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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   柳义挑着两箩筐,汗涔涔的,从百里外的县城回来。箩筐里装满了,他跟子衿完婚,所必需的一应物件。其中,就有重金定制的新娘嫁衣。
      他笑容可掬,边喊边推开寨门,“子衿我回来了!”“子衿我回来了!”不见子衿回应,柳义匆忙卸下箩筐,大踏步朝子衿房里奔去,却不见她的身影。笼统就两间刚刚搭好的新房,家徒四壁,子衿能藏哪里呢?房内物件井然有序,房外器具有条不紊,只有晾衣架上的衣服飘拂着,等待女主人来收纳。
      他急忙绕屋寻找,一路小跑,一路张望,一路大喊:“子衿”,“子衿”,“子衿……”“子衿你在哪?”“子衿你在哪呀?”……声音越喊越响,越喊越凄凉。喊声在山谷里回荡,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此起彼伏,直到声嘶力竭。
      苦寻无果后,踽踽而回。一心希望在家门口,恰好子衿翘首盼望。只见她笑意盈盈,小步上前,软语问候:“哥,你上哪去啦?”可事实是,风声凄厉,寒气凛冽,子衿踪影全无。他瘫坐在檐阶上,带着哭腔,双拳敲股,哀婉自语:“子衿你在哪呀?你不能这样丢下我!咱俩不是相约在这月——月圆之夜,完婚吗?”
      柳义一边如痴般呓语,一边深深陷入沉思:莫非是子衿被狼叼走?莫非是子衿嫌弃我柳义?莫非是子衿过不下这清贫日子?莫非是子衿被人掳走?莫非是被官兵发现?莫非是……各种的“莫非”在柳义的脑海里打转,又肯定,又否定,百思不得要领。
      柳义神思恍惚,软绵绵的身体,游移在子衿曾经驻足逗留的各个角落。下意识抚摸她用过的东西,脑海里不自主浮现出她往日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还拿起给她定制的嫁衣,上下打量,想象子衿穿上后,合身合体,妩媚动人,子衿因此而对他褒奖有加。
      一、萍水相逢
      曾记得,采药回来,柳义正独坐房里,凝神展卷。忽闻窸窣脚步之声,他侧耳静听,好生纳闷,此时正该是倦鸟归巢人返家,这孤僻之地,怎会有人造访?开门一看,来者蓬头垢面,男身打扮,形似行乞之人。看得出,已是神疲力乏,但透着几分慌张和机警。柳义上前问道:“请问公子,您从何而来?又往何而去?前边已是群山连绵,再无人家。”那人始终不开口,柳义一时也手足无措。试着向人介绍自己,以释对方疑虑,“鄙人名柳义,字山松,清塘人氏,父母双亡,早年也有寒舍几间,不幸毁于火灾。现是流离失所,采药为生。”那人没抬头,也没回答,只是用怯生生的眼神扫了柳义一眼,然后略略点了下头。柳义接着说:“我也算是一介读书之人,懂得礼义廉耻、忠孝仁爱。我心胸坦荡,望公子不必担忧,不必顾虑,身心释然为妥。”那人听了柳义这番直白,放下些拘谨,柔柔弱弱回答道:“我本京中人氏,姓秦,名子衿,字清荷。一身男扮只为行动方便。”那人说完,又回到先前的沉默。“哦,原来是位姑娘,恕我冒昧,那你怎么会误入这荒山野岭?”“这……这……”姑娘狐疑地看着柳义,想说又不想说。为了彻底打消姑娘的顾虑,柳义发起誓来:“子衿姑娘,您请放心,要是柳义泄露姑娘隐情,柳义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姑娘听出柳义的真诚和憨厚,赶忙回答:“不不不,公子千万不要为贱身作践自己。我说,我说。我父朝中为官,素来忠诚耿直。无奈奸贼当道,父与贼水火不容,贼人百般构陷,终致家父蒙冤罹难,祸及家门。小女虽侥幸脱逃,然一路为官兵追杀。”说着说着,就哽咽泪下。
      听完姑娘回答,柳义顿时起了恻隐之心,一股正义之气,凛然喷涌,暗暗下起决心,绝不能让忠良绝根。“那,那,令尊大名……令尊既已遇难,那姑娘你,准备投靠何方?”姑娘回答道:“我已无近亲,虽有几家远房亲戚,避之恐犹不及。如今我已是扬沙浮尘,身无去所。我本该随父西归,无奈我恋躯惜命,苟延至今。”姑娘说着说着又流下了泪。柳义听了,悲戚不已,联想到自己也如水中浮萍,居无定所,因此更加怜惜她。相较于她来说只是多了个栖息之地,不管怎样,当尽绵薄之力,不能让忠良之后流浪野地。他说道:“如若姑娘,不计避嫌,不嫌草棚粗鄙,不妨进屋,暂避风寒,待饱肚暖身之后,再作打算如何?”姑娘抬起头,望着柳义,看到柳义目光如炯,眼神里透着温厚与真诚,羞答答地说:“只怕给公子添麻烦了。”
