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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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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潇觉得自己能看透余露,但无法掌控她,她讨厌那种力不从心的偏离感。
105路公交是市区内环线,骆潇确认每一站停靠点附近的小区都不可能是余露的目的地。她看似软软的、很好欺负,其实心里坚守的事情太多,骆潇许多次不动声色地提起关于家、父母、通勤等字眼,都没有从余露嘴里听到她想听到的。
余露明明是一张白纸,但她只愿意将她愿意呈现的部分完完整整地捧到骆潇面前,偏偏她越想藏起来的事,骆潇越想挖出来。
黄灵慧和骆潇接触久了,叽叽喳喳得更起劲,她对后桌的借读生很有好感,一半是崇拜,另一半是羡慕。这两种感觉其实本为一体,都离不开骆潇拥有的一切,她以前读国际学校,英文和数学超级好,会拉小提琴,有许多漂亮衣服和首饰并且能够光明正大地在学校展示,再加上老师的态度,黄灵慧能确定这个在年纪里都闻名的大美女,家境一定是她想不到的优越阔绰。
黄灵慧撑着脑袋看骆潇慢条斯理地在手上涂护手霜,鼻尖嗅了嗅,有柑橘还有茉莉的香气,乳白的啫喱在她手指优美的翻覆中融入白净的皮肤。
骆潇涂完,从抽屉里拿出护手霜,“给。”
黄灵慧一眼认出这个牌子,“哇”了一声,看了看笑盈盈的骆潇,也不推绝,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大美女还有一点让她崇拜和羡慕的,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有的人,性格也超好,没有人不喜欢她。
黄灵慧挤了一点抹在手上,涂开后又闻了闻,“好好闻哦。”把护手霜还回去,看见骆潇正歪脸看她,毛衣领口间隐隐约约露出富有光泽的项链。
“这个香也好适合你哦。”
少女略带俏皮的口吻和欣赏的目光,黄灵慧咧嘴笑,但目光触及到身后走过来的人时,笑容止住。
余露有点拘谨,她很不习惯别人探索意味太重的目光,何况黄灵慧的眼神中还有不加掩藏的不喜。
但她还是要走过来,已经和骆潇约了三次图书馆了,她将每周那半天视为命运的恩赐、补偿,眼看着今天已经是周五了,骆潇还没有提起,她在心中纠结半天,还是决定来问一句。
“潇潇,你周日有空么?”
骆潇莞尔,装作没有看到黄灵慧嘴角的不喜,对着余露道:“嗯,怎么了?”
余露看着她目露鼓励,之前都是骆潇发起的邀请,那么她也勇敢一次。
黄灵慧在余露转身的瞬间,白眼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她看着面前笑颜恬淡的骆潇,一副天真的富家千金样子,腮帮子鼓了鼓:“潇潇,你对她也太好了。”
骆潇露出懵懂友善的表情:“大家都是同学嘛。”
黄灵慧盯着她半晌,忽压低声音道:“余露啊,她以前偷过东西。”
骆潇停下手上的动作,睁大眼睛,彷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事情,她诧异的面孔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羊,本身纯洁可爱,又被保护得很好,这世间的肮脏事都该跟她无关。
*
晚上回家,阿姨已经做好了晚饭,骆爷爷和骆奶奶对着孙女嘘寒问暖。他们真真切切心疼这个孙女,看她在新学校似乎过得还不错,之前一直担忧着的心这段时间渐渐放下。
“潇潇,你妈妈今天还给我们打电话了,这周忙,她下周来看你。”
“奶奶,我知道的,妈妈也给我发信息了。”
看着孙女脸上一点委屈的神色也没有,反而像安慰他们一样提了提嘴角,爷爷奶奶更是疼爱,儿子儿媳优秀,培养出来的女儿也这样落落大方,聪明懂事。
饭后,骆潇对阿姨说起周日的图书馆出行安排,阿姨看了一眼手机,“还是下午吧?周日上午又要下大雨呢。”
骆潇神色不变:“这次改成上午了,同学下午有事。”
阿姨点点头,并不在意,对于开车来说,雨天最多就是注意路况,提前十分钟出发就好。
骆潇回到房间打电话,余露家的固定电话——这是余露对友情的让步,骆潇第一次拨通了这个电话。
“是露露么?”
恰好是余露接起来的,“嗯,潇潇?”
骆潇坐在明亮的书桌前,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那一盒五彩缤纷的发饰,温声道:“周日下午我都有点事,能不能改到早上?”
