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尔晓

26、月老庙

　　槐云县的春天总是很长，时间好像没有尽头，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午后透亮的阳光里，整座城市明亮、陈旧又昏昏欲睡。
　　和北方的每一座小城都没有什么两样，唯一能称得上不同的是这里栽了很多的花。
　　街道边、阳台上、田埂间，漫山遍野的都是。

　　张明意何序乘坐的大巴跑的这条道路也是。
　　一整条路全都是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挤得满满当当，争奇斗艳的灌木并不算高，从车窗外看像是半截花墙。

　　大巴上挤满了人，就算走在刚修不久的道路上车身也有些颠簸，味道又重又怪，闻多了让人想晕车。
　　张明意塞上耳机，倚在窗边，拉开车窗任由春风吹得发丝乱飞，半眯着眼睛休息。

　　一旁的何序拉开随身携带的斜挎包，从里面翻出来一团白色有线耳机，慢条斯理地解开，插上手机，点开音乐，然后闭上眼睛。
　　去省城的路还要四个小时，早上为了赶车起了个大早，一车的人都眯着眼睛在睡觉。

　　耳机里随机跳出一首歌，旋律缓慢，像是摇篮曲，何序的意识渐渐模糊，外面的车声在慢慢被水淹没。

　　呲——
　　车身猛地一停，刚要睡着的何序猝不及防要飞出去，又被安全带一下子扯了回去。

　　“蹿出来他娘的赶着去投胎啊。”司机啐一口，拉动摇杆继续往前走。

　　何序瞬间睡意全无，扭头一看，倚着窗的张明意不过皱了下眉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垂下眸，嘴角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心道，真是睡神。

　　司机穿过一条穿山隧道，四周瞬间一片漆黑，不过半分钟就驶出来，刹时一片明晃晃的阳光铺天盖地涌过来。

　　“妈妈你看，好漂亮！”前排靠窗的小女孩一声惊呼，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外面的月季又大又盛，开得极为盛大，前赴后继地堆满整道花墙，颜色多变却和谐，绵延数百米。
　　是槐云县省道有名的山前花道，一到春天正盛开时总有很多人来这里拍照。这时候的人行道上全是穿得五颜六色的人在拍照游玩。

　　何序举起手机，侧着身子拍窗外。
　　镜头里的花朵迎风飘扬，碗大的月季在屏幕正中央盈盈地盛开。

　　在镜头左下角，被虚化的人像个不真实的影子，偏着头倚在玻璃上，玻璃被擦的很干净，在镜头里存在感并不强，他像是枕在一片花里。
　　细碎的黑发，鼻梁高挺却很和谐，黑色有线耳机塞在耳朵里，在胸前柔软地绵连到抓在手心的手机。

　　何序按下拍摄键。

　　再按下拍摄键时，影子成了真实，原本的主角被虚化，闭着眼睛睡觉的少年清晰无比地枕在一片虚无而连绵盛大的花海里。

　　*
　　“最近休息还好吧。”王医生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微微屈身，显得很亲切。
　　何序坐在就诊椅上，淡淡道：“嗯。”

　　张明意站在何序身后，他只是来陪诊，却抿着嘴，如临大敌。

　　王医生又看了两眼何序的检查结果，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恢复很好，之后也保持心情舒畅，适度休息，别太劳累，行了，回去吧。”
　　“好的，谢谢王医生。”何序起身就要走。

　　身后的张明意不信任似的，确认道：“医生他真的没什么事吗？？这样子好好休息不久之后就能完全痊愈吗？”

　　王医生乐了，伸手推了下眼镜：“何序啊，你这个来陪你的人还挺有意思，你来看病我看他吓得不行，到底你俩谁生病了啊？”
　　“关心则乱嘛。”张明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低头对上何序的目光——
　　更不好意思了。

　　“行啦，放心吧，他恢复的很好，继续保持！”王医生给张明意打下一针安心剂，“好啦，赶紧回去吧，我后面还有病人呢。”

　　“谢谢您，我们先走啦。”张明意是个自来熟，笑嘻嘻地说完再见就往外走，也不管何序跟没跟上。

　　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面馆，何序掏出手机：12：15，还早，乘最后一班车回去还有五个小时空余。
　　对面的张明意正埋头吃面，他早上没吃，说是吃不下，现在饿的不行，面一上来手机啪地一扣，头就没抬起来过。

　　张明意来省城陪他复诊完全是路过被何春暮揪过来的，何春暮店里忙走不开人，何序本来要自己去复诊，她放心不下，在要去省城的前一晚正好碰到张明意早早放学回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何序准备出门的时候就碰上打着哈欠等他的张明意了。
　　临走前，何春暮塞了三百块钱给何序：“到省城了之后带明意吃点好的，你们就坐最后一班车回来就行，在省城多玩一会，到时候快到家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们。”

　　何序把最后一筷子面吃完，对面的张明意早就撂了筷子在玩手机，提议道：“我们坐最后一班车回去，一会去逛逛，怎么样？”
　　本来以为复诊完就要匆匆回去的张明意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好几分：“咱们去哪？”

　　“……”
　　他虽然在省城住了两个多月，却都是在医院里，最远的也不过是去隔了两条街的商场转了转，还是何春暮硬拉着他出来透气。
　　何序重新打开手机：“让我搜搜。”

　　“那我也搜搜。”

　　半响，手机被举到何序面前。“这个怎么样？”
　　屏幕里是一座寺庙，绿树遮天，香火旺盛。

　　何序偏过头，手机后的张明意瞪着眼睛等答案：“你确定？”