      子衿随柳义进了屋,只见房内,一小床、一薄被、一蜡烛,一书箱、一横笛,一葫芦,再别无他物;石头砌的墙,茅草铺的盖;房不高,伸手就能触顶;除了床,两三人进出已是挨挨挤挤。柳义注意到子衿似乎在留意什么,忙自解释:“这间小草房只是为采药方便,行权宜之计。”子衿浅浅一笑,算是回答。柳义跟子衿挨近时,意外闻到子衿气息里散发出淡淡的兰蕙清芳。他曾经读到过曹植《美女篇》里“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一直以为这是曹植杜撰,没成想,这般芳香女子就在眼前。“您……您先稍坐,想必姑娘已是饥肠辘辘了,我给您打盆水来,您先漱洗一番,我这就去生火起灶,给您做些野菜粗饭来填填肚。”柳义本想说出姑娘气息馥郁这些赞美之词,回过神来细想,子衿初来乍到,此时言语甜腻,实有轻佻嫌疑,说完话就退出草房做饭去了。心里一直嘀咕着世上竟有这般女子。
      子衿吃饱喝足后,有了精神,再加上一番梳洗换回女装,此刻站在柳义面前的她,如雨后芙蓉,娇艳欲滴。柳义匆匆一番打量,只见子衿柳眉细长,双目善盼,肩窄如削,腰细如束,体态适中,高矮合度,好一个脱俗的非凡女子。两人促膝谈心,犹久别重逢。各自叙说少时的快乐无忧,说着,说着,就说到父母亡故后各自境况,自然也说到了子衿家门惨事。子衿皱眉蹙眼,接连叹息,一叹家人遭遇惨烈,二叹身世如絮。一声叹息后,柳义闻之馨香徐来,身感小酒微醺;二声叹息后,柳义闻之则馨香馥郁,身似不胜酒力,摇摇欲坠,良久,才神情复原。柳义决计要向子衿问个究竟。
      二、心生爱意
      柳义据实向子衿说,她息带馨香,息重香浓,香浓则醉。子衿不以为然,认为是柳义逗自己开心而已,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香,什么臭。是夜,柳义让出草房给子衿,自己则守护屋外 。时已初冬,寒风卷叶,声声粗粝,子衿听着,哪里睡得着,想想自己披着薄被尚有寒意阵阵,更何况屋外衣衫单薄之人。她起身提着薄被,打开门,探身张望,未见柳义身影,于是出门寻找。只见柳义披着蓑衣斗笠,窝在柴草中,酣然入睡。子衿蹑手蹑脚走过去,将被子盖在柳义身上,然后又悄然回房。
      柳义被一阵寒风刮醒,发现身上多了条被子,知道是子衿所为,内心一阵欣然。想到子衿身体瘦弱,经不起寒意袭扰,提起被子,在门外叫醒子衿,定要把棉被让给她。子衿不肯接纳,柳义守着不去。无奈下,子衿收下被子。这一幕此后又二度重演。这一夜,两人虽然因为这被子的“归宿”,彼此“折腾”,内心却愉悦万分。高兴之余,柳义也有些隐忧,这天长日久,总不能每天这般 “折腾”。
      早晨起来,柳义感觉头角胀痛,畏寒酸软。他坚持着做好早饭,给房里的子衿送去。开门发现,不见子衿身影。柳义明白,子衿不辞而别了。柳义感到莫大的失落:子衿呀,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也得知会一声,这是起码的人情常理。你嫌弃草房寒酸,也属正常,眼下这深山冷岙,天气寒凉,有总比没有强呀!懊恼之下,柳义一口气喝掉了,给子衿做的,平常舍不得吃的白米粥。喝完后,气消了些。他意识到,子衿这一走,无异于自寻死路。往前走,穷山恶水;往回走,荒芜凄凉。或早或晚,她不是饿死路上,就是被豺狼吃掉。他用手探了一下子衿盖过的被子,尚有些余温,估计没走多远。想起子衿的不幸身世,他决心把子衿找回来。如果执意要走,那就护送她到平安所在。他拎着一袋野果干,顺着子衿的来路一路奔跑。跑出数里,估摸着子衿绝无可能再走远,于是气喘吁吁歇下了脚。柳义弯下腰,双手扶膝,眼望前方,心里焦急地发问,子衿你到底往哪走?
      柳义猜度子衿进山了,顾不上疲惫又往回跑,越跑越接不上力,头重脚轻,头痛难忍,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未到家,就撑不住了,于是坐下来,歪在一棵树旁,闭上了双眼。直到感觉有人在摇着自己的肩膀,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是子衿,顿时眼前一亮,双手紧抓子衿的手,生怕她又要逃遁。柳义有气无力,但饱含深情,严肃地告诉子衿:“下次,不可再这样不告而行!”
