河的说法，但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往这个方向发展。失去莫然，他才发现，原来是不可以。原本以为莫然的爱必然可以等他，直到将来某一天，他可以既有江山，也有美人。可是，她激烈的爱，容不下那样的退让。
　　他也原本以为自己对她的爱，不是他壮志雄心的对手，可原来他错了。
　　他无法不想莫然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她的任性妄为，蛮横娇纵，她曾经那样狂热地爱他，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独占他。这些都如同啮心的虫蚁，将他一点点吞噬。
　　如果，世上有解药，那必定是名为“莫然”了。
　　“如果本宫办不到……”
　　“那我想圣上也会有兴趣知道三年前的江将军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吧。”他一向习惯透彻的调查，自上次清河能找到他，他便知道她和江临风必然是有些瓜葛。
　　手指一颤，殷红的血，滴落在丝帕上。轻叹。所谓作茧自缚，指的就是她这种人了吧？自以为聪明，却只是为自己埋下了陷阱。
　　这大约也是他们这种利益驱使下结盟的必然结果。
　　只是，她是否可以偷偷的希望，可以知道那温柔公子的下落呢？是否，他们还可以有交集？

　　深秋，渐有冬日的气味。
　　很奇怪啊。今年的秋日好似特别长。
　　侧卧横榻上，一手支头，莫然有些昏昏然。明明是少了大半年的记忆，但感觉却好像已度过了一生的秋。这样悠长的秋季，让她有些不耐烦呢。
　　手轻轻挥开竹台四周白纱，看景物飞快地后退。夕阳残照。“还要多久才到？”渐渐不耐烦的问跟在身后的萧雩琪。
　　“前面就是了。”一边恭敬的回答，一边却在翻白眼。莫然只是坐在侍者用轻功托起的竹台上，还是躺着的，哪里用得着出半分力？就是这样，还觉得不耐。想想她和红尘吧，可是真刀实枪地用轻功赶路啊！更不要提那四个抬轿的侍者了。真是受不了。
　　竹台飘过一座大宅，牌匾上大大的黑字——“叶府”。
　　莫然的嘴角微微上扬。传说中的“神医”叶苍景的宅子啊，那她可要看个仔细呢。她轻轻探头。
　　下面一片金色芦苇荡，在血色夕阳下，有莫名的壮丽，源自即将消退的悲怆。是谁说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和钱无关。
　　一叶扁舟稳稳破开水面。舟上的女子一头奇异银发，莫然一眼便看出是中毒的症状。她却偏偏姿态潇洒得出尘，一手执篙，一手却抓着酒壶。那女子，应该就是靡月托她救的人吧。
　　竹台未停，一路向大厅而去。
　　及得近了，可以听见隐约的争执声。
　　“……不论怎样，我不会让她死。我和她，是一条命！”沉稳的声音自房中传出，是不容质疑的笃定，震动莫然的心绪。
　　“好一个‘一条命’！”她不由接口，“连我听了，都要感动呢。”心中，却是隐隐的痛。一切都是幻像吧，说得这般美妙，丝毫没有迟疑，可是，为什么她竟不相信呢？
　　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男人，想必就是传言的江临风的情人荻原。
　　门被推开了。竹台被大摇大摆地摆放到正中。
　　“你是——岚泠教教主？”刚才说话的男子略为沉吟，猜到她的身份。
　　莫然轻笑。“有一句话，相信你已听过很多次，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荻原就是荻原。果然聪明绝顶。”
　　“那我也不得不说，没想到岚泠教轻功如此超凡入圣，竟然可以避过我们的耳目。”
　　又是一阵轻笑。“要不是你们太焦虑，本不致如此。”
　　一旁的叶苍景踏上一步。“看来，教主已经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没错。”早在外头就听见他们嚷嚷着要取墨痕琼花来入药，为江临风解毒。她只觉得好笑。“我也知道，你们的计划是根本就行不通的——因为，这世上唯一的一株墨痕琼花早在宋朝时已被我的一名祖先炼成丹药。如今的那朵琼花只是当时的幼芽嫁接而成，早失药效，只存观赏价值而已。所谓的镇教之宝，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那朵破花，除了看着还不错，根本没有什么用。难得大家还你抢完我抢，乐此不疲。害她还要每次都想办法弄回来，好麻烦。
　　隔着纱帐，她不会看见，与她心情孑然相反的，他们的脸色如冰雪寒霜。
　　夜色不知不觉中逐渐笼罩，寒风渐起。浮动她四面的渺渺白纱，如雾如烟。
　　暗香浮动。
　　“你是说，墨痕琼花根本救不了临风？”叶苍景的声音微微颤抖。
　　“对啊，所以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们在忙些什么。”
　　“不可能的！”江临风的部下低吼，直问叶苍景，“你不是说你可以救将军吗？那你救啊！救啊！”
　　“如果有真正的墨痕琼花，他会救的。”另一个男人低怆的嗓音，微微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叶苍景抱歉的声音：“对不起——我只知道这个方法而已……”
　　莫然实在忍不住又笑起来，仿佛听到一个最有趣的笑话。“没想到，你们对江临风那个过了气的将军还那么忠心。可惜我的部下一个两个都恨不得送我早登极乐。”没有看到身后的萧雩琪悄悄做个鬼脸。“看来，我还真的应该向江临风请教一下啊——不过在这之前，我看，或许应该先听听荻原的意见。”
　　一直沉默的荻原，仿佛已被众人遗忘。
　　温柔的风，也可以很冷。
　　这个男人，才是她最想试探的人。听到自己的情人没了活命的法子，刚才信誓旦旦地“两人一条命”的说法，她倒想看看他要怎样自圆其说。
　　“——条件。”沉吟片刻，他终于开口，语气并没有变化，依然沉稳，“说出你的条件。贵教有夜色这样出色的用毒人才，那应该有更好的才对，不是吗？夜色的师父是什么人？你一定有救临风的方法，否则，你不会来。”
　　莫然的笑声，突然停住了。是她小看了这个男人吗？
　　轻哼了一声，她变得有些兴味了。“和聪明的人说话，果然容易很多。听说你和江临风一路走来，几经波折。你为了她，甚至连将军都不作了。有人说，你们的恋情，很苦，却也很美……”这些事情，早就被她的部下查得清清楚楚。很美的恋情……他们是特别的幸运吗？还是她莫然特别的不幸？
