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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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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潇来到益湖一中,选中的第一个人是余露。
她后来许多次反省,将新地方第一回的出师不利归结于观察的太少,太草率,太仓促,对这种货真价实的穷人太不了解。
班主任夏老师将她小心地捧在手,课间操的时候,她可以任凭心情选择要不要跟着大家排队去操场。初来乍到,骆潇很需要窥探的机会。
吵人耳朵的音乐从广播里响起来,黄灵慧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往外走,两步出去,忽又回过头来,“骆潇,你不去跑操么?”
骆潇微笑着对上这个爱说爱笑的前桌女孩子的眼睛,微微摇头,温声道:“我今天就不去了。”
黄灵慧眨了眨眼睛,笑笑转身离开了,她对这样长得好看又软声细语的女孩子有点不知道怎么相处。况且,骆潇才来,从省会盛名的学校来,她忍住心中的好奇。
教室里空得只剩下她一个人,音乐声还在响着。骆潇走到走廊上,视线朝下看。大家都穿着校服,余露仍然很显眼。
才开学第一周,夹绒的校服抵御不了冬天留在二月底的寒凉,放眼望过去,各种各样颜色的帽子从单调的校服底下露出来,有的还有一圈夸张的毛领,或是一抬手在下摆中显露一截臃肿的棉服。
余露是人群中最单薄的,每天都是夹绒的校服配上没有修过裤脚的校服裤,在别的女生都趁着天冷光明正大地换上自己喜欢的修身的小脚裤时,她从不更改着装,就连鞋子也总是一双底磨得薄薄的UCG。
骆潇眯起眼睛,她最初对这个人留下印象,就是在开学那天,许久没有见面的男生兴奋过度,在教室后面打打闹闹,余露的书包随着一个小胖子的伏倒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一侧的玻璃杯也快随之落地。
骆潇恰好从后门进去,看见余露飞身扑在地上的样子,粗笨、狼狈,冻得红红粗肿的手手指撑在地上,这样大的动作幅度,校服的衣摆跟着提上去,她看见里面那件起球得非常严重的灰扑扑的毛衣。
玻璃杯碎在地上,一滩水渍,周遭的男生张着嘴表示讶异,但没有行动。
看不出余露有一点生气,她耳朵红红的,怕丢人,立刻从地上起来窘迫地收拾着这片狼藉。
骆潇想,沉默,沉默好啊,沉默是美德。
骆潇把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
余露一愣,顺着白皙纤长的手指往上看,她睁大眼睛,伸手拨弄了一下贴在眼睛边上油油的长刘海,是她在短短几天中盯着背影看了无数次的人,在她眼中像坠入凡尘的天使。
余露是犹豫的,但面前的女孩子丝毫不觉得尴尬,拿着纸巾的手仍伸在那里,一双大眼睛闪着温情的光芒,点缀着笑意看她,她的嗓音轻柔,在那一刻令余露沉醉:“余露?”
天使甚至能从芸芸众生中记住她的名字。
余露颤颤地接了过来,那几个男同学似乎觉得在新来的大美女面前跌了面子,也凑过来帮着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教室里开着暖气,被拖过的地面很快便看不出一点水渍。
余露难得在英语课走了神,她低头看摆在抽屉边的小包纸巾,刚刚用了一张,凑在鼻尖闻到樱花的香气。看这精致特别的包装,RENOVA,是英文吧,她的英语成绩其实还不错,但不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
骆潇此后将更多的目光悄悄投向她。
穷人其实并不是她的首选,在她的人生中,这样的人太少。小学的同学脸庞都已淡去了,但在那些地段拥有一套房产的家庭,无论如何也跟“穷”字沾不上边。到初中,确有几个在全市范围名列前茅但命不好的优等生在她身边出现,但她看不上他们。
穷学生,他们固执骄傲地粉饰脆弱的自尊心,还自以为分数和排名能挣得上脸面。光这样并不使她厌恶,她真正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原因是,那些人太聪明,很有自知之明,内心软弱,又一无所有,便发狠地死防。
但骆潇确定余露是最可怜的那种穷人,她从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将来可以摆脱这种卑下标签的希望。
每次放学,余露都是最后几个离开班级的。
骆潇决定出手的那一天,她频频在各种场合下与余露对视,她知道自己嘴角的弧度怎么上扬最有亲和感,也知道对视多久将目光挪开最自然、最迷人。
晚自习下课,骆潇一如既往地慢慢收拾,她喜欢这种调理感,伴随着时间缓缓的流逝,将书包和课桌整理地极富秩序,她的秩序,在她的掌控之下。
开学第三周,黄灵慧已经在心里将后桌这位漂亮的借读生划到“有点熟”的好同学阵营了,她离开的时候,拍了拍骆潇的课桌,爽朗地招招手:“走了啊。”
骆潇抿唇点头,也摆了摆手。
腕上一只红玉髓的手链在日光灯下有点晃眼,黄灵慧咂舌,提上书包的另一只背带后离开了。
骆潇将时间把控得完美,她把书包放在腿上,轻轻拉上拉链,这时,除她和余露之外的最后一名同学恰好走出教室。
骆潇勾唇,将书包放在一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只长方体样的纸盒子,拿着它到余露面前,脸上已经切换成了有点胆怯但是体贴的表情,她递出去。
余露不知道是什么,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觉得叫别人这样伸着手很失礼,小心地接过来,才畏缩又期待地问:“骆潇,这是什么?”
“玻璃杯,我想送给你。”
余露一下子觉得有点烫手,她没有闲钱送礼物,尤其手里这个看起来很高档,从份量上来说和她之前那个轻薄薄的杯子有天壤之别。
“啊,骆潇,谢谢你,但我不能要。”余露要推回去。
骆潇不伸手,含笑往她的椅子上一瞥。
书包的侧边是一只矿泉水瓶子,用了太多天,接近瓶口的地方有一块皱瘪的凹缩,是被烫的。没办法,每个早晨骑完自行车,脸冻得又红又僵,总想喝热水。
“一只杯子,你用得上。”骆潇那看穿一切的目光,既让她温暖,又让她羞愧。
余露低头,一言不发,仍然将手里的东西推回去。
骆潇很有耐心,她一向擅长温柔,“露露。你收下吧。嗯——如果可以,有一个忙想请你帮。”
露露,帮忙。余露的肩头一动,她小心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骆潇,这样近的距离看她,脸上仍旧白皙无暇,没有一点瑕疵,和她的白色呢大衣十分相称。空调关掉了,窗户大开,她说话的时候吐出朦胧的雾气,余露想,她就是下凡的天仙。
*
骆潇知道余露没有钱,她的贫穷太难遮掩,她本人溺于其中。
她还知道余露为什么总是慢吞吞地最后一个离开。
那天是没有晚自习的周五,阴天,云层太厚,灰蒙蒙地压着。最后一节课的老师感应到暴雨将来,大发慈悲一分钟也没有拖堂。
同学们都走得很快。
骆潇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收拾着,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在拉上书包拉链前,将抽屉里一把折得工整的伞放和文具袋平行地放在了一起。离开教室时,骆潇用余光瞥见余露还在她的位置上。
骆潇在南大门的门卫室等余露,因为她听余露说过一回,这里有一块地面裂缝太大,石子硌人。骆潇在今天之前还踩过一次点,用玛丽珍皮鞋底随意碾了碾地上一颗石子,确实坚硬,不能碾成泥。
门卫大爷侧眼从报纸后面偷偷看骆潇,说话好听,人也很有礼貌。他正看着,骆潇忽然回头,大爷偷窥的眼神收不住,干笑两声,要给她搬椅子来坐。
骆潇微笑摆手:“谢谢伯伯。”目光转回去,继续盯着外面。老天爷一向眷念她,在她进门卫室之后,大雨便落下来。
骆潇眯起眼睛,很快发现了她的目标。一个穿着大红色雨披、骑自行车的女孩子在大雨中颤颤地往这来,她的雨衣似乎有些破旧或者不太合身,因此她任由帽子在脖子后面耷拉着,整颗脑袋暴露在外。
骆潇清楚地看见,余露的头发湿透了,水凉凉地贴在头皮上。她暗暗揣测,雨水会不会顺着她的脖子滴下去,将她在这种天气唯一拿得出手的外套——夹绒的冬季校服浸湿了。
余潇快要骑到校门那块有裂缝的地面时,明显放慢了速度,骆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拉近焦距,饶有兴致地看着屏幕上窘迫的人,一连按下数次快门。只是可惜,余潇太有驾驭自行车的本领,又对这片纵横的缝隙很有经验,她最终没有摔倒,出了校门往西边去了。
余潇觉得有点无趣,余光注意到大爷惊讶的面孔。她笑笑,又摆弄了一下屏幕,欣赏了刚刚拍下的照片,收好手机,一如既往温和礼貌道:“伯伯,我走了。”
大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男生推门而入,他半收着伞,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男生动作不羁,目光触及到余潇时,却停住了。
2011年2月28日雨
余露贫穷渺小,沉默无趣,她的思考太局限,最标准最浅薄的学生,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贫穷,我知道也十分确定她永远只能过着这种低贱卑微、被人瞧不起的生活。
但我仍旧慈悲地愿意给予她希望。我这慷慨的本能,我有时甚至想要称赞自己。
贫穷的可悲少女固然有她本身的魅力,但真正让我心动的是她脆弱愚蠢却一点都不自知,她知道一些别人对她的目光和评价。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感到受伤。
每当她缩着肩膀怯怕地低头,我好像看到陶佳佳的影子。这一点吸引我,但又使我感到厌烦。
佳佳啊,她现在应该还在痛苦。蠢货才会痛苦,我想教她变聪明,却忽略了她的本质,一个人永远是她最初的样子。佳佳是没有办法快乐的,抱持稳定的痛苦感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幸好我比她先明白过来,更正了她的路。
说远了——余露呢,余露也有点相似的地方,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各有各的愚蠢和脆弱,或者这两者本为一个词。
我对余露存了一点期待,她在烂泥里摇曳,很需要我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