      子衿使劲地点点头,睁大眼,深情地望着柳义。她瞥见柳义肩上搭着一袋东西,取下来,摸索一番,感觉是一袋干果,明白了柳义的心意。她双眼湿润,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检讨事情的经过:“起床后,我发现房前有条小溪,到溪边去洗了个脸,发现有些野菜,就溯溪而上,一路采摘,一路呆想,磨磨蹭蹭回到家,却发现你不在了。我估摸着你找我去了,于是就在这路口徘徊。忽见远处有人累着,这就过来了,没想成,竟是你。”柳义听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子衿说完话,发现柳义还握着自己的手,忸怩地将小手从柳义的大手里挣脱出来,柳义意识到自己“越轨”了,这才迅速放开。子衿伸手抚摸柳义额头,喊了声“你发烧了,烧得厉害!肯定是昨晚冻坏了。这可咋办?”“不要紧,熬点草药吃吃就能解决。”柳义说得淡定,走起路来却轻飘恍惚。
      子衿扶着柳义回到草房,按柳义给的药草生火煎熬。从未受过 “人间烟火”的子衿,先是起不了火,接着就是被烟熏得双眼酸痛,眼泪直流,不经意又将水烧干了。一番折腾后,终于在柳义身前,奉上一碗药汤。柳义眯着嘴喝完汤药,嘴里苦兮兮,内心却乐呵呵。自从爹娘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领受过这般温暖。经过子衿的日夜陪护,两三天的汤药调理,柳义复原如初了。
      往后数日,白天两人还有说有笑,到了晚上就不免尴尬,柳义要出屋过夜,子衿死活不肯,最终隔帘同处,柳义席地而卧。柳义毕竟是个男人,旁边躺着个如花般的姑娘,更深人静时,一度也有不顾一切,亲亲子衿的想法。可想想自己是个读书人,想想子衿的惨绝经历,自己怎能趁人之危呢?为了克制自己,□□中烧时,就死劲用手握紧自己的烧火棍,或者干脆外出让冷风吹灭自己的淫念。时过旬日,两人相敬如宾,对眼相望时都透着一股火辣辣的燃情灼意,但两人都不愿开口示爱。柳义守着自己的君子之德,子衿则抛却不了少女的拘谨。柳义觉得这样下去,迟迟早早会生出事端。
      一天,柳义提出把子衿送到城中寡嫂家暂住,并许诺子衿的日常一切花销都由他负责。子衿觉得柳义要甩掉自己这个包袱了,面带愠色一口答应。子衿的不快,柳义一丝也没觉察到。柳义选择了一个好天气,备好足够干粮,早早将要卖出去的干药材往车上放好,安顿子衿坐于其上,然后一步一步,闷声不响地拉着车向城里行去。子衿嘟着嘴,一眼接一眼瞪一下柳义,眼光送去的是,一腔又一腔对柳义的愤懑。两人一路沉默,只有辘辘、辘辘的车轮声,单调、乏味,一路相随。临到晌午,柳义停下车建议吃点东西再走。子衿一声不吭,扭着头不予理睬。柳义再三央求子衿下来吃一点。不料子衿雷霆怒吼:“吃不吃关你什么事啦?饿死了又跟你什么相干?”
      柳义把子衿拉下车。子衿甩开柳义的手,独自坐在一石矶上,头埋在两膝间,一声不吭。柳义跟上来,塞给子衿一片烙饼,好声好气地劝说:“你早上没吃,中午又不吃,这身体哪里受得了?”子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叫爹叫娘,一边泪雨涟涟,突然又转向柳义大骂:“你别假仁假义,道貌岸然!我算看错你了,你就一个伪君子!你给我滚远些,我才舒心。”柳义一肚委屈,大声叫嚷:“我伪君子?!我柳义可以为你舍生成仁,如若不信,我断指证明。”子衿止了哭,一时愕然,想不到柳义也会肝火旺盛,只见柳义一手摸到一块石头,举起来要往自己的小指上砸。子衿忙说:“你这是何苦?”“我为你命都可不要,留着这指头还有啥用?”说完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柳义砸下霎那,子衿眼捷手快,急忙用双手护住了柳义的手指,结果子衿的手背被砸得血肉模糊,血流成注。柳义一下子慌乱不已,感觉罪孽深重,虽砸在子衿手上,却痛在自己心里。他抬起子衿的纤纤玉手,热泪纵横,低头吻了下子衿的手,责问子衿:“我的心肝,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赶忙用葫芦里的水清洗创口,匆匆捣烂伤药,敷了上去,然后用力撕开盛干粮的袋子,撕成条状,用它包扎好创面。整个过程子衿一声不吭,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挪了挪脚步,头歪在柳义的肩膀上,柳义双手将子衿揽在怀里,两人深情拥吻。柳义闻着子衿散发的清香,如痴如醉。子衿忘了伤痛,身软如泥。两人紧抱着,深吻着,一刻也没停,直至柳义不小心碰到子衿伤处,子衿叫痛才歇下阵来。
      三、爱巢遭劫
      子衿虽伤,但未及筋骨。柳义百般用心,天天清洗创面,祛除腐肉,换敷新药,半月不到,创口愈合了。但子衿的纤纤玉手却留下了一个唇大的疤。两人决定成亲,于当月十五日完婚。柳义决定自己代为司仪,事先拟就婚辞,反复阅读修改,只见他念叨道:
      银汉玉盘,洒清辉,霏霏思绪如流水:
      朗朗中,盈盈一水,牛郎织女,鹊桥相济,守脉脉挚爱。
      渺渺中,水光潋滟,白娘子许仙,同船共渡,修绵绵情缘。
      朦朦里,吾与衿发誓愿:相依相偎不离弃,白首致老情缱绻。叩月□□作证。叩月老,不吝赐情、赐爱、赐安平。
      一叩首,叩拜天地;二叩首,叩拜高堂;三叩首,拜夫拜妻。
      念毕,感觉还算通顺达意,嘴露微笑。接下来,又想着写几副对子。柳义写了上联,子衿手痒着也想露一手,写了下联。柳义大为赞叹,子衿的字飘逸有劲,柳义自叹不如,坚请子衿再写。子衿推说手头的活没完,扭头剪纸去了。她剪出一个又一个喜字,一个又一个红灯笼。
