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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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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一张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百姓们好奇的围在告示前,细细阅览。
一个推着小车准备出摊卖馄饨的小贩见人们围在告示栏前面,便将手头的活计推给了自家婆娘,挤到人群里伸头张望。
“老乡,上头写得啥呀?”
他问的是个肩头搭着巾布的泥瓦匠,那人瞧了他一眼,道:“官府抓了奸细!”
“啥?奸细?突厥的?”
泥瓦匠撇了撇嘴,道:“哪儿可能,里面不少都是汉人呢!就上面写的鸿星当铺的王老板,就是地地道道的扬州人!”
“那不会是抓错了吧?”
“你们可别瞎咧咧。”另一边一个跑堂的小二道,“别忘了,长公主殿下在咱们庆阳呢,如今上头乱得很,多少有兵有权的都自己称王了。”
说到这个,他扭头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凉州、安西、还有辽东,哪个不想当土皇帝?这奸细啊,不一定是外邦人,更有可能是咱们自己人!”
卖馄饨的小贩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的问道:“这是图啥啊?大家打来打去的,为啥不去打突厥人?尽会窝里横!”
小二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谁不想当皇帝啊?谁不想说一不二?你不想锦衣玉食、美人环绕吗?反正我想,要不是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也投军去,但凡建点功、立点业,将来说不得就能当上大将军呢!”
“你在这儿瞎叨叨啥呢?擦你的桌子去!”酒楼的老板寻了一圈,终究将人找到,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骂骂咧咧道,“就你还当大将军?杀只鸡都要死要活的!还杀人呢你!滚回去干活!”
小二耸着脸连连求饶,然后一溜烟儿的跑回去擦桌子了。
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告示,冷笑道:“就鸿星当铺的王星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收东西的价格压得那么低,还一副爱当不当的样子,哪儿像个生意人?门可罗雀的……要不是背后有人,早关门大吉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进了酒楼。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纷纷指出告示上的人种种可疑之处,有的确实行迹有问题,而有的不过是竞争对手的恶意散播谣言,想趁势吞了对方的生意罢了。
西市门的望楼上,裴凛站在栏杆边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如蚂蚁群一般密密麻麻的人人群,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摇头兴叹,也有人挤到前面迅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就快速的离开。
不过在最后一类人的身后,还跟着不少官府的尾巴。
那些被盯上的人,便是晏清姝撒下饵后要钓上来的鱼。因着今日晏清姝一直不好好休息,裴凛倒是没怎么频繁的往军营跑,而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就留在城隅院盯着晏清姝。
这次晏清姝撒饵,裴凛便负责抓人。
范秋只是冰山一角,程凤朝与程氏撕破脸之前,也曾用过不少程氏自己的探子。虽然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只要能抓到一个,总能问出点什么,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一定会找出破绽。
“世子,您的判断没错,确实与范秋有些关系,只是听他们的谈话,似乎与范秋不是一伙的,倒像是只‘黄雀’。”一个斥候回报道。
“我去瞧瞧。”
“是。”
紧挨着西市的昇平坊里,是三教九流最为混杂的地方。
这里的房屋挨着房屋,院子贴着院子,时常因为各种打架斗殴、围墙土地纠纷而产生冲突,用乌烟瘴气来形容都不为过。
被盯上的人从西市出来后,就直接钻进了昇平坊西南角的一条暗巷里。
这条暗香只有一人宽,两侧的围墙因为年久失修非常破百,路上只有黄泥,没有石板,一旦下雨便会泥泞不堪。
各种杂草扎根在这里,显得格外颓废。
这样的巷子在昇平坊有很多条,住得都是贫困潦倒之人,因为房租便宜,一张狭窄的床一个月只要二十文。
一间房能住下十几个人,一个院子能有上百人。
被盯上的人进了巷子,推开了一扇木门并走了进去。
这里人多眼杂,且住在这里的人对士兵、官爷都极为排斥,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周围有没有什么藏身的杂木,只能在巷子口的小摊子前要了一碗面,边吃边盯着巷口的动静。
院子里,被盯上的人语气匆忙的将告示的事告诉了一个中年汉子。
那汉子一身搬工的衣着,皮肤晒得黝黑,身上肌肉虬扎,站得挺拔如松,甚是高大威武,右手掌心和虎口布满老茧,又人来时,右手下意识扶刀,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当兵的出身。
“怎么回事?”他问。
被盯上的探子将告示的事细细道来,令听罢的中年汉子倍感心惊。
他是程磊的手下,若不是薛平睿突然出现在程氏的地盘,他也不会被派来查薛平睿的底细。
只是他刚到,就发现安插在庆阳府的探子有半数联系不上,原来他以为是薛平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跟长公主送信,但查过之后发现,联系不上的探子无一例外跟程凤朝有过往来,再加上薛平睿外室突然被抓,范氏药铺突然关门,老板失踪,他不难判断出是程凤朝那边的人出事了。
这种情况,是主子最害怕发生的,以前程凤朝事程氏三爷,动用程氏的探子自然无可厚非。可程凤朝公然与程氏撕破脸,这些‘双面’的人对于主子来说,便是能反过来捅他一刀的利刃!
