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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闲事 ...

  •   花池的寺庙名为庵月,意通‘安岳’,是临州境内香火最为鼎盛的尼姑庵。

      晏清姝进入庵月,将糕饼递交给持奉的尼姑。那尼姑瞧了晏清姝一眼,低声道:“后山只有女香客可入,请三位男香客在前院等候。”

      阿史那乘风忍不住蹙眉,正要说些什么,被晏清姝拦了下来。

      “你们在外面等着。”

      “可是……”

      “放心吧,只是见一位故人而已。”

      见殿下这么说,阿史那乘风不好拒绝,只能警惕的盯了小尼姑几息,目送着殿下穿过拱门于一处古柏后不见,才转过身打量四周的每一个人。

      持奉的小尼姑一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直到进入后山的一处僻静的禅院后,才指着院中的二层小楼道:“居士就在那里,您自去吧。”

      说完,她行了佛礼,转身离开了。

      禅院不大,中轴对称的结构,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两侧种着高大的圆柏,圆柏的间隙中整齐的树立着七八块石碑,上面刻着的是历代大梁和亲公主的姓名和生平。

      东突厥、西突厥、契丹……

      在中原的和平安稳上,她们奉献了自己,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却鲜少有她们的姓名。

      晏清姝在一块新立的石碑上看到了安和的姓名。

      她驻足在石碑面前很久,初夏的风鼓噪的卷起柏树的枝叶,却鲜少像其他树木一般沙沙作响。

      它们安静、沉寂,一如着寺庙和石碑上的姓名。

      “施主既来了,为何不入门来?”

      两层小楼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晏清姝的目光从石碑上移开,一抬眼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披发女子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她的无关俏丽柔和,素白的粗布麻衣并不能掩盖她的风姿。

      “程若霏。”

      被唤了姓名的女子轻轻一笑,点头道:“臣女程若霏,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敏慧太子被逐出京这么大的事,焉能错过?”程若霏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虽是初夏,但花池的山上还是有些寒凉,殿下还是进来说话吧。”

      晏清姝不置可否。

      小楼的内里与外面一样朴素,一层只一张香案、两个蒲团、三排书架。

      晏清姝坐在有些陈旧的蒲团上,看向程若霏:“没想到京都赫赫有名的贵人骄女,竟心甘情愿的在此吃苦。”

      “只要能活命,吃点苦罢了,总好过被人凌迟处死。一千零八刀,多疼啊。”程若霏为晏清姝斟了一杯茶,“听闻殿下颇好多管闲事,正义凌然,在庆阳刀斩贪官三百余人,不知我这闲事,殿下愿不愿意管上一管。”

      晏清姝仔细打量了一番程若霏的表情,觉不出半点异样,便道:“你用明安的消息引本宫前来,只是为了帮你管闲事?”

      “不是帮我管,而是管一桩在我身上发生的闲事。”

      晏清姝摩挲着茶盏,眸底是看不清的晦涩:“说来听听。”

      程若霏:“京都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前尚书省右仆射程渃程大人的嫡长女,却不知,程凤朝与我同母异父。”

      晏清姝眉头一挑。

      程若霏:“我母亲是党项人,外祖父是上一任夏绥节度使潘鄂明,手握四万夏绥军,死在抵抗东突厥进犯的战事里,埋在了长城脚下。我娘当时已经已有婚配,夫君是定襄郡郡守的大公子容盟,一位能文善武,留着一半突厥血脉的人。”

      “我娘的婆婆是一位东突厥的公主,当时东突厥内乱,她和亲妹妹被抓住关了起来,父汗惨遭杀害,兄弟也无一幸免。新任的汗王欲折辱于她,结果被她们姐妹反杀,然后逃入了夏绥。因着太康帝仁善,接纳了他们两姐妹,一位许配给了西北望族容氏,一位许配给了前朝遗留子孙的血脉。”

      听到这里,晏清姝突然发觉,程若霏口中的这位突厥公主,应该就是阿史那乘风的姨母。

      阿史那乘风的父亲留有前朝的血,在大梁是个地位极为尴尬的伯爵,无甚实权,被圈禁在京都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

      阿史那乘风之所以随母姓,就是因为父亲的身份敏感,再加上元狩帝的授意。

      如此说来,程凤朝与阿史那乘风岂不是有血缘关系?