      临到十五,白日里,天空澄蓝,暖阳耀眼。两人希冀,晚上也该是月明星稀,乾坤朗朗。他们在房前的树上挂满了纸剪的红灯笼,门上、床头、墙壁贴满大大小小的喜字。门左门右也贴起一副对子,上联是:“在天愿作比翼鸟”,下联是:“在地愿为连理枝。”横批是:“夫唱妇随”。
      夜幕降临,两人都抬头看看东边的天空,不见有月,只见乌云团簇。一心盼着的月老,此时,似乎刻意在躲避。天空不时传来几声雷鸣。柳义的脸上写满了着急和担忧。子衿安慰说:“心里有月,月自明。”柳义赞许点头。天空黑甚,点亮的红烛愈艳,烛影摇红,映照着新人幸福的脸。
      吉时已到,柳义点燃竹枝,竹子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虽没有月,依然叩请月儿主婚,依然按拟就的婚辞诵出。叩拜毕,礼结束。柳义一手秉烛,一手牵妻入房。
      房内,烛光摇曳,满室绯红,阵香浮动。子衿娇美动人。黑发如流,媚眼销魂;身影如漫卷的桃花婀娜;声音似歌唱的夜莺柔媚。正当宽衣解带之时,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风吹翻了房顶的茅盖,也吹灭了红烛。顿时,屋漏如注,房内一片漆黑。柳义试图点亮蜡烛,几次尝试,几次都失败。两人身体合围,子衿捧着蜡烛,柳义这才点着。风大夜寒,子衿不胜寒冷,柳义用被子将自己和子衿裹在一起避寒。
      子衿边哆嗦边咒骂老天,骂雷公电母,骂龙王,骂风神,骂他们不辨是非,专制滥权,骂老君处事糊涂。柳义用手堵住子衿的嘴, “别骂,别骂了。不敬天道,必遭天谴。说不定咱俩的婚,有违天意。风雨来得太突然了。”子衿默然。两人睡眼惺忪。子衿忍不住打起了盹,做起了梦,梦境里,一老者骑着云头匆匆过来,告诫道:“孺子福缘未到。尔不得以身相委,不然,其必将伏法受诛。”说完就匆匆而去。子衿一路狂追,一定要问个究竟,
      四、劫数未尽
      子衿追得太急,一个踉跄,结果醒了。这一夜雷电不绝,风雨不歇,他们就这样狼狈地躲在墙角,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柳义和子衿经历了这难堪之夜,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柳义觉得吧,这风云突起,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必然藏有天机,自己无以识辨。唯一能做的,当百倍勤勉,攻坚克难,为心爱的子衿,造更大的房;为心爱的子衿做件像样的嫁衣;让心爱的子衿过上饱食暖衣的好日子。
      子衿则忧心忡忡,担心柳义,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遭什么样的难。她想着,自己是不是书上说的那类红颜祸水。如果是这个原因,那我情愿不要这张脸,拿它来换取柳义的平安。她想到用炭火毁容,可这种交换跟谁去讨价还价?仅仅一厢情愿而已。要不远离柳义,让他重回到先前安宁的日子,料想柳义也绝不会同意。且行且看吧。
      柳义对子衿说:“我一介寒士,三度乡试,均名落孙山,本打算身处老林,聊度余生。不经意相遇神仙般妹妹,我无德无能,竟获玉女垂恋。柳义无以为报,若能用贱身薄力,让你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我心也算安了。”接着还说出,将如何如何打算。子衿听罢,赶忙回应:“哥,你千万,千万别那样想,也千万别那样做,那只会折煞我。自古道,红颜祸水,倘若你为我再遭受些什么闪失,贱身罪莫大焉!房不在大,心宽则宽;钱不在多,心足则足;酒肉虽好,无爱不若糠糟。”柳义听了,颇感子衿深明事理,深受感动。
      柳义先前是采一天药,读一天书,现在呢,除非大风大雨,天天起早摸黑,不辞劳苦,采药不辍。稍有闲余就伐木采石,以筑新房。子衿则在屋侧辟地种菜,也试种药草,希冀让柳义不必攀山爬岭。有时也随柳义外出,做做帮手。入夜,就给柳义旧衣翻新,或者补破纳滥。柳义看在眼里,爱在心里,唯一费解的是子衿近来跟他若即若离,稍有肌肤相亲之举,总以各种理由搪塞,绝不让柳义越雷池半步。这让他懊恼沮丧,经常自问,难不成子衿不爱自己了?可子衿发誓,此生非自己不嫁。也许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或者是自己的爱没有打动到她,可子衿清心寡欲,所求甚少。柳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屋建于草房一侧,初具雏形,尚欠一挺拔栋梁。柳义一早出去寻找。翻山越岭,遍寻可用之木。
      黄昏时刻,柳义扛着木头回家,发觉有尾随的窸窣声,开始还以为是树梢拖地之声,可这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近。回头一看,顿让柳义头皮紧绷,心“嘭嘭嘭”要跳出来,是只狼!离他仅五六十步远。柳义当即扔下木头,打算逃跑。蓦地,想起老人曾说过,面对狼,千万不能跑。怎么办?扔石头?耍棍子?他紧张得忘了手上还有把斧。当意识到手里有斧,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恐惧。柳义停,狼也停;柳义退一步,狼则往前一步;距离越来越近,狼曲起前腿,蹬直后腿,龇牙咧嘴,向柳义扑过来。柳义举起斧迎面向狼脖子砍去。狼左躲右闪,紧接着伸直喉管“呜呜呜”冲着柳义叫。柳义握着斧严阵以对,两相僵持着。柳义一步一步后退,不小心,被一块山石绊着,摔倒了。手上的斧子也被甩开,顺着山坡滑出一段距离。狼趁势扑来。眼看柳义被狼撕咬。不料他迅捷侧翻,一个打挺,双手抓住一旁的松树,双腿使劲夹着树往上蹬,快速爬至三人高的树杈处。柳义得意地向那狼高喊:“有种爬上来呀!”狼不甘心离去,又“呜呜呜”向空中嗷叫,没多久唤来三个同伴。四匹狼在树下打转,接着干脆半卧,以逸待劳。柳义不知所措,多么希望有个猎人现身,出手相助。可天越来越暗,希望越来越渺茫。
