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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椅子上用蓝线绣着铃兰,细密的脉络中杂着碎光。距离唐小姐把她的大衣搭在椅背上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妙微端着咖啡探头往她方才消失的小门方向看,在来人时又立刻摆正腰肢端端正正地坐好,操着一口口音很重的南方话同那人打招呼:“稀客咧,好久不见你来。”
      来人也是个年岁相仿的女子,戴着时兴的丝绒小帽,帽檐耷拉下来一面白纱遮住半张脸。手腕上是搪瓷的镯子,她在什么精品店买的,听说是西洋的古董,她听人家那么说就不再犹豫了,立刻箍到自己的手腕上付了账。
      妙微瞥着她手腕上闪着光的镯子,很知趣地打开话匣:“呀,邬小姐这镯子真漂亮得紧!”
      “只有一只的孤品,国外的古董。”邬青梅用手摸了摸镯子,不知是想用轻飘飘地语气显摆还是打心底里看不上妙微这个不知哪个偏僻小城出来的、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小姑娘,扭着腰往柜台上一靠,眼神一斜便轻挑地飞过来:“我找常先生,他人呢?”
      “常先生里间跟唐小姐说话呐,”妙微用指尖点了点菜单:“要么先来杯咖啡,慢慢地等会儿?”
      邬青梅听见“唐小姐”三个字登时拉下脸,妙微耸了耸鼻子——人家就是忙着呢,她还能冲进去把人拽出来不成?成天没来由地甩这些脸色给人看,不知道仰仗的哪一位菩萨,妙微在心里连带着贬低她的镯子,呸,什么孤品、古董,照她看还没有店里那几张蓝风铃的椅子岁数大。
      “......那么,下次到香港再拜访。”
      常候平很绅士地伸出胳膊请唐小姐先出来,抬头瞥见邬青梅,仿若没看见似的,笑着又朝唐小姐脸上说道:“在香港,我知道有个饭店很不错,到时可以请你吃。”
      “真麻烦您。”唐小姐却不看他,微笑着跟妙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径自拿起大衣挂在胳膊上。外头的温度算不上很高,唐小姐就这样拎着大衣推开门走出去,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后停下。邬青梅不屑地把视线从那扇门移开,她很诚实地知道她自己无法做到像唐小姐那样从容,又觉得她拿腔作调的,不过是件衣服,披上么算了,在手里拿着——姿势很漂亮,谁不知道她在装?
      “常先生又要去香港么?”邬青梅转过来问常候平,她很满意自己托腮看人的模样,娇俏又勾人,可惜常候平欣赏不来,只是淡淡地,他坐在方才唐小姐搭衣服的那张椅子上,邬青梅会让他意识到自己戴了眼镜,像隔着玻璃在看她故意的表演。
      “也许吧。”他道。
      “常先生,刚才有您的电话。”妙微不适时地插了句嘴,“说是什么报社的,让您方便的话明天过去一趟。”
      “知道了。”常候平又转过脸来问邬青梅:“还是为租界那处房子的事?”
      “......不过是幢房子,多少钱我都拿得,我看了,就是临街那一幢的最好......”
      “临街,你也不嫌吵。”
      “那幢好看呀,只有那一户是外墙刷红漆的,吵么就吵点了。”
      “晓得了,下回,下回给你打了电话再来好不好?”常候平苦着脸请她走:“我还有事情,你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吃吃饭好不好?”
      邬青梅老是在他这儿吃瘪。她模仿唐小姐推门的动作出去,原来在外头是听不见里面那风铃响的。
      妙微拿着个咖啡杯举到眼前拿手帕转来转去地擦,她觉得这只杯子是最好看的,杯口描了一圈淡蓝色的细线,这只杯子她很少给客人用,老是捧在手里擦个没完。常候平看见了又念叨:“要让你擦破皮了,也不知那杯子就那么好?”
      “落灰了,擦擦而已。”
      常候平没接这一句,另外有问题问她:“怎么没跟邬小姐说我不在?”