“查到他们被关押的地方了吗?”
“庆阳府大牢。”
“想办法杀了他们!”
“这……他们今日午时便要问斩了。”探子有些犹豫。
如今庆城风声很紧,巡逻的士兵加了一倍,他们未必能进得了庆阳府的大牢,再加上如今由谢巽风代理庆阳府尹,那个人他可听说过,在大理寺的时候便不好惹,他手下的人未必容易收买,反而有可能会被拿捏。
但中年汉子管不了这些,他必须保证这些人不会吐露出更多。
“那么多人问斩,谁能发现有谁被偷换了?这里面可是有几个咱们的人,若是被他们用其他死囚给换了下来,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说出秘密?”
中年汉子招来几个人,对他们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几个人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巷子。
裴凛带着顾澜从临近的墙头跳了下去,随即隐没在人群之中。
待回到平威王府,顾澜才道:“这薛府的墙你是真没白爬啊,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
裴凛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顾澜,打断了对方的话:“以后在府里少说话,明白吗?”
顾澜闭紧了嘴巴,眨了眨眼。
“行了,抓人的事交给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罢,一头钻进了城隅院。
顾澜耸了耸肩,嘀咕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
城隅斋的书房里,晏清姝面前摆着几份战报,都是裴述之命人誊抄后给她送来的,虽然晏清姝于军事上一窍不通,但这几份战报还是看得懂的,也知晓其中深意。
廖世同不行了,他打不下薛延陀,也回不到凉州了。
突厥人截断了他的路,而康仁与他也不是一条心。
他将自己架在了空中楼阁之中,而如今建造这座空中楼阁时用于支撑的木桩,就要被拆掉,这座空中楼阁即将坠落。
裴凛推门进来时,便见晏清姝难得的没有伏于案前奋笔疾书,而是坐在高背椅上,静静的望着窗外出神。
“在想什么?”裴凛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双腿上。
“你要出征了?”晏清姝环着他的脖颈,神色认真的看着他。
裴凛顿了顿,点头道:“是,廖世同回不来了,他手底下的除了赤沙营外,皆死伤大半,他打不下薛延陀,突厥人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到凉州。”
晏清姝沉默着,没有说话。
裴凛望着她,将脸埋在了她的脖颈:“担心我?”
晏清姝摇头:“有一点吧,但我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是有些担心花椒,赤沙营这件事……”
“我知道。”裴凛轻轻吻上她,封堵了她的话,“廖世同会下定决心出兵,是因为解语楼的姑娘们,她们中除了花椒,没人知道自己做出的那件事会引起何种反应,甚至不知自己是连环计的其中一环,如今凉州军伤亡甚重,有多少家庭因此破碎。如果当初你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或许廖世同就不会出兵,他依旧在凉州,凉州军也依旧在凉州,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对吗?”