      天已一团漆黑。早春的夜,仍然寒气逼人,山风刮来,冻得他上下牙“咯咯咯”直打架,身子也一阵阵打起哆嗦。想着遇见子衿后,日子一天天甜蜜。希冀有一天他和子衿儿孙绕膝,乐享天伦。看样子,这一切,都将成泡影。厄运难逃了,今夜不是因困摔下来喂狼,就是被活活冻死。死则死矣,可子衿怎么办?房子没盖好,余粮也不多,柴禾烧不了几天。他不停地搓手,拍打身体,扭捏脚趾,尽量让自己暖和一点。
      柳义迟迟未回,这让子衿忧心不已。刚开始,她想着也许是柳义搬的木头重,路上需要歇息,可过了一会又一会,始终等不到柳义回来。她就到路上张望,反反复复地张望,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时近三更,仍然不见柳义身影,子衿料定柳义出事了。摔伤?饿昏?被狼吃?种种猜测,都让她不寒而栗。怎么办?得出去探个究竟,可自己是一瘦弱女子,身无缚鸡之力,万一……守在家里,又心如火烧,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犹豫来犹豫去,最后下决心不能再等,决定进山寻找。要是柳义没有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她点着火把,备足油料,选择林密的方向走去,这是柳义找木料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探着身前行。途中,不小心跌入茅蓬里,手足脸面多处划伤。还有一次,攀牵的枯枝折断,摔了个大跟头。她一路走,一路喊。明知喊声容易招狼,但舍此也别无他法。她担心狼来,结果狼真的就来了!远处传来一声声狼嚎,此起彼伏,让她毛发悚立,心跳加快,她不敢往前迈了,也停住叫喊,决定回头。
      没走出几丈,却裹足不前了。想想自己出来的目的,倘若柳义真被狼围困,那就错过救他的机会。可凭她怎么去救?不想也罢,真的救不了,就跟柳义一同喂狼吧。她胆战心惊,继续朝狼嚎的方向走去。狼嚎声愈挨愈近。转过一个山湾,只见一里开外,有几双绿莹莹的眼睛朝她这边盯着。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上,她跟狼正面遭遇了。狼也似乎发现了她,有两匹向她这边游移。子衿吓得浑身发软,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应对,此刻多么希望柳义就在身边护住她。
      正在这时,忽闻对面喊声传来:“对面哪位好汉?小心有狼。”子衿听出是柳义,喜出望外,一下子胆壮了,摇着火把回答:“我是子衿。”柳义听说是子衿,喜极而泣,平静下来后,对子衿喊:“子衿你怎么来了?赶紧烧山,风正好往我这边吹。”子衿犹豫着,怕火烧到柳义。“再不点来不及了,有狼往你那抄去了。点着,赶紧点着,吓退它们,这是唯一的希望。”子衿听罢,急忙用火把点着几处枯叶干草。火越烧越旺,火顺风势,朝着狼群方向窜去。狼们在树脚下打转,其中一只,嚎了声,没奈何,领着伙伴窜进树林,不见了。子衿大喊着催柳义快下来。柳义担心被狼伏击,迟疑着。柳义迟迟不下,急得子衿丢了温婉,操着大嗓门直骂:“你个蠢蛋,赶紧下树呀。”柳义挨着骂,心里却美滋滋的,大火临近时,迅速溜下,找到斧把,绕过山火,朝子衿汇合。
      两人相见,迎面向对方跑去。柳义抢上前,搂着子衿双股,高高擎起,又轻轻放下,眼眶红红的,他要说的话太多了,来不及说,紧紧抱着子衿热吻起来,让子衿喘不过气来。他俩坐下来,身挨在一起。子衿头靠在柳义的肩上。望着山火像一条红色巨龙,顺风往山下蔓开,彼此充满了战胜死神的喜悦和激动。当他们心潮澎湃的时候,狼嚎再度在他们背后响起,他们迅速站起,准备战斗。
      五、再议婚事
      四目张望,没有狼来。他们踩着晨曦露水安全返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子衿在柳义的心里,就像阳光雨露一般重要;柳义在子衿的心里,就像鱼儿需要水一样必需。不久,房子盖好了,四周围起了栅栏,临路搭了个寨门。柴草也比往常备得充足。柳义学会了打猎,以备护身之需,采药时,也打些小猎物如野兔、野鸡、山麂等。从此,两人过上了饥有食,寒有衣的富足生活。入春后,山花绕着房子烂漫开放;黄鹂在绿荫梢头悠扬相鸣;寨前的溪水,翻卷着飘落的花瓣,唱着叮咚的欢歌,流向远方。黄昏,夕阳的余晖笼罩小寨,给坐在檐阶前的柳义和子衿抹上了一层金辉,柳义吹起笛子,笛音在山谷里缥缈缭绕。入夜,柳义手捧书卷,诵读四书五经;子衿则凝神歪头,轻舞丝线,做着女红。
      柳义向子衿再次求婚,子衿眉目传娇,“这样不好吗?距离,产生美,柳哥哥!”“你不闻诗经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相爱无法相守,虽相隔一水而不得相见,生离之痛不过如此。我是天天煎熬着过日子呀,衿妹妹!”其实子衿又何尝不是这样感受呢?“好啦,好啦,就依你啦!我们结婚吧。”子衿斜睨着柳义,嗲着声说。柳义禁不起她这一嗲,当即抱着子衿往屋里去。子衿硬生生挣脱着嗔怒说:“名不正,言不顺。”“我们都已拜过堂了。”“那个不算,老天不同意咱。”柳义只好耐着性子,委屈似的说:“那好吧。你说啥,就是啥。”“别垂头丧脸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快放我下来。”“微臣领命!”柳义亲了一下子衿的脸颊,放下了子衿。