　　“啊，怎么了？你不喜欢去寺庙这种地方吗？”张明意缩回手，低头继续在上面找。

　　“没有，我是在想，你怎么突然想去寺庙了，出来玩不一般都是喜欢去游乐场什么的吗？”之前他们四个出去玩，不是影院就是游乐场，不是游乐场就是商场，这次选择的寺庙实在出乎意料。

　　“人文景观我也挺喜欢的，咱们县里和市里有啥人文景观啊，只有游乐场什么的好玩点，不过咱们也可以去游乐场。”张明意扒拉到一个游乐场，把手机递给何序，“这个怎么样？”
　　“不去这个。”何序把手机推回去，抓起一旁的斜挎包起身道，“去寺庙，我也很喜欢人文景观。”

　　他们去的是省城最有名的寺庙，也是历史文物，一座已经保留一千多年的月老庙，经历过多次修缮，奇迹般地保留到现在，而且仍在使用。
　　听说这座月老庙很灵验，有的人在好远的地方都要过来这里拜月老求姻缘的，香火很旺盛，香炉里的香终日燃着，每逢节假日，香灰都来不及及时清理。

　　虽然今天是周六，但这时候临近中午，香客并不算太多，远到不了肩擦肩腿碰腿的地步。

　　“哥，咱先循着看一圈呗。”
　　月老庙并不大，算上偏殿也就三间，主殿前一个巨大的香炉，插满了香，烟雾缭绕，青石砖铺满地面，没被覆盖的地方栽满了月季，红的粉的开得极好，一看就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

　　主殿后面还有一大块空地，栽着一棵古树。
　　古树参天，俩人凑在矮栏前的木牌上看，牌子上是古树的种类，时间和传说故事。

　　“好家伙，一千多年呢。”张明意仰头感叹道。
　　古树树冠极大，叶子长得又大又密，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地遮蔽天日，一两点的时候日光最盛，从树冠上投下来也只有地上零星几点的铜钱样光斑。

　　“怪不得长这么粗这么高。”何序随着张明意昂头，附和道。
　　这棵树的树干要四五个成人才能抱住，被栅栏围住的空地里裸漏着一部分粗壮的树根。
　　较矮的伸出来的枝丫上挂满了祈福的红色福条，风一吹，红条绿叶，哗啦啦的，煞是好看。

　　中午的太阳毒，这里林荫茂密，比前面要低上好几度，张明意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一边休息一边仰着头看。
　　“哥，你坐这呗，站着多累。”张明意拍拍一旁的石头。
　　何序摇头：“不用。”

　　“……”
　　那你就站着吧。

　　张明意没再操心洁癖何序是不是累，举起手机录风吹过去时福条绿叶攒动。
　　像是夏日午后会做的一场悠久而舒适的梦，张明意挪动手机，祈愿带下何序正看他，张明意一愣。

　　镜头里站着人微微皱眉：“我不下心误入镜头了？”就要往旁边挪。
　　“没事，挺好的。”张明意继续转动手机，摄像头跟着转向一旁主殿的红墙，大概是年代太过久远，即使是后面无数次修缮，后面这块红墙还是斑斑驳驳的，红的很柔和安静，一点都不刺眼，更像是一场旧梦。

　　旧梦里的声音很清，却不冷，柔和地带着点时光的旧意：“好。”

　　“我们把它挂上去吧。”张明意刚按下暂停键，从侧边就绕出来一对青年。
　　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着写好字的福条，仰头寻找一个比较低矮的树枝。
　　“好。”男生把目光落在张明意屁股下的石头上，有点不好意思。

　　张明意仰头，头顶的枝丫比其他地方低了许多，但还是不算低，他瞬间明白屁股下面石块的用途，弹射起来，拍了拍后面的土：“走吧，咱们去前面。”

　　张明意拉着何序买了香，往主殿走。
　　“这是月老庙。”何序顿住脚步，身边的香客形形色色，大多数都是两两成双，他们两个，实在是，有点奇怪，
　　“我知道啊。”张明意理直气壮，“哪又怎么啦？现在没对象又不是以后没对象，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个庙这么灵，咱们肯定要拜啊。”

　　“赶紧进去。”张明意拽着何序袖子不由分说往里走。

　　张明意跪在蒲团上，嘴里振振有词：“请您保佑学业顺利，找个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麻烦您。”
　　虔诚一叩。

　　还挺有礼貌，何序离得近，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抬头看向面前慈悲的神像：“我和亲人都平平安安。”
　　他没求爱情，叩下去的时候他侧目看向一旁，学着他的样子虔诚地以头触地。

　　“哥你求的什么？”张明意侧身让过往月老庙赶的香客，他们现在要去长途汽车站准备回家。
　　“平安。”
　　“啊？你跟月老求平安啊？那不归他管，会不会不灵？”张明意唉声叹气，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找补回来，“不过天上一共那么多神仙，让月老大人转告一下就好了。”
　　何序忍俊不禁：“那某些人不一样求学业嘛。”

　　“……”
　　张明意一拳砸在何序大臂上：“你怎么偷听我的？卑鄙！”
　　他锤得一声闷响，却一点不疼，何序加快脚步，声音愉悦：“说的大声点更能听到嘛。”

　　*
　　春日的白天长，俩人坐上大巴往槐云县赶的时候天边才刚刚有了点墨色。
　　张明意照旧一上车就戴上耳机，倚着窗户看窗外，他只带了一侧的耳机，靠近何序的一侧空空如也。

　　车刚发动没有五分钟，张明意忽然扭过头：“序哥，理科到高二高三会突然变很难吗？”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张明意弯着食指蹭了下鼻子：“没什么，我们快分科了，班主任让我们早点考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