　　“你的条件？”不愿听她东拉西扯浪费时间的荻原，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刹那，荻原的从容挑起她压抑的邪火，恶向胆边生。“我，最讨厌‘很美’的恋情，”清脆的嗓音说出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离开江临风，永不再见，我就救她。”
　　风依旧静静流淌。夜色渐浓。
　　清脆的嗓音仿佛被这夜风吹凉，如冰般寒意。“普天之下，只有本教主亲自炼就的丹药才救得了江临风的命。所以，你没什么别的选择。”
　　“……只要离开临风，你就会救她？”低哑的嗓音，仿佛正做出挣扎的决定。
　　她的脸上又有了冷冷笑容。什么幸福，什么爱情，统统都是骗人的玩意。她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所谓的爱情，只是没有受到足够的考验。
　　“为了确定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在你有生之年，我要你——”声音稍稍一顿，似乎有片刻迟疑，“一直守在我身边。”
　　明明可以听见的风声，不知为何，进不了心。
　　只有空旷寂静。
　　和深深寒意。
　　“你喜欢我？”
　　莫然叹息，“我只是不喜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所以，你要我们痛苦一生。”
　　“呵呵……”笑声再度响起，“最起码，有你守着我，我便不会这么无聊。怎样，荻原？你的决定是什么？我正在等你的回答。你们两个，不是一条命吗，我可是救了她，也救了你噢。”
　　“只要临风能活下去，我——不计一切代价。”
　　莫然笑了。
　　那样冷的笑声。
　　是因为听的人不快乐？
　　还是，因为笑的人并不快乐？
　　不知何时进来的江临风似是听到她的条件。“荻原，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至此。”
　　“你我之间，不是交易。所以，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眼眶渐热，心中却愈恨。这样真挚的情话，为什么在她听来，却是苦涩？这样的情话，那个被她忘记的男人，是否对她说过？他有没有为她牺牲过，哪怕只是一点点？
　　深深呼吸，将几欲夺眶的泪硬生生逼回去。她的手自白纱中探出。“这颗丹药可解天下百毒。”
　　殷红的丹药，衬在雪白的掌心，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一旁的人赶忙将丹药交给江临风。
　　“你不怕我反悔吗？”荻原冷冷问。
　　“你不会的，”莫然笃定，“东瀛武士最注重名声信誉，往往胜于性命。我相信，你也不例外。尤其，作为一个男人，你不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毁誉。”
　　“为了临风，我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信誉。”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下来。
　　“我反悔了。”镇定且清晰的回答，回荡大厅上。
　　有片刻的寂静。
　　这一招，是她始料未及。“……你就不怕那丹药有问题？如果我告诉你，它只能解一半的毒呢？”
　　“我不会相信——因为，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到我会是那种小人。所以，你不会做这么麻烦的安排。”
　　笑声中微微透露怒意。“我该怎么说呢？荻原，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我应该佩服你，在短短瞬间便决定舍弃重于性命的信誉。是东瀛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吗？或许，我该请问江临风，怎么会钟情这样卑鄙的男人？”
　　江临风淡淡回答：“他的牺牲，并不是我指使的。”
　　“你……”这种感觉，为何这般熟悉？背弃的誓言，似乎，她已经被欺骗过一次。
　　“我只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对我而言，荻原只是一个爱我的男人。是你将爱，看得太复杂。即使困他在身边，你也仍是孤单。”轻微的话语传入莫然的耳。“藉着情意所生的温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你的爱人，不可取代。”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吗？”她冷笑，明明知道江临风说的都是实话，但抽痛的感觉，让她不愿承认。“敢耍我，我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之前的欺骗，她已记不起，再无从追究。但这次，她要连同上一次的，一同讨回！
　　清冷的拔剑声，荻原道：“如果，我可以为了她放弃信誉，那么我也当然会为她杀了你。”
　　“红尘，一个时辰后，我要这里鸡犬不留。”她咬牙，忘记来这里的初衷，所有的念头被一个“杀”字替代。没有人再可以欺骗她，也没有人再可以提醒她的伤痛。
　　仿佛最普通的一句话，却好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顷刻间，闪烁的银光铺天盖地，从各个角度激射而出。
　　没有人知道，那样瘦弱的女子怎么会变出那么多的暗器。就连她轻轻飞扬的发，都充满了杀意。
　　但荻原的剑，却如一张最绵密的网，挡住所有嚣张暗器。
　　蓦地，一个男人纵入白纱，一把搂住莫然，反身跃出的速度快得让所有人促不及防。但莫然的目光，只是落在他那只金色眼眸上。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顾不得被远远抛下的属下，莫然的手已反射性地拔下发上的凤钗，抵住男子的咽喉。“你是谁？”
　　“聂、怀、谷。”瞪着那支已经很熟悉的凤钗，一字一顿地念出，仿佛想要永远铭刻在她心头。
　　“仓啷！”凤钗重重地跌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