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正清秋［民国］》南风向柳

14、山雨欲来

　　汽车徐徐，穿过长街熙攘的凤林牌坊时，里头正灯烛辉煌。

　　牌坊是明末清初时候修建的，分为两条纵横交错的长街，东西南北各一条，整体呈一个“十”字。街市老旧狭短，但里面却林立着许多百年老店，量体裁衣的服装铺子，戏院，花楼，各色各样的点心铺子、酒楼、茶馆......应有尽有。

　　由于四处分布着上下错落的台阶，所以车马进不去，只能步行。姜南从车窗探出头去，长街烟火一一抛诸身后。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她忽然十分想念德胜酒楼的红烧狮子头和樱桃煎了，这牌坊她来逛过几次，最喜欢的就是西街德胜酒楼的饭菜......

　　而此刻，酒楼里正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哎，你们知不知道咱们望春新来的那位护军使的来历？”

　　一名身穿布衫，将头发梳得乌黑板正的男人，手攥一张报纸，半条腿搭在长凳上，冲着席间其余几人故作玄虚地问道。

　　“不知道......但我听说，是个狠角色呢！前几日在傅园抓的犯人，都拉倒八庙岗子去枪毙了好几个！”

　　“犯的什么事儿啊？”

　　“不清楚，但好像都是外地人。”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男人的吊梢眼往下一眯，接着道：“这新任的督军，叫傅闻璟！姓傅...诸位想想？”

　　众人错愕，就坡下驴：“莫非，是傅家的？”

　　男人一拍大腿，在凳子上坐下来：“哎~对了！”

　　有人不解：“可是这傅老爷膝下就两个儿子，但听说大儿子在外打仗战死了，二儿子......还在西洋读书呢！”

　　男人一提眼镜：“非也非也~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傅闻璟，并非傅长汝所出，而是其兄傅鹤堂的独子。”

　　“难道是陵水那个傅鹤堂？！”在场听见的人皆瞪眼嗟叹。

　　之所以大家如此诧异，是因为陵水城的傅宅，早在二十多年前因为一场大火就衰颓了。那里如今只剩下一座满是残垣断壁的废墟，鬼也不曾去过一个。

　　在此之前，陵水的傅家，可算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名门贾绅。就算是县太爷见了，也得恭恭谨谨称呼上一句：“鹤堂兄弟。”

　　男人将手中折扇一甩，悠然道：“可二十四年前的某夜，一拨不知名的马匪个个手持长刀火器，凶神恶煞，破门而入。不仅将宅中金银细软洗掠一空，还将傅家满门上下屠戮得干净......”

　　“而彼时年仅五岁的傅闻璟，尚在懵懂之中，被濒死的母亲拼命塞进水缸里才侥幸躲过一劫。”

　　“一方富贾，就此消失。”

　　“这事儿当年在南州闹得沸沸洋洋。当时清政府派了许多官员下来着手调查，但都没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凶案未破，人人自危，家家闭户。没有人敢在入夜后出门，即便将院门抵死，家中人也不敢放心睡去......最后，县衙门迫于压力，示意下属案宗上提笔这么一写：“属西南流窜匪寇作乱，匪徒已逃，无从追查。”一句“无从追查”，傅家满门二十七口人命，就此盖棺定论，结了案。”

　　“年幼的傅闻璟在水缸里躲藏一夜，从里面爬出来时，见到的只剩下满地尸体和一片焦土......”

　　“无所依靠，无处可去。”

　　“哭嚎过后，他坐在父母烧焦的尸体旁，这才想起在还有一位父亲手足兄弟，住在邻近的望春城中。也就是自己的亲二叔，后来被他认作养父......此人，名傅长汝。”

　　“可小小的他，哪里又识得去往望春城的路呢？从前也只随父母乘轿去过一次而已。”

　　“凭着模糊的记忆，只好一路往南而去。跌跌撞撞，逢人便问。从天亮走到天黑，累了便睡在野地里，渴了就喝山中的泉水。明明一日的路程，小小的他硬是走上了整整三天。最后，直到脚下的鞋子也磨破了，他精疲力尽，最终倒在了傅园的大门口。”

　　“自己的亲二叔母，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既不问他为何狼狈至此，也丝毫没有心疼怜惜。而是先满眼惊愕，随即眉毛一皱，嫌弃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陵水傅宅灭门一案传扬甚远，园外，围观众人，无不心疼。这命大的小儿既寻了过来，再如何说，这个唯一的亲叔叔也没有将兄长遗孤拒之门外的道理。况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

　　“如此一来，傅闻璟便自此在傅园住了下来。”

　　故事讲到此处，就有看客站出来问：“那傅老爷既是他的亲叔叔，又是恩人，他如今戎马加身，衣锦还乡，怎么反倒还恩将仇报？”

　　男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抿嘴一笑，正欲继续开腔，却被冲进来的一个急赤白脸的女子打断，女子下颚一扬，纤细的手指重重揪上男子的左耳，嗔怪道：“你个神棍，又在这儿买醉唬人！说，又在四处说先生什么了？！”