      深夜,子衿偷偷点起香案。她对天三拜,然后起誓,当说到,“若放过柳义,我愿折寿予柳义,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时,突然听到背后重物掉地的响声,吓得她晃了晃身,迅速回头,原来是柳义下跪。柳义有感于子衿平素若即若离的苦衷和深情的祷告,于是饱含泪水,磕着重头,大声喊着:“苍天呀,我柳义乃蝼蚁薄命,死不足为惜。我愿以我贱命换取子衿一生平安。”子衿听着,也泪如泉涌,用手重重捂住柳义嘴巴,跟着喊起来:“苍天呀,您千万别听柳义疯言疯语。”柳义挪开子衿的手,随子衿话尾再喊:“我柳义真心诚意,真言挚语,我愿随时为子衿赴死。”两人打擂台一样抢着对天祷告,最后柳义死死抱住子衿,用自己的大嘴堵住了子衿的小嘴。月上中天,月光似霰,葱茏的树木倒映在溪水里,风来了,树影在水中摇曳着,似乎首肯两人的真情笃意。两人商定下月十五正式完婚。
      日子一天天临近,柳义打算倾其所有置办婚礼。子衿坚决反对,认为,婚礼要有,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但犯不着大操大办。柳义觉得子衿言之有理,不过给子衿做的嫁衣无论如何都不能偷工减料。取衣的日子到了,天未亮,柳义就披星戴月进城了。事毕回程,一路心情大好,想象着与子衿完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幸福生活。
      回到家中,子衿却仙一般隐遁了。柳义呆呆望着这件嫁衣,眼看到手的幸福像捧在手里的精美瓷瓶被意外地打碎了。他猜测子衿不见的各种原因,肯定又否定。对于子衿嫌弃他而离开,他做了彻底的否定,认为这是对子衿宝贵人格的玷污。他决定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子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他如何入手呢?心中没有一点谱。
      六、寻人之路
      大白天狼进寨叼人的可能性小,但不能排除子衿外出的可能,诸如挖野菜,捡柴禾,洗衣服……柳义带足干粮,背上猎枪,巡山寻人,重点放在上次被狼围困的地方。他希望能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但又不希望真看到子衿遗落的鞋子、衣服之类的东西。几天下来,走得筋疲力尽,却一无所获,他既沮丧,又有一丝欣慰。欣慰的是被狼叼走的可能性降低了。
      回到家细细寻思,他离开家后,子衿独自还会做些什么?他想到子衿会做女红,会剪纸,会整理衣物……柳义看了看子衿的针线筐,里边果然有几个剪好的喜字。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剪纸的剪刀呢?未剪完的红纸呢?脑子里一刻也不停地打转着这些可有可无的问题,却始终找不到半点线索。
      难不成子衿出来迎接他,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迷路了?被拐骗了?他得马上进城,哪怕是大海捞针,也要走一趟。他低垂着头,走在进城的路上,忽然发现,路口一侧岔路,有一喜字剪纸,手法跟子衿一模一样。柳义马上作出判断,这大概是子衿留的记号。她留记号干啥?怕回来走歧路?还是被人劫走,以此给自己做暗示?柳义继续朝前,路口岔路侧留的是一摊红色纸碎片,他相信也是子衿留的。他满怀希望,只要顺着子衿留给他的记号,他就一定能找到她。接着往前赶,两三处路口发现同样的情况。他像寻宝一样,越有收获就越有信心,于是加快了步伐。眼前这路口就要到了,他期待着又一摊红纸碎片的出现。走到近前,什么也没有,奇了怪了!纸用完了?还是被掳掠者发现了?他分别朝这两岔路探寻,什么都没有。他像瘪了气的球,软拖拖向城里走去。细细想来,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子衿是活着的,而且先前的记号跟进城的方向是一致的,十有八九在城里。基本可以料定她被掳走了,因为子衿从来也没有走出这么远来迎接他。柳义这样想着。
      到了城里他四处打听,得到的答案都是没见过。他天天像扫街一样寻找,把清塘城寻了个遍。早上带着希望出发,晚上带着失望回寡嫂家中。寡嫂李氏十分支持,但不主张这样漫无目的。她说:“小叔呀,你不妨请那些跟你有生意往来的药店掌柜,帮忙打探打探。一来他们来来往往往的客人多,二来他们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嫂子好主意!我明天就照办去。”次日,柳义拜访了这些药店掌柜,告诉他们,子衿的体貌特征以及擅长爱好。掌柜们无不欣然答应柳义的请求。
      约莫过了大半月,柳义拜访其中一家掌柜,无意间瞥见他家孩童玩着一盏河灯,那河灯小巧别致,荷花造型,青色油纸制作。柳义想着荷花灯用纸,大多都选择白色或者粉色,这盏灯却用青色,柳义好生奇怪。想着想着想到青荷是子衿的字,心头一震。他顾不上礼体问那小孩:“这河灯哪儿来的?”小孩说:“河里捡来的,要多少有多少。”“能不能让叔叔看一看?”“可以呀。”柳义仔细看了看那荷叶上留了字,上书:“荷入尘世间,陷此无常变。檀香无清香,府地有云烟。”柳义失态喊出:“找到了!找到了!”掌柜和小孩同时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柳义指着上面的诗句说:“这是一首藏头诗,每句首字连起来就是:荷陷檀府。荷就是青荷,就是我家子衿。”