      程若霏的讲述还在继续。

      “我娘的长相随了外祖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当时程渃还不是朝廷的大官,但程磊早已在雁门闯出了一番功绩。程渃嫉妒自己弟弟的才干,不喜父母总是偏爱于他、夸赞于他,便也想要从军闯荡,好让父母族人刮目相看,于是便一人一马来到了夏绥,投入了潘鄂明的帐下。”

      “可谁也没想到,一番功绩没闯出来,反倒是对我娘起了歹心。”

      程若霏握紧自己的双手,继续道:“我娘生下程凤朝之后,身体很是虚弱,医生断言她很可能无法再生育。当时外祖父便想要接我娘回来,容盟担心我娘的身体,便带着刚刚白天的程凤朝一同来到了夏绥。外祖父因着程氏夫妻的嘱托,对程渃颇为照顾,也因着程磊的关系,对程渃是多有看重的,毕竟一对好竹生出来的笋,总不能一好一歹吧?”

      “可谁都想不到,就在我娘和容盟抵达夏绥的一个月后,东突厥突然进犯,程渃随外祖父出征,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众人还未来得及问询情况,他便二话不说杀了容盟,扬言容氏勾结东突厥反叛大梁,还领着手底下的人连夜赶去了定襄,将容府团团围住,杀了内里的所有人,一把火烧了整座宅院。”

      晏清姝:“当时程磊知道吗?”

      “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干系?他确实来了,但从雁门赶到定襄,已经是三天后了。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没人敢去灭火,百姓都畏惧的望着那冲天的黑烟。程渃对外公布了容氏勾结突厥的证据,有几个人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朝廷信了,也正因如此,太康帝仿佛被程渃拿了把柄似的,竟让程渃进了吏部,元狩帝还娶了程氏嫡长女为妻,将中宫皇后冷落在了坤宁宫。”

      晏清姝眉头轻蹙,这与她之前了解的故事有很大出入。

      在她的印象里,父皇总是很怀念元后方氏,甚至可以说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都像是爱极了她。

      甚至在留给自己的书信里,也表达了自己对元后方氏的爱。

      在苏繁鹰那里,她虽然恨元狩帝最后为了权利选择放弃了自己,但在她的心里,元狩帝也是爱着她的。

      可在程若霏的故事里,元狩帝为了程氏冷落了方氏,好像并不是真心爱着方氏一样。

      晏清姝的思索被程若霏看着眼中,她道:“殿下是不是觉得臣女口中的元狩帝与殿下眼中、耳中、心中的那个人,有所出入?”

      晏清姝看向程若霏:“是,所以本宫很怀疑你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程若霏轻笑一声,从桌案旁的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将里面夹着的三张泛黄的纸放在了晏清姝的面前:“殿下不妨看看这个。”

      晏清姝垂下眼眸,只轻轻扫过第一列的文字,就足以刺痛她的双眼。

      这是两份户籍文书,一个写的是潘云梦,一个写的是尹秀。

      前者是潘鄂明的女儿,一个是扬州天香楼的歌女。

      一个是士,一个是奴。

      单看两份文书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如果加上一封程渃的亲笔书信,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晏清姝看到的第一个列字,就是来自这封书信。信中要求受太康帝之命前往夏绥的范秀,将潘云梦的户籍改为奴籍,并改头换面为天香楼的歌女带入京城。

      “那个孩子……”程渃要范秀杀了,但他明明还活着。

      “程磊在范秀抵达之前就已经到了夏绥,本意是想偷偷放走潘府亲眷,但程渃早就买通了外祖父手下的一位庭卫官,将潘府控制得严严实实。我娘知道程渃不会放过自己的孩子,便用外祖父对程磊的提携之恩,加上昭义的兵权,偷偷让程磊带走了孩子。”

      “程磊原是想将我娘一并带走,但我娘不愿意,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怕她跑了,程渃会逼死她的家人,会一直追着她不放,她的孩子会被她带累,也得不到良好的生活和教育。”

      “可事实上,就算她不跑,为了给她改头换面,潘氏上下也必须死。”

      “后来,程磊便送还不知事的程凤朝去了东突厥。”

      晏清姝一愣:“为什么要送去突厥?”

      程若霏声音很低:“因为没有比已经被哥舒部掌握的东突厥更安全的地方了,哥舒简的父亲哥舒明朗反杀了屠杀汗王的叛臣,成为了新的汗王,他毕竟是那两位突厥公主的表弟,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给予那个孩子一些照顾,可是……”

      “东突厥灭国了。”

      “是,于是程凤朝被程磊送入了南阳谢氏,拜在了谢敏的门下,并扬言这是父亲的老来子,老爷子人在范阳,因着痴呆被程磊圈在一处山间别院,对外只说老爷子纵情山野,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晏清姝惊诧:“程渃不知道他的身世?”