　　谢迟连连喊疼：“哎，哎哎哎——好姐姐，好孟君！别揪耳朵，疼疼疼疼疼！”

　　谢迟和孟君都是傅闻璟新军中的下属。

　　她双眉一噙，手上力气不减反增，咬牙道：“督军派我出来寻你，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在这醉生梦死，走，跟我回园子！”

　　堂下众人见此，亦一哄而散，只图方才是听了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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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汽车开进木莲巷的时候，姜南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车子在姜宅门口停下的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姜宅外头正站着四个荷枪实弹值守的士兵，桑桑莞尔一笑，颔首道：“姜小姐既已平安到家了，我们便回去了。连日波折，姜小姐日后可得好生补一补。”

　　这个自不必她说，姜南也没有要请她留下来吃茶的准备。可是眼前的架势又是什么意思？姜南有些不悦，黑着脸道：“你家督军莫非是怕我跑了？兵痞子都站到我家门口了，话说我也不是什么犯人吧？！”

　　桑桑面色一凝，又转头问了同行护送的两位，似乎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事儿。“姜小姐，这些人......好像不是咱们督军的人。”桑桑拉过她低声解释。

　　话语一顿：“这......”不是他安排的，还能有谁？

　　朝着大门里望去，远远地，迎面过来十好几人。

　　“是我的人！”男人嗓音浑厚低沉。

　　姜南一时怔住了。

　　风风火火，面色沉重走过来的这人，说不上来的面熟！

　　他走近些，姜南借着宅门上灯笼微黄的烛光看去，看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正唇阔。一身戎装洗得有些发旧了，身上还夹着些若有若无泥土的泥腥味儿。眼眸微动，眉眼间似与自己这张脸，还有几分相似。

　　“啪——”一声，他两指一弹，弹上正发愣姜南的脑门儿。

　　姜南捂着额头痛道：“你谁呀！”

　　莲香梨花带雨地跑过来，拉住姜南是左摸摸右看看，上下好一番打量，才憋着嘴说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咱们都快要急死了！”瞥一眼两人，暗暗使了个眼色，道：“小姐....这是大少爷！”

　　大少爷？？？姜南大吃一惊：“——姜佩修？？？！！！”

　　可细细看来，这人的模样......不正是自己此前在中堂的墙上，看到的黑白相片上的人么？一张全家福，外加两张单人照。一张姜南的，一张姜佩修的。

　　听莲香说，这些都是姜家父母尚在人世时，专门去请了西洋的洋人摄影师来拍的。不同的是，眼前活灵活现的姜佩修不再有照片上的意气风发，仿佛要更瘦了一些，疲惫了一些。

　　姜南尬笑几声，声音软了下来：“大，大哥？......你怎回来了？”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姜南感到手足无措。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她身边一直是没有什么至亲的。所以对于突如其来的亲情这一茬，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姜佩修眉间的沉重加深两分：“话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时间回到寿宴那日，姜南同莲香和小福子两人走散。莲香趁乱跌跌撞撞从傅园跑出来，不敢在附近逗留。一路回来，才知道姜南和小福子都了尚无音讯。又直直等到晚上，小福子也哆哆嗦嗦地跑回来了。说是只是被扣押了几个时辰，核实了身份那头便放了人。不曾见过姜南，只是看见园子开枪杀人，一地鲜红。

　　莲香一听便急了。

　　急急忙忙跑去沈宅，想要找沈煜卿帮忙，却扑了空。沈煜卿去了陵水。无奈回到府中，一宅子人忐忑不安地煎熬到第二日一早，出去四处一打听，才知道昨日傅园之乱，是为抓奸细逃犯。很多被扣押的人在核实清身后后，早早便释放出园了。

　　没出来的，大多挪去了县公署的大牢。多半就是要枪毙的。

　　府宅上下瞬时皆慌了神儿。最后还是辛管家临危不乱，跑到邮局给还尚在外从军的姜佩修急电一封，告知家中出事。

　　姜佩修就这么一个妹妹，虽说平日里性子骄纵，但骨血相依。父母早亡，长兄为父，他这个大哥，将妹妹丢在老家这么些年，本就心觉亏欠，如今接了电报，得知姜南出事，即刻便点上一队人马，日夜兼程地从南京赶了回来。

　　这也才前脚刚进家门，正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打算去傅园要人，后脚人就给送回来了。

　　姜佩修黑脸一瞪车上的来人，桑桑十分识趣，与他浅浅客套几句后，车子便驰骋而去。

　　姜南双手一摊，顶着张毫无血色地脸道：“大哥，我没事儿...这不，好好回来了么。”

　　头一回见着正主，这副身体的至亲哥哥。两人骨肉相连，血脉情深，姜南终究是有些发虚的。

　　一来是怕被姜佩修识破，二来也是因为外界传闻兄长严厉，姜南不知道他这次回来两人会如何相处，实属祸福难料。

　　姜佩修眉头一皱，眼底的心疼呼之欲出，他微微躬下高大的身躯，垂眸低语道：“傻丫头，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你让我在外头如何放心！”

　　此话语罢，姜南当下鼻头一酸，眼泪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