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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安 ...

  •   我再一次坐在鼓楼吹风时,已是二零二三年冬。
      凛冽的风从栏间掠过,我穿着坠满银铃的侗服,颈间挂着镶嵌宝红色珠宝的项圈。清泉落石的声音,溢满了这座鼓楼。
      本该是好听的,只是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在这天来到这座鼓楼,租上一身侗服,呆呆地坐上一整天。
      “姐姐,你要养猫吗?”
      我抬眼看去,一个素白着脸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我,手里环抱着一只正在酣睡的三色猫。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为何我要穿一身侗服呆坐在这鼓楼中。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崔十安。
      记忆中的她明眸皓齿,手里抱着一只三色猫:“师傅姐姐,我要和你相约于鼓楼,于今朝,于明朝,于朝朝。”
      1
      昭和十年,飞龙将军率军十万逼退北狄,连取城池十座。
      我以程家嫡女的身份随父进宫面圣,在觥筹交错的庆功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圣宠羡长安的小公主——崔家十安。
      她穿着上好锦绸织制而成的红色华袍,髻着精雕细琢的金钗,肤白如雪,唇红似霞,明艳得像冰天雪地中一眼可见的篝火。
      崔十安,是当今陛下微服私访时,与一侗族女子所生。因陛下晚年得此爱女,故倾心之至,赐名十安,愿她事事皆安。
      崔小公主抬头看向我时正嚼着一块糕点,细细的糕屑沾在她殷红的唇上,她鼓着腮帮子朝我一笑,鬓间的发髻随之摇了摇。
      许是这一摇,就摇起今生后世我和崔十安之间不可湮灭的纠缠。
      “父皇,我听闻程将军的嫡女程雁自幼远离京城,跟随大将军征战沙场,骑射皆了得。京城没有精通骑射的女夫子,儿臣斗胆想请程小姐不吝赐教。”崔十安嚼完糕点后,便拿出帕子轻轻拭去嘴边的残渣,款款而道。
      陛下对幼女向来百求必应:“爱卿意下如何?”
      我随着阿父起身行礼:“能教公主骑射之术,是臣之幸。”
      于是,第一次见面,我就奉旨当了崔小公主的师傅。
      2
      我有过很多师傅,但这是第一次给人当师傅,对象还是身份尊贵、身娇体弱的皇室贵女。
      对此,我比对了以往师傅对我的教导之术,都觉得过于严苛,不便施教于崔小公主。
      于是,第一节课,我骑着我的雪蹄枣泥马带崔小公主在山林间逛了一圈。
      这是崔十安未来过的城郊。她坐在我身前,一改初见时那袭明艳动人的红袍,而着嫩黄色长裳,好奇地环顾着周围的景色,似一只掉落人间的黄雀。
      “我回京时遥遥看到一片桃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带你去赏花?”我见十安对这山林颇有兴趣便开口道。
      崔十安听完一时哂笑:“师傅姐姐,我是学艺的,可不是来游玩的。”
      我不自在地拉紧了缰绳,调转了方向:“学艺不急于一时。今日师傅带你看尽长安花。”
      于是,那日,我与崔十安遛马过长安,赏尽三月夭夭桃花。
      崔十安指着高枝上开得正艳的千瓣桃兴致高昂地问我:“师傅姐姐,能把这株桃花射下来给我吗?”
      我射过琼天的苍鹰,射过塞北的敌军,却是第一次将弓箭拉向一枝花。
      箭发的刹那,我抬手接过这一株深红色的千瓣红桃。
      崔十安探过头打量着:“师傅姐姐不觉得这株红桃甚是娇艳,像……”
      崔十安皱着眉头思索着形容词,脸颊因为骑马晒日的缘故微微泛红,甚是娇艳,我蓦然调侃道:“像你。”
      瞬间,崔十安怔愣着渐红了脸,随之傲娇地别过头:“你们从武之人都喜欢这么调侃人吗?”
      我重新拉起缰绳,驱马前进:“冤枉,这是第一次。”
      3
      我在京城的日子过得甚是安逸。
      每日陪着崔小公主上街游玩,教她骑马狩猎。崔小公主养尊处优,却并不娇气,学什么都倾尽全力。
      崔十安第一次射中靶心时,她雀跃地拉住我的手:“师傅姐姐,若我变厉害了,以后能不能和你一起上战场?”