      “说你不在她会一直等着的呀。”妙微用胳膊肘撑在桌上,两只眼睛眯起来仔细盯着杯子道:“要么你抓紧把事情给她办了,她就好不再烦你了。”
      “办了又要挑办得不满意的,满意了又要寻其他事情过来——”常候平叹了口气摊开报纸,“何况哪那么好就给她办了?租界的房子,哼,我自己都还没有一幢,哪里那么好给她买下来?”
      “我听说唐小姐也是住在租界的,”妙微抬眼瞥向她老板:“你去问唐小姐呀。”
      “之前的事已经够麻烦她了。”常候平摇摇头,眼神看向门口。妙微心下了然,过去把牌子翻到“close”那一面,几个帘子全都厚厚地拉上了,直到店里一片幽幽暗色,静得可怕,才听常候平继续说:“多亏唐小姐以前帮我们暗中联络,否则很多行动没那么容易成功。”
      “唐小姐要上香港去?”
      “嗯。”常候平道:“她打算离开上海一阵子,也许不再回来了,也许还会回来。总之她说,她不想再做危险的事情。”
      “我之前还想,要是能让她入党就好了。”妙微托腮道。
      “唐小姐——”常候平想了想,没再往下说。
      “唐小姐,回家呀。”
      隔壁住的那一户极少见面,倒是他们家的帮佣老是站在窗口跟她打招呼。唐照用手遮着头顶的日光抬起头朝她笑了笑就算是回应,又听她在楼上说:“最近降温啦,你多穿点,不好把自己冻坏了。”
      “唐小姐,回家呀。”
      唐照一进门就听见个尖里尖气的女声学着隔壁的帮佣说话,这声音很有辨识度,语调往上拐,夹杂着拈酸的笑意。不管是在上海还是香港,一听见这声音就立刻能知道主人,正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小交际花安荔。她比唐照小不了几岁,细长的眉毛细长的脸,瞳孔跟两个深棕色的洞似的,听说是跟葡萄牙的混血儿。安荔小姐的出身比唐照要清晰一些,她自己是大家族出来的,虽然是不知哪一路的私生女;交际的手段倒是炉火纯青,只是在上海没有踏实的落脚处。
      安荔到上海小半个月,一直都住在唐照家里。她比唐照还频繁地出入各个夫人小姐的客厅沙龙,迅速地拢起了她在上海的社交网,穿着绣金龙的红色睡衣靠在门框上,歪着头跟她说:“我今天去邬小姐家里,你猜她们说你什么?”
      唐照在租界的房子是二层的小洋房,正是邬青梅喜欢的那一种,不过外面刷的是白漆。周围栽了一圈儿的花草,走过去乍一看倒是艳丽好景。一个年轻的女人,独自一个人在上海,有一幢自己的小房,还是租界内的洋房,偏偏还有点名气,这就会很让人好奇。不过能住在租界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女人,话风都很隐蔽,只有在自家客厅聚会时才会偶尔说上那么两句,偏偏回回让安荔听见,回来便摆龙门阵似的讲个没完。
      “哪个邬小姐?”
      “哪个邬小姐?她们家三个女儿你就分不清了?自然是最大的那一个,去年没了孩子的,邬青竹。”
      唐照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弯腰把鞋子放进门口的柜子里,头也不抬地问:“嗯,说什么了?”
      “这回说的不一样,说你是香港富商的小情,拿了一大笔分手费来的呢。”
      “你在,她们还这么没把门儿地说来着?”
      安荔向桌上抓了一把果脯放在嘴里细细地嚼,拢了一把睡袍满不在乎道:“没有人知道我住你这儿,以为我跟你是普普通通的交情而已。再者,她们说便说去,女人在外头哪能没有点乱七八糟的风凉话?她们越是在你身上议论,才说明你越有名望呢。不然,你家隔壁那个齐刘海的帮佣,怎么没人议论去?”
