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飞花》弄晚

2、正文

　　河南官道上，沙尘飞扬，轻骑飞驰而过。
　　马上伏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星目。右眼下有一条短短伤疤横在脸颊上。
　　马鞭在右手掌中转得飞快，不必回头，已在马股上“啪啪”抽了两下，动作又快又准。
　　蓦地，一声清啸，有人从树上跃下。一言不发已双手成爪，向他抓来。他提起马鞭轻轻一格便化解了这一凌厉招术。
　　那人凌空翻落，站在当地。
　　“久闻赏金猎人莫飞骑术精绝，武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者话音娇柔，却是个俊美少年，“在下江家堡少主江林，奉家父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莫飞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却还在很不安分地四处转——好一个江家堡，不但家丁家兵戒备森严，而且，光是这间客厅里就少说有四、五个机关，两条暗道！
　　“……承蒙莫兄光临寒舍，真令在下受宠若惊，蓬荜生辉。”江家堡堡主江世衍是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头，红光满面。
　　“堡主过谦了，”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正在一边逗弄鹦鹉的江林。“这次堡主不惜诺下重金请莫某千里迢迢赶来江家堡，不仅是为了要令贵堡‘生辉’的吧？”
　　“……这个……”
　　“如果堡主不愿说，莫某可以走，只是请酬金照付，不枉在下来此一趟。”反正他一向不介意马不停蹄地奔波，只要有银子拿，就可以。
　　“当然不是。”江世衍上前拦住他，一脸堆笑，“我们都是江湖同道，莫兄怎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什么“唇亡齿寒”？他不由翻白眼——谁是“唇”谁是“齿”？
　　他莫飞什么时候要江家堡罩着？
　　“你到底说不说？”
　　“……这件事是关于墨痕琼花的。”
　　“江湖上传闻墨痕琼花在江家堡，果然确有其事？！”
　　“最近有消息，说是有神秘人物南下，冲着琼花而来。”
　　搞什么啊？
　　他可是江湖上公开的杀手哎——杀手！杀手！听清楚没有？！哪有杀手不做，做护院的？
　　算了，算了，还是半夜来“卷”了酬金就回去吧。
　　他站起身，刚要走。
　　“嗤嗤嗤——”几声轻响，十多余钢针钉在他方才坐的椅子上。他抬头瞪着江林。那小鬼头竟然笑眯眯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小兔崽子差点就为他送了终。他早知道那只鹦鹉吊环有问题了，可也没想到他竟然会用啊！
　　“小林！”江世衍一声暴喝。
　　“……那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功夫那么好，射不死他的。”江林扁了扁嘴，反倒是像他受了委屈。
　　莫飞差点气绝身亡。
　　难道他功夫好，运气好，死不掉也是他的错？功夫好，就该试“万箭穿心”呐？
　　算你绝！——这什么鬼江家堡？！
　　他拔腿就走。
　　“哎，莫兄，请留步！”江世衍又来拦，“小孩子家不懂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只是这笔生意我不做——当初约定的‘车马费’，两天后我来取。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我杀你全家。”他留下话，绝尘而去。
　　哇，差点把命留在这里……

　　夜中，黑影匆匆而过。却见纤腰一扭，已在窗前“倒挂金钩”，伸手利落。明月的清辉投在他脸上，却是江家堡少堡主江林。被月光一映，倒愈显唇红齿白，面若冠玉。
　　轻轻挑破窗纸，眯眼向屋内看。
　　那个家伙，好像功夫很不错的样子嘛……待会儿趁他不注意，点他的穴道……然后么，倒吊在树上，明天有得…瞧哩！江林笑眯眯地打好“腹稿”。
　　只是屋内漆黑一片，只见模糊轮廓。
　　他轻轻格开窗，翻身进屋，落地无尘，小心翼翼地探到床边。床上传出轻轻鼾声，呼吸声均匀沉缓。起手刚要点穴道，只觉胸口一麻，已先中了对方暗算。
　　“我是江家堡少主！”江林脱口而出——不管怎样，先抬出名号，别不明不白遭了对方毒手，这话和阎罗王讲可没用。
　　“我知道，”床上的人翻身坐起，“反正我功夫那么好，又中不了你的暗算，对吧？”
　　“我只是和你玩玩儿而已。”
　　“玩是吧？”江林一下子被提到床上，“我剥光你的衣服，倒吊在外面的树上，明天可有得瞧哩！”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是他可没想到要剥光谁呀！
　　“你敢！莫飞，你要是碰我一个小指头，明天……”
　　“明天，被风干的江公子挂在树上哭鼻子，好可怜呐！今后每一家的大家闺秀都认得你……”莫飞说得哈哈笑。“一定非常好玩。”说着，他便动手解江林的腰带。
　　“……”
　　“喂，喂？！”刚才还气得哇哇叫的江林，竟然什么话也不说。“你不是被我气死了吧？”
　　“你……你杀了……我……算了……哇——”他居然号啕大哭起来。
　　莫飞真的觉得自己要败给他——这小子可以不顾场合，不选地点，一闭眼睛就哭得那么“洒脱”？！
　　哈，真乃奇人也！
　　莫飞抓起他的手腕用腰带绑在床头。
　　“我没空陪你玩。我只打了二、三十个活结而已，你慢慢解。我希望明早我回来时，你已经不在了。”莫飞一笑，抓起床头的衣服披上身。临出门时，还回头冲江林道，“你不要哭了，现在人心不古，有很多变态色魔的，别把他们招来了。”说着右手食指轻弹，已凌空解开他的穴道，掩门而去。

　　悠静的夜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黑马奔驰而来。莫飞仰天半卧马上，右手枕在脑后，左手中是一瓶只剩下半瓶的酒。扬一扬手中的酒瓶。只听他大声吟诵——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豪气干云，似要邀月同饮。两边的景物飞快地移动，忽闻花香阵阵——突然有如此清雅的花香本已是怪事，而这花香竟是秋天盛开的帝女花的香味，但如今正值初夏，岂不怪哉？
　　路旁突然有白色人影闪动，他已勒马不前。
　　只见路旁树丛中走出一名白衣少女，冰鲛为裳，