      “公主是千金之躯,不用上战场。”我摸了摸她的头,把她几根翘起来的卷毛又压了下去。
      “千金之躯?帝王的恩宠不过是一颗棋子。”崔十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很落寞。
      想到崔十安已经及笄,婚事未定,又想到崔十安做不了塞北的鹰,只能做囚于宫墙的雀,我突然沉默了下来。
      为了哄崔十安开心,我带她偷偷出了京城,去了她娘亲的故土,那是鼓楼的部落。
      侗族鼓楼,经风雨不摧,可数百年不腐不斜,遥遥望去,像盘坐在大地之上的一座座乌山。
      崔小公主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座座鼓楼,感受着她和这片土地的缔结。
      蓦然,崔十安回头搂住我的腰,朝我凑了过来。
      我诧异地伸手抵住她,眼里却是自己也说不清的隐晦与深情:“公主,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程雁,你明明知道,这世间的种种道理才是最没道理。”这是崔十安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像我视千里江山时不可掩盖的欢喜与渴望。
      我憎女训,恶剥削,戎马倥偬,战功赫赫,却只得一句“此女才高志远,不宜婚嫁”。
      既然这世间的理皆是无理,那公主,我们颠了这囚笼般的俗世又如何?
      我捉住崔十安的手,倾身覆了上去,于是,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末了,我撩起崔十安散落的发丝,轻笑道:“公主,此理可合?”
      崔小公主再次害羞地别过头。
      恰好一只三色猫从栅栏边跑过,窜进了崔十安的怀里。
      她明眸皓齿,手里抱着一只三色猫,突然对我说:“师傅姐姐,我要和你相约于鼓楼,于今朝,于明朝,于朝朝。”
      我知道,这是崔十安对程雁的告白。
      4
      西部军事告急,我又要随阿父出征了。
      此去,山高路远,不知归期,而整座京城我记挂的也不过崔十安一人。
      出征前,我去古庙里为她祈福,将写着“愿祝十安,事事皆安”的红布条系挂在高树之上。
      想来矛盾,我不信神明,又膜拜神明,祈求神明给予十安以庇护。
      走出寺庙时,我转角遇到崔十安,随即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十安将一个菩提手串戴在我手腕上,抬头定定地看着我:“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我怔怔地看着十安,伸手拥抱着她,昏黄的落日沉在我们身后,无法言明的爱意也随之沉沦。
      那时,我和十安都遥想着来日,我凯旋归来,她于城门十里逢迎。那时,城郊的桃花应该又开了,我可以拉弓射下一桃枝,别在十安的发间。
      只是我们从未料到那是我和十安最后的温存时光。等到我再次回京城时,已是故人相逢,只能别过。
      ……
      西戎的城池易守难攻,双方军事势力旗鼓相当,战局一时僵持不下。
      中原因长期征战早已积贫积弱,若是战局僵持不下,恐粮草难以持续供应……
      战事先行,粮草未至,就在我苦心思索着攻城战略时,京城探子来报:“小将军,京城来报,北狄皇子求娶崔小公主,愿以联姻之名,修两国之好,共御强敌。”
      闻言,我握在手中的毛毫笔坠落在宣纸上,泅出一团乌黑的墨,我怔愣了许久才颤抖问道:“崔小公主……何时出嫁?”
      我没问陛下如何应答。因为我深知在家国大事面前,身份再高贵的皇室贵女都不过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
      此棋,可助他江山无忧。于是,落子无悔。
      十安说的对,帝王的恩宠不过是一颗棋子。
      得知消息后,我交代好军营信息,便连夜策马奔腾赶回长安,急赶七日,日行千里,把我的雪蹄栆泥宝马累得气喘吁吁,方才来到了长安城外。
      5
      郊外的桃花早已凋谢,不复鲜红,我勒住马绳,在马背上遥遥看见了穿着红色喜服的崔十安。
      她若有感应地看向我,四目相对时,我们之间似隔着整条凄楚的河,呼啸着将我们淹没,浮不出水面,看不见前路。
      我程雁护得住一座城,却护不了一个人。我曾在这城郊与崔十安骑马狩猎,陪她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与她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
      那时的我未曾想过,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于城郊,竟是送她出嫁。
      “此去山高路远,祝公主圣安。”
      就此,我与崔十安相隔天涯,十年复十年,再不相见。
      ……
      别人说,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而我最终也得以黄甲归故里,厚土葬长安。
      今夕何夕,奈何桥上多的是无可奈何的人。
      过了此桥,便忘却今生所有奈何事。
      只是我端起碗时,突然就看到崔十安给我串的菩提手链,珠珠似红豆,诉不尽相思。
      我抬头对孟婆说:“麻烦在我的孟婆汤里兑点水。”
      我愿忘却功名身后事,只愿记得崔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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