      正说到帮佣,齐刘海就过来揿门铃,送来一小筐鸡蛋。帮佣小姐好像是乡下来的,也算年轻,很热心肠,梳着齐齐的刘海。唐照从前在东北的时候也梳过类似的刘海儿,后来一忙起来没空管它,它自己长长了,也就那么着了。她收了鸡蛋刚要回身拿点东西回赠,齐刘海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唐照连杯茶都没工夫给自己煮,换了鞋子就楼上楼下地拎着她的皮箱子装东西。说来也怪,她好像在家里的东西并不多似的,收拾收拾却发现箱子都装不下。唐照坐在椅子上垂眼看向摊开的皮箱,衣服满得要溢出来,可是那件锦缎绣了两只金黄孔雀的圆襟旗袍是她最喜欢的,另一件掐腰的夜礼服裙是花了不少钱赶出来的重工,还有什么纱的绸的织锦的狐狸毛的天鹅绒的,跳舞得穿一件,吃饭得换一件,散步得换一件,要是跟重要的人见面又得换一件,一箱子衣服竟然一件都舍不下。还有胭脂口脂扑脸的粉、头上的帽子发夹和脚下蹬蹬鞋子丝袜,带了这一样就必定要有配套的另一样。
      唐照苦恼了一会儿,索性全都搬出去,到了香港要什么没有?现买就是了。这样一来轻松许多,于是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听留声机。唱片还是她刚来上海时朋友赠的,不过她不大听得懂戏曲里袅袅转转的字句,便每天都得听两支练耳朵。安荔这混血儿倒还比她强一些,甚至能跟着唱上两句。她唱了又觉得没意思,半个身子歪在沙发上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我还是比较认同前段时间白小姐的说法,你应该是某个军官的情人吧?”
      “猜去。”唐照舒舒服服地窝在躺椅里晃了晃,听那一句话怠歪怎么也唱不完的曲儿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但又睡不着,安荔叽叽喳喳地一直讲话:“......神秘也是种本事,不像我,想神秘都神秘不了了。”
      “出身不好,懒得提罢了。”唐照这方面向来很坦诚的,外头风言风语地胡乱猜一通也没人来问她,若是问了,就像安荔这样直接开口:“那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她就会回答的。
      “从东北来的,小地方。”
      “哦——那不是日本——”安荔心道,哈尔滨、新京也算小地方?她想去还去不成呢。她话说了一半急忙将嘴握住,调转话锋说道:“听说雪是很大的,是不是?”
      唐照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睁开眼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许是看她太久没动静,安荔又开了个话头儿说道:“不过你接触这么多男人,就没有要恋爱的打算?我看常候平对你很上心呢。”
      “没有,又不是为了恋爱才跟他们交际的。”
      “就没有喜欢的?”安荔替她数着:“常候平是留洋回来的,还开着咖啡厅;还有报社的白少锦,常跟你来往的,还有那一位写诗的庄树.....”
      唐照睨了她一眼,道:“那位写诗的庄树,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我喜欢的多着呢。”安荔晃悠着腿,拖鞋被她蹬到地上去,很惬意地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看她:“在香港我还有婚约呢,也不知是谁给我定下的。”
      唐照打算去香港就是因为安荔香港的那一位未婚夫。安荔说她的未婚夫叫雷鞍,这名字她曾在报上见过——香港的导演,前阵子拍了香港的第一部有声片。这便是助她的事业了,但凡是机会,她千方百计地也要攥到手里。不论在香港还是上海,还是在她最开始待的东北,男人甚至是女人总是对妇女扎堆的舞会和聚会持嗤之以鼻的态度,觉得不过是女人家聚堆儿罢了。其实不然。有能耐的女人在客厅里不仅仅能拨弄自己的人生,甚至可以拨弄整座城市。
      唐照枕着一只软枕静静地睡着了。正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带她漂洋过海地回到东北,回到她长大的地方。她从来不认“新京”这个名号。长春就是长春。

  • 作者有话要说:  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2年2月,东北全部沦陷,日军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同年,我国吉林省长春市被定为伪满洲国首都,并更名为“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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