余露那边好像有点慌乱,骆潇听见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当然可以。”
骆潇的唇角翘起来,“好。那么周日见。”
“好。”电话里传来小孩子尖利的哭叫声,下一秒被挂断了。
骆潇放下手机没有在意,转而在面前一堆的发饰中挑挑拣拣,她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粉红色发夹,昂贵精致,五金还闪着崭新的光彩,但她早就说不上喜欢了。
*
余露没有想到周日早上会下这么大的雨,她在母亲的咒骂声中跑出家门,把书包抱在胸前,费劲地缩在伞里,到公交车站的时候,下半身还是湿透了。
风太大,吹得雨滴斜着打在人身上,车上开了空调,她不至于太冷。
骆潇特地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些才出现,余露正好用这一段时间,用纸巾擦了擦自己淋了雨的脸庞和湿漉漉的头发,她对着镜子,手里捏着被水浸透的纸巾,觉得好浪费。
但在看到衣着整洁光鲜还干燥的骆潇时,她一点都不后悔刚刚的浪费。阿姨宁愿多花一点停车费,也要绕一趟地下停车场,骆潇从负二层直接上来,一点雨水都没沾到,她看了看明显经历恶劣天气摧残的余露,心情愉悦。
但她并不说,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如常和余露打招呼说话。余露心中竟有点感激。
写了一会作业,两人在自习室外的走廊休息。骆潇披着长发,但一点不凌乱,一只浅粉色的发箍将乌黑光亮的头发固定住,余露偏头看去,她一边在耳后的位置还有一只同色系的发夹。
骆潇忽然往她手上塞过来一样东西,余露低头,手上的发夹和骆潇头上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正好咱们一人一个。”
余露不是黄灵慧,她认不出牌子,心跳快起来纯粹因为它是一件特别的礼物,粉色的、很好看,还和骆潇的一样,但本能地要还回去。
骆潇背过手,噙着淡淡的笑。
余露几乎要眼含热泪了,她小心地捧在手里,再回到自习室,作业写得更三心二意。
中途,余露去上洗手间,她有点羞怯,为口袋里过于美丽可爱的东西,总感觉自己与它不相配。
桌上摊着许多习题册和练习本,骆潇看了一眼进口处,抽过一本厚重的教辅书,将发夹夹在了中间。人还是没有回来,骆潇凝视桌面,又轻轻抽出一本薄的。
尽管余露在镜子前反复在头发上比划,但在回到书桌前,还是摘了下来。
一直到离开,骆潇也没有看到余露戴上。
在电梯将要停在一楼前,骆潇忽然道:“露露,你明明很好看。”她说完笑了笑,电梯门打开,余露微微发愣地走了出去,回头看漂亮善良的骆潇,在电梯门合上之前,她指了指自己耳后的头发。
*
阿姨接到骆潇后,没有收到绕一圈的吩咐。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雨势一点没小,阿姨皱眉:“潇潇,你同学住哪呀?还坐公交车吗?要不送她一程吧,雨还怪大的。”
骆潇目光不动:“不知道,但我同学她妈妈来接她。阿姨,咱们回去吧。”
她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但我马上就要知道了。
雨线朦胧了车窗,骆潇并着腿坐得文雅,她转头看向外面,远处的公交车站,没几个人,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难得露出一点嘲弄和讥讽。
作业对骆潇来说不是必须完成的,她在此借读,并没有改变她原本高中毕业就出国的计划,文化课不能落下,但也不用像要参与高考大军的学生一样苦读,专业的规划中介给她有额外的指导。
骆潇午睡后陪爷爷消遣时光,骆爷爷有许多高雅的爱好,比如写大字、听评剧,若果是孙女陪着他,那么享受加倍。
骆潇一贯捧场,她是聪明的小孩,什么都懂,夸能夸到点上,骆爷爷一个高要求的严肃人,无数次暗叹这个孙女真的太无可挑剔了。
安静的书房内,只有毛笔触在宣纸上以及骆潇研磨的声音,骆潇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她目光瞥过去。
是韩进发来消息:“潇潇,最近怎么样?”
她没有理会。
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
骆潇接起来:“露露,怎么了?”
余露的声音有点着急:“潇潇,咱们上午在图书馆写作业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我是不是落下东西呀?”
骆潇对爷爷作了个手势,回到自己房间,书桌上正摊着一本《数学重难点题册(内部版)》。她坐在桌前,手指抚摸着面前这空白的几页,声音轻柔:“嗯——我觉得没有吧。”
电话中传来中年女人的谩骂,骆潇心情不错,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体贴:“露露,你丢下什么东西了吗?”
余露带着哭腔:“我的数学题册找不到了。”
数学题册虽然薄,但是是学校自己印好了发下来的,外面买不到,丢了就只能自己复印,按照一元一张的价格,别那些厚的辅导书贵多了。
骆潇合上面前这本题册,语气也加了点急切:“露露,你别急。”她盯着封面的姓名,沉吟道:“我自己这本几乎还是新的,反正我做不做都行,要不给你吧。”
余露看着母亲凶狠的目光,接受了骆潇的又一份好意,潇潇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总是对她给予。
弟弟哭喊得厉害,母亲走开了。余露身边顿时安静了不少,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天使关怀的声音:“露露,你住哪?我来送给你。我这还是空白的呢,周一一早就要交了。”
余露的心跳慢了一拍,轻声道:“潇潇,谢谢你。你可以明天带给我吗?”
骆潇面无表情扣着题册封面的名字,她善解人意道:“好。”同时,指甲将那个雨字头下面的“路”划得模糊。
骆潇晚饭吃得心不在焉,骆奶奶看出端倪,“潇潇怎么了?”
骆潇微微皱眉:“有一点不舒服。”
阿姨拿来体温计,量了之后并没有异常,骆潇打起精神又坐到餐桌上,“爷爷奶奶,我没事的。”
骆爷爷一挥手,阿姨去倒热水,他拉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宝贝孙女,“不舒服就好好休息,明天请一天假,别去学校了。”
骆潇听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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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6日雨、多云
我大概确定余露的家一定比电视上那些棚户区更不堪,毕竟后者能选入镜,其实蕴含了某种希望。其实我对贫穷的具体样子也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只不过很想见到她揭露自己那一刻的表情,自愿或者被迫,各有各的有意思。
可是余露都不肯。她不懂,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步步紧逼。难道遮掩就可以隐藏贫穷的真相么,可以修饰那不剩什么的自尊么。
挥刀向更弱者,向不知己弱的最弱者。这是智慧,并非恶意。
不过,我实在不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余露的吸引力只靠着我和她之间那珍贵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