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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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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了两年,活着的一切都在改变,前进或者倒退。
姐姐和庄宜各自继续着无负担的独居,我给小丁发过邮件但一直没得到回信,然后,也陆续看到了一点关于ANITA的消息,和过去相比,她稍微低调了些,看上去也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安安说,大概和年纪有关吧?
但我知道,和年龄并没有关系。
日子进入了轨道,或早或晚终将到站,然后,我下车,我的儿女们乒乒乓乓地敲打出新的轨道后,坐上驾驶座,继续自己的路。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却没有料到会突然被命运从幸福安宁的日常生活中揪住,丢出,摔得几乎难以再次站直身体。
安安带着我们的儿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家,在某个清晨。
我耐心等了一天,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也去找了岳父,但他同样被蒙在鼓里。我替安安设想了许多离家的理由,但哪个答案才正确并没有人能回答我。
在我打算报警的时候,收到了律师的函件。
安安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是什么促使安安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几年的日子平静如水,我也尽着最大的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绝不是勉强,而是发自肺腑的想要成为那样可靠的男人。
在律师那里,我看到了安安手写的信。
她在信中写了不止一个的“对不起”,她说,不小心看到了我的摄影集,也看到了那个人在后记里的自白,她猜测了我们的过去,并设法求证,虽然没有任何人提供给她答案,但那答案似乎不需佐证也已成立。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骗了我。这个人,根本还活得好好的吧?但是,我竟没法责怪你什么。在我的设想里,我一定会愤怒到失控,做出丧失理智的事。
但没有想到,我始终清醒如一。
无法哭泣也是痛苦,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夜间失眠的格外难熬,我常常凝视你的睡脸,一看就是大半夜,白天你离开家后,我却会怎样也想不起来你的长相。
我对自己的“忘记”毫无恐惧,我想,我应该是不爱你了。爱在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也不知道,但它确实结束了。
现在的我,想要寻找一份不需要努力和忍耐也能获得的快乐。你也是吧?
儿子由我照顾,女儿留在你身边陪你吧。说到底,我还是遗传了妈妈的喜欢“不告而别”的怪癖,请不要怪我,然后,好好生活下去吧。”
信中的文字和安安本人一样冷静淡定,但却完整地呈现出整个事实,我失去了婚姻和一个孩子的监护权。我很想当面向安安寻求一个更容易接受的理由,但却突然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我第一次觉得,过去的几年我也许确实是在勉强着自己。
虽然无法亲口证实,但除了把这个转折作为既定事实接受下来之外,我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办理完手续,我回到家中,独自收拾安安未来得及带走的衣物。
时值初夏,屋里却冷得出奇。
我一件一件地整理,奇怪的是,竟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它们穿着在妻子身上时的样子了。只是一堆失去魂魄的布而已,全部。不过,居然被我发现了妻子一直收藏着的结婚礼服,将近十年,时光如烟,却未曾带走衣服本身的光彩。
不变的东西终归不变,对我来说,孑然一身的命运大概在出生时已被绑在了手腕上了吧?
姐姐知道我这里有了麻烦,很想过来帮我照顾ECHO,但我婉言谢绝了。我没有力气再去面对对我抱有好意的人,ECHO多半也一样,她同我一起沉默并消瘦了下去,没有交谈,没有笑容,眼神甚至比我更加深沉。
那些同情的目光中仿佛夹着可称尖锐的问号,问题一个个向我抛来,大抵离不开“你准备怎么生活下去”“你一个人抚养女儿,行不行啊”还有“你会再婚吗”
无论哪一个,现在的我都惧怕回答。
当我独处一室时,那种惧怕就格外刺目,我害怕的东西也许又增加了。一切均未改变,只是少了个人。一直珍视的家,现在只不过是一座废墟,其败坏的程度让我措手不及。
常常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看那布置得如同星空的小婴儿室,壁炉上排列整齐的全家福,院子里妻子种的天竺葵,还有成就数次完美家庭演出的钢琴。我全部想要放弃,从我生命的出口扔向远方吧,那个与死亡连为一体的远方。
“实在不行,孩子先交给我吧?你不是也说过希望ECHO回国进行基础教育吗,我可以安排。”姐姐在电话那头说。
“ECHO她…”我婆娑着照片上女儿的小脸,黑亮的圆眼珠,可爱的酒窝。
“与其让她陪你沉浸在悲伤寂寞中,不如早早换个环境对她的成长更为有利,小希,听姐姐一次好不好?”
“会麻烦你吗?姐,你也该有你的生活。”我无力地说。
“我喜欢孩子,我已经不介意我的生活中没有爱情,但如果能多一个孩子,我想我会幸福很多。小希,你不用急着作决定,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姐姐说着,语气温和,没有压迫感,如同母亲。
我握住电话的手在打颤,鼻端突然剧烈地酸楚,以至于姐姐没能清楚听到我的感谢。
ECHO回国的日子恰好是安安离家两个月整,我坐在电脑前,删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合影的壁纸,屏幕变为黑色。
墙灯散发的恍惚光线把我无表情的脸映在黑色的屏幕上。
两个月不曾仔细看过自己了,每天都用电动剃须刀草草扫过面颊,须根零乱。这几个月没正经吃过饭,脸颊凹了进去,眼窝下陷,嘴角的法令纹似乎也深了,看上去突然老了五岁,镜中的我十分陌生。
拖着步子走进盥洗室,好久没有使用的刮胡刀,刀片都生了锈斑。好久没好好笑过,我的脸上估计也生了锈斑了吧?试着抬起嘴角,似乎都能听见干燥的皮肤发出爆裂的声音,碎屑纷纷落下。
换了刀片,刮胡泡涂脸,然后举刀贴着面颊游走,异乎寻常地慢,如同某种仪式,但…手中恍然产生了还握着别的什么东西的错觉,柔软的冰凉,还未回想起那是什么,逆刮时那扯断须根的快感,却让我凛然一震。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做了,对不对?”