      掌柜接过来一看,点头称是,“此‘檀’非彼‘谭’,取‘谭’谐音也。”掌柜接着说,“谭府是谭荣贵府地,谭荣贵是三朝元老,现是告老还乡的员外。他体恤民情,深得乡亲拥戴。家风甚严,其妻刘氏更甚。刘氏育三子。第三子叫谭武来,这个谭武来生性玩劣,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对父母之教,油盐不进。唯一怕的就是他母亲棍棒之后,把他关进地窖里大饿三天。尽管这般处罚,过些日子又恶习难改。由于跟他无理可讲,名姓叫‘谭武来’,因此坊间就叫他‘谭无赖’了。弟妹陷于谭府,极有可能是这个‘谭无赖’所为。”柳义听罢,双目怒睁,拳头紧捏,转身就要去谭府讨个说法。掌柜急忙叫住柳义,“切不可冲动行事呀,柳弟。你有人证、物证吗?凭这个河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控诉‘无赖’的证据呀!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哦。”掌柜和柳义商量许久,也无万全之策,只能走上一步,算上一步。
      七、深入虎穴
      柳义多次尝试进入谭府,无奈谭府守卫森严。幸好掌柜有一内侄在谭府充当杂役,知道谭府私塾有缺要补,于是引荐了柳义补了这个缺。他所教授的一群学生里有一名叫谭怀良的六岁小童,长得乖巧伶俐,聪慧过人,人见人爱,柳义爱护有加。柳义有了这个差使,自然行动方便多了。尽管方便,可女眷那地方,柳义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一天,柳义听说谭府三少爷不日成亲。柳义寻思着这“谭无赖”的新娘子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心上之人,难道子衿变节了?他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咋办呀?急得柳义把手搓成老茧也想不出辙。一番苦思,他想到了覃怀良。从覃怀良那儿证实谭武来要跟一位漂亮娘子成亲,但这位漂亮娘子是谁,怀良也不知道。柳义呆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当务之急是“无赖”行婚前,必须见到子衿,而且做好接走子衿的准备。他要怀良帮忙。怀良虽小,却知情懂义,一口答应了先生的请求。
      怀良知道新娘子住所,刚走到女眷入口,佯装自己脚崴了,守卫的家丁急忙过来,问疼询痛,又是揉又是搓。怀良叫家丁背着他去私塾。家丁利索地背起怀良走开了。柳义乘机蹑手蹑脚溜进内室,敲开了新娘闺房。新娘子目瞪口呆,刚要张口时,柳义匆忙捂住了她的嘴。原来新娘不是子衿,柳义向她叙说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子衿的不幸经历,直到姑娘示意柳义放手,柳义这才放开手。姑娘十分同情柳义的遭遇,称自己是谭武来从妓院里赎回来的,从没听说女眷这边有子衿此人。她答应帮柳义探听子衿消息,一有消息就叫怀良带出。柳义深深鞠躬,拜谢而出。
      柳义带着满腔希望进入谭府,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陷入深深的失望和痛苦,苦思冥想,心力交瘁,百般无奈。难道河灯署名的“青荷”不是子衿的“青荷”?他反复细辨河灯上的字,依然认定是子衿的笔迹。难道子衿所说的檀府不是自己所寻之谭府?可此地再无第二家谭府了。难道子衿被禁闭在谭府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可子衿是个大活人,她要吃要喝要拉撒,天长日久如何藏得住?他内心忐忑,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对了,子衿总要吃饭吧,总会有人给她送饭去的吧。对了,只要细细盯着谭府各处上上下下吃饭,也许就有了突破口。他再次叫怀良帮忙。怀良行迹诡异,引起乃母注意。怀良毕竟是小孩,遭母亲几番拷问,就把柳义寻人的事,通盘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非但不怪,还嘉扬儿子有侠义豪胆,便给儿子出主意:“府内人多眼杂,三叔怕你祖母,绝无可能在府内藏娇。这事你不用管了。”怀良回复说:“子云,‘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这是母亲对孩儿的教诲,怎可以叫孩儿不顾不管呢?”“为娘,不是叫你不管,而是这事超乎你小孩子所能。”“我既然是小孩,可母亲是大人,母亲您可以管呀!”“这个么,这个我要跟你父亲商量了再说。”
      某日,怀良从父亲那儿得知三叔又要外出,怀良把这一消息又告诉了先生。柳义又一次早早藏于 “谭无赖”马车坐凳下边,这坐凳其实就是一箱子,缝隙不甚严密,柳义藏在里边能洞悉“谭无赖”的一举一动。柳义在箱内蜷曲着,小声出气,车一颠一颠,颠得柳义骨头生痛。没多久,车行至一宅第前停下,“无赖”下车叩门,开门的不是别人,而是“无赖”的下人小柱子。“无赖”进屋后,门又严严地关上了。只见门额上有石刻“沈宅”两字。柳义听说过这个宅第,这是他们谭府买的,听说闹过鬼,一直空置至今。“谭无赖”真有种,胆也够肥!柳义潜意识里确定子衿就在里边。乘车夫小解,他溜下了车,躲藏在一个拐角处,静观其变。大约一顿饭工夫,“无赖”大摇大摆地出来,然后乘车离开了。
      柳义拿出竹笛,绕着沈宅,吹奏起《相思曲》,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在沈宅上空荡漾,接着又吟诵起来:“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沈宅所有人被这笛声和吟诵感染,心头浸润着离愁别绪,一个个从窗户里探出了头,顺着笛声,观瞻着这位吹笛人。正当柳义酣歌醉吟时,柳义望见了绿茵掩映的阁楼小窗里,片片纸剪的青色荷瓣随风散开,像舞蝶一样翩翩起舞。零星的几片飘落到柳义跟前,柳义热泪纵横,一一捡起。泪眼迷蒙,花瓣上几行字映入眼帘:“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柳义看罢,哭不成声,登上小桥的高处,依稀望见,小窗含着子衿,一手掩着欲哭又抑的小嘴,一手摇曳着手中的手帕。