晏清姝叹了口气,默认了裴凛的说法。
裴凛的手轻轻捏了捏晏清姝的后勃颈,那里一片冰凉。
“就算没有你,廖世同也会出兵,他不服老头子多年,早就想取而代之,只是老头子是先帝御封的唯一异姓王,又与先帝出生入死,他很难越过去,便私下小动作不断。老头子都看在眼里,但只要不危害百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握住晏清姝的手,细细理着她纤细的手指,继续道:“人总会有不满足的时候,甚至当一个想法成为执念,便会不择手段的想要达到目的,廖世同对于在西北称王的野心,便是如此。”
正如裴述之所料,廖世同的行军路线,便是要拿下燕然,只是他有称王称霸的想法,其他人也有。
他自以为兵强马壮,却不知道瓜州、沙洲、伊州三地的边防军,比他更了解地形与敌人。
突袭战变成了攻坚战,攻坚战变成了拖延战……
一步一步,终成如今结果。
沙石飞溅的战场,已然成了廖世同的囚牢,而囚牢之外,只有死寂。
“不是说有援军的吗?”血将衣衫完全侵染,他茫然的看着战壕外的沙尘,握着刀的手在颤抖。
指挥使已经身亡,金沙营的弟兄们死伤过半,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已经三日,再没有援军,他们就将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到故土。
一个骁骑队的骑兵低着头,将收到的消息告诉了他:“没有援兵,伊州军就在高昌以北,他们没有进燕然……我们被抛弃了。”
伊州军离燕然只有三十里,就算是爬,三日也足以爬到燕然了,可他们没有来,他们在看戏,他们在等待,等待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
“这下怎么办?”有人面露惊恐,他们不想死,谁会想死呢?
“能怎么办?”副指挥使如今也已经是穷途末路,“我们能退到哪里去?我们……只能逃。”
逃?
余下还活着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这句话是从他们的指挥使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这样的话,咱们就是逃兵了。”
“逃兵也比在异国他乡丢了命强!”副指挥使咬牙道,“咱们明明可以去打突厥人!踏破突厥人的营地!要不是廖世同为了一己私利,非要绕远路去燕然,咱们何至于此!”
他的目光闪烁:“况且,咱们也不算逃,如今突厥人截断了咱们的退路,咱们回去,探清突厥人的底细,再去庆阳投奔长公主,一样是为国效力,比死在这里划算得多!”
当夜,金沙营的营地再也没有亮起篝火,只有漫漫黄沙,将永远留在这里的血肉掩埋。
原本就因为被突厥人截断后路而心焦的廖世同,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直接两眼一抹黑倒了下去。
“完了……全都完了……”
如果说,之前向平威军求援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如今是半分都没了。
赤沙营突然的不听指挥,也让他明白过来,自己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当时一力劝说他出兵的,便是赤沙营的指挥使,可现在这个人不见了,如今的赤沙营是由副将代管。
他真是被人给坑了!
“大人,现在该如何?”凉州军中军指挥使问道。
“还能怎么办?只能退。”廖世同只穿着十几日未曾洗过的中衣,头发蓬乱的站在营帐之中。
“退?可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回凉州!”
中军指挥使一惊,急忙道:“可现在突厥人切断了咱们的后路,咱们……怎么退回凉州?”
廖世同看着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咱们又不是没有打过游击,我虽比不上封狼居胥的霍将军,却也是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只雄鹰。如今不过是落难罢了,拆分队伍摸回凉州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样一来……”人心,就很难再聚起来了。
廖世同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此刻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道:“去吧,活着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是!”
“等等!”
还没等指挥使离开营帐,廖世同又叫住了他:“如果可以……如果你们回去之后,还愿意当兵,就去庆阳吧。”
指挥使瞪大了双眼:“大人……”
廖世同抬起手,阻拦了他的话:“群雄逐鹿,烽烟再起。程磊、程凤朝、晏清姝,总要有一人登上帝位,想必程氏那两个人,我更看好公主,她会是个好皇帝。”
廖世同曾在多年前,在焦尾宴上亲眼看见晏清姝舌战群儒。
那时的她还不是太子,只是元狩帝最喜爱的小公主罢了。
朝臣对她参与朝政之事颇为不满,总变着法的为难她,想要她知难而退。
但那个小姑娘分毫不惧,无论对方的话说得有多难听,她都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是没有感情的草木。
她有理有据的反驳朝臣攻讦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她的头脑很清楚,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时候他就在想,这样冷静的人真的很适合做皇帝。
只可惜……是个女子。
“女子……”廖世同从怀中掏出一副边缘破损的陈旧画像,上面画着一位女子,眉眼弯弯,长得不算出众,瞧着极为精明,“你当年说的话都一一应验了,你确实比我看得远,只可惜,是我太自负。”
他将桌案上的酒坛子杂碎,将烛台丢了进去。
赤红色的大火点燃了营帐,也吞没了廖世同的身影。
破旧的画像被焚烧殆尽,冲天的火光令中军指挥使回过神来,却已经无济于事。
廖世同回不去了,他宁愿战死在这里,也绝不能像条狗一样,回到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