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微妙的距离感,那是想要完全靠近,又怕我突然躲开的位置。
句末没有上扬,不似问句,也许是在害怕答案。
睡眠恢复到了浅而易醒的状态,总是一夜乱梦四处奔走,比醒着更累。实在无法入眠的时候,我习惯了安静地坐在客厅里,随便找本书翻看,或是倒上半杯红酒啜饮,等待淡淡睡意来袭。
在梦的碎片里,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没有任何征兆的,有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开始了对我的注视,“你是谁?”我朝那目光发出疑问,试图接近,但那眼却躲了开去,徒留下让我突然心跳加快的清丽侧影。
于是,我学会了在梦中只是凝望,而不再去尝试靠近。
是你吧?你自我对别人许下诺言后翩然告退,如今,承诺不攻自破,你还是不放心地回来看我了。
慢慢的,我开始期待梦的到来。尽管在梦中,你从未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诉说。
那眼中并无明白的友情或是爱情,连现在的我总能轻易得到的同情也没有,只是恬静,从根本上来说,恬静才是最坚强的。你那连一丝软弱或犹疑都没有的眼神明示一切。
我慢慢找回了力量,虽然那是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但渐渐沉下去的睡眠和恢复到出事前状态的体重都在为之佐证。
平静的独居男人,我的新身份渐渐被大家认可,也不再有人用刻意加过温的视线看着我。
再不幸的事情,过了几个月,也失去了感染力。何况只是小小的离婚。
唯一的变化,或者说是开始,是我开始给某个花尽心思得到的地址发邮件。
内容乏善可陈,有时是周日在公园拍的照片,小孩,狗或者别的什么;有时是流水账般的叙述,吃了什么、和谁吃的、味道如何;甚至也谈工作,被人挖角的动摇,或是对某同事的不满。
没有回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或许这个地址只是又一个树洞。
我持续我的一周一信,只是叙述加展示,别的什么也不说。
女儿在国内适应得很好,原本语言就没有问题,再加上姐姐得当的教育方法,女儿很快就超越年龄地独立了起来。
会变成另一个陈玥吧?想到这儿,我百感交集,如果我的儿子在身边的话,也许会无可避免地成为另一个我。一个自私怯懦的男人,伤害了很多人,最终获得了孤独终老的安慰奖。
说是安慰奖,因为至少我还没有死。
半年后,我居然中了大奖。
完全没有打开价值的邮件堆里,出现了那个地址的回邮。
手指头打着颤,勉强用另一只手按住,点了打开。
并没有任何文字,附件里的是一张照片,同样没有半个人影。
是个海边的小码头,三三两两的捕鱼尖头船停得乱七八糟,堪比威尼斯河道里的贡多拉。天超乎想象的蓝,云层稀薄,大海澄澈,与天空互相映衬,谁都不输。
我把脸凑近屏幕,那美丽耀眼的蓝色充斥着我的视线,我想,我看到他了。他正躲在那蓝色之后,不无得意地微笑着。
慢慢的,邮件往来的密度和频率在逐渐提高,等我发现我和他早已由一周一邮转为一日一邮时,已过了一年。
收件箱里整齐地,全是他的邮件。
清一色的没有任何文字,除了照片,他不愿意给我只言片语。
随意点开一封,是菜肴的照片,种类不一的野菇烩在一起,热闹缤纷的一大盘,看上去清新好味。我微微笑了,刚想看下一封,传来了新邮件到来的声音。
点开看,这次是两张照片。猜想着会是什么的时候,图片跃然而出。亚麻色的织物上端正摆放着一颗纽扣,最普通不过的男式衬衣上的那种,半透明的,毫不起眼。
莫名的熟悉感,我试图回想,记忆却同我开着玩笑,它在我的脑中不停地打着转,我紧张地追随着,试图赶上它,然后好好地看清楚它的正面。
是什么?
焦灼到接近亢奋时,我点开了另一张照片。
这次则是似曾相识。茂盛繁密的葡萄枝蔓几乎完全阻隔了午后兴奋的阳光,让它们只是在地上留下了若干斑驳。木摇椅和小桌仍放在原来的位置,似乎重新漆过,木头的纹理和色泽都显得更加柔软细腻了。椅子上的长毛猫更胖了,而且似乎并非浑然天成地出现于镜头之中,如今正不满的乜着眼珠看着别处。
我笑了,狡猾的记忆也在同时举手投降。
千,那颗纽扣,你只说要我送给你,可没有告诉我你打算保存那么久啊。
往事并没有像潮水一样朝我汹涌而来以致淹没了我,因为十多年来,我一直就站在水中央,没有离开过半步。
如今,如今我也许应该…潜下水去了吧?
新邮件再度到达,我迅速打开。这一次没有附件,只有一行字和一个签名。
你知道摄影的关键词吗?
千
我当然知道,我在看到你的问题时突然明白了一切。
这不仅是你的关键词,也是我的,我们用了一年,或者说用了十来年的时间来验证了这个关键词,我现在只希望上天能给我们打个好分数。
然后,再多给我一些吧,我甚至奢侈地想要和你,一起白首一起到老。
用最快的速度办好所有手续,收拾了点简单的行李后,我就上路了。
因为,我想赶在加拿大那短暂得让人感觉不到的秋季结束前,离开这里,和你一起去迎接那儿,夏日后的第一场雨。
关键词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