      八、前生今世
      泪眼婆娑的子衿,身陷囹圄的她,望着桥上的柳义,就像黑暗里见到一轮红日,让她喜出望外。两人望着对方模糊的身影,彼此对视着不愿离开。子衿怕柳义长时间逗留,会生出是非,咬咬牙关上了小窗。子衿跌坐在椅子上,悲喜交加。前生今世与柳义交集的所有片段在脑际里一一浮现。
      子衿与柳义曾经同修于紫阳山来福洞。某日,子衿起了凡念,偷吃了荒野禁果。柳义发现后,子衿已毒入脏腑,人事不省,全身赤紫。柳义急忙在子衿百会穴开了个口,用嘴一口一口吸出。两日后,子衿复苏,柳义却染毒而亡。子衿悲痛欲绝。本也打算随柳义而去,痛定思痛,从长计议,决定继续修道。子衿修成正果,得道升仙。她整日无事,踯躅徘徊于仙界。一日,偶遇太上老君。老君念其聪明颖慧,遂收其为女。子衿虽身处仙间,衣食无忧,但心系凡间。心心念念记着柳义前世恩德,想着柳义今生疾苦。除此,也厌烦仙界等级森严,清规繁杂,仙情淡薄。虽入仙籍,却丝毫感受不到仙界温暖,日子越过越死寂。决计下凡找到柳义,与之结为鸳鸯。她知道人间清苦,但相信人间有真爱。
      子衿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君。老君正告子衿:“汝欲返人间,五百年修炼毁于一旦,彼时,生死轮回,苦难无常,仙气殆失,无异于人间村妇,汝当思之再三,慎之又慎也。”“孩儿自知,孩儿去意已绝,望父成全。”“汝且莫急,待我三试孺子,再行不晚。”老君变身村妪负柴,柳义出力相帮;老君化钱财于路野,柳义视之无物;老君作强人欺负村姑,柳义奋勇救助。老君感其德行,对子衿说:“孺子初心未改,汝可去也。”老君与子衿父女一场,无他物相赠,暗地里赐予子衿一腔芳香之气,息平则兰香蕙馨,息重则酩酊醉人,既怡人又防贼。
      子衿受尽考验,一路饥寒交迫,寻得柳义。两人比翼齐飞。草房初成,衣食甫足,待将成婚之时,不意遇强人谭武来袭扰。
      柳义为子衿置办嫁衣那天,谭武来一行,入山打猎。好奇于山野间竟有竹篱茅舍,他们不请而入。见子衿美若天仙,谭武来魂灵出窍,心生歹意。他像饿虎般向子衿扑去,又是啃又是抱。子衿奋力抵抗,哪里挣脱得了谭武来的□□?她拼命大喊,未料谭武来身体疲软,子衿趁机跑开。谭武来示意下人,胁持子衿,带回谭府。
      谭武来怕他母亲知道,把子衿关在了自家空置的沈宅里。每每欲行非礼,子衿的哭闹就会让他醉呼呼,软绵绵。谭武来意识到子衿有超能的本事,若想与子衿成事,只有让她心甘情愿才行,于是对子衿百般依顺,企图降服其心。子衿将计就计,答应孝满三年,满足“谭无赖”所求。
      子衿在沈宅的每一天,思肠百结,要么以泪洗脸,泪眼望天;要么制作河灯,寄托相聚之愿;由于思虑过甚,常常夜半无眠,对着孤月长吁短叹。
      柳义的到来,让子衿心头舒展,似乎感觉到重逢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
      九、再续前缘
      在怀良父亲的引见下,柳义见到了谭母刘氏。谭母得知“无赖”作恶,当即捉拿谭武来。谭武来开始抵赖,后来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招。谭母责令即刻释放子衿。谭夫人征询柳义要私了?还是诉诸公堂?私了则予柳义赔金五百,责谭武来叩头认错,笞罚五十板,关地窖十日。公了则交官处理。柳义深感谭夫人深明大义,贤良淑德,不愿滋生事端,遂答应私了处理。
      子衿重见天日,一对鸳鸯总算聚首重逢。两人互诉衷肠,一时间,千言万语如倾泻的江河滔滔不绝。三百多的日子里,近在咫尺,却像两个被巨浪冲散的孤岛,隔着千山万水。思念,如月光般洒在无垠的天地间,深邃而遥远。彼此想着对方的声音,对方的微笑,对方的温暖。每个夜晚,在星辰下默默祈祷,彼此希望月光能带去思念,希望梦中感受彼此存在。熬过黑夜,日出的时刻,彼此在眺望,期待两人的身影就在眼前出现。终于相见了,泪水如洗,彼此相拥,像两块融开的糖胶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两人拜谢了那些曾经相帮相助的亲朋好友,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春风和煦,山花烂漫,鸟鸣啾啁。柳义背着子衿前行,两人软声细语,互诉情话。当子衿告诉柳义自己的前生今世,柳义半信半疑,坦然大笑,对着天空大喊:“无论子衿诓我骗我,无论子衿是人是鬼,是仙是妖,她永远是我心中的宝!”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一遍又一遍,仿佛永无止境,仿佛在向世界宣告。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圆月如盘,月光洒在静谧的小寨上。红烛摇曳着,映红了两人幸福的笑容;如炽的眼神闪烁着,闪烁他们的热烈和憧憬。山野屏住气息,彷佛要静听他俩咬耳低语;月光分外柔和,仿佛给他们营造特别的甜蜜。子衿举起留疤的小手,甜甜地说:“你欠我的!”柳义捧着它捂在自己的心窝,深情地说:“欠你的!一生一世来还,这一世不够,来世再还!”入夜,山谷里回荡着子衿莺啭燕歌的娥吟,羞得月儿匆忙地藏进了云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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