      程若霏嗤笑:“他一生杀过的人那么多,程磊将另外一对夫妇的事安在了程凤朝父母的身上,就算程渃不信也没关系,再怎么查也只能查到那对夫妇的故事,却查不出他们孩子的下落。”

      查不出孩子的下落?方哲康、章天仰、程凤朝……以及将他们串联在一起的莲花杀手……

      晏清姝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方哲康是他们的孩子?”

      “殿下果然很聪明。”程若霏勾了勾唇角,“论偷龙转凤之法,程太后确实远不如她的弟弟程磊。”

      程若霏紧握的双手微微用力,指甲嵌入了皮肉:“程渃改换了娘亲的身份,让她做了自己的正妻,外人皆言他爱妻,宁愿不要前程也要娶一个奴籍,可谁也不知道,当时夏绥军的另一半虎符就在我娘身上,程渃要的也只是那半块虎符而已。”

      “他为了得到那半块虎符,哄着我娘,骗着我娘,可我娘恨极了她,宁愿自缢一辈子都将东西藏起来,也不肯透露分毫。程渃见哄骗不住,便原形毕露,强.暴.了她,让她生下我和弟弟。想激发出她的母爱,让她为了我和弟弟放下一切仇怨,尽心尽力的帮他,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杀了她的丈夫!杀了她最爱的亲人!”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娘在宫里遥遥望见了程凤朝,瞧见了他那像极了容盟的眉眼。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希望最为蓬勃的时候,她想尽办法接近谢敏,想要打听出程凤朝的身世,却被程渃误以为她爱上了谢敏,便处处针对谢敏。但谢敏的才学哪里是他比得上的,每当他被谢敏堵得不顺心,便回来打我娘,打得她伤痕累累,头破血流。”

      “后来,我娘见到了程凤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在我娘回来之后,她整个人开心的就像一个孩子,可在当天夜里便自缢身亡了。”

      如果真的开心,那说明她确认了程凤朝的身世,那她还会自杀吗?

      晏清姝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娘死后,程渃瞒了很久,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从别庄抱回来一个男孩儿,才对外宣称母亲是难产而亡。紧接着便装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样,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就是不续弦,甚至别人多说两句,他都要暴怒,就是这样一副模样,骗过了所有人,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别院养了多少女子,又有多少是他掳掠而来的。”

      程若霏看向晏清姝:“薛平睿也算是个倒霉人,他儿子被程渃拿捏了把柄,成为了程渃手下的‘牙人’,为程渃搜罗天下美人,调教好了送去,玩儿腻了再当个物件送给别人,或者直接送进程磊的军营里,玩儿死了再丢进乱葬岗。程磊是个不错的将领,但有时候,却也逃不过宗族荣耀四个字。”

      程若霏忽然笑了。

      “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程凤朝蛰伏了那么久,最后会在鸿胪殿上,一举夺权。”

      “程渃被凌迟的时候,我易容偷偷去看了,真的流了好多血啊,可流得再多也没有潘、容二府上下七百六十八口人流的血多!”

      程若霏的面孔狰狞,就像是饿狼看到了猎物一样,通红的双眼,尖利的獠牙,连口涎都带着毒。

      晏清姝的面色倒是温和平静,望向程若霏的双眸中波澜不惊:“程渃没有找到虎符,否则夏绥的兵权不会落在程凤朝的手中,虎符是在你身上吧?你很早便与程凤朝做了交易,所以作为交换,程凤朝才会秘密保下你将你送来了花池。”

      程若霏身形一僵,随即松垮了肩膀,苦笑道:“殿下确实很聪明。我娘的一切我弟弟都不知道,因为程渃总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越来越像程渃了。但我娘不会瞒着我,所以我知道程凤朝是谁,也能轻易拿到娘亲的户籍。在我娘死后,我便想办法联络了程凤朝,我不信任他,但我知道我可以用虎符换他在未来的某一天救我一命。”

      “所以,你们两清了?”

      程若霏点头。

      晏清姝面色肃然:“程渃已死,你还要本宫管你的一桩‘闲事’?你想要谁的命?”

      深林里的风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禅院,透过半敞的窗户吹开了书案上的书页,也吹落了那两张泛黄的户籍。

      程若霏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压在泰山盯上的一根鸿毛。

      “殿下觉得,什么样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前程亲手杀了他的生身母亲?一个在大火里拼命护着他,用自己的自由去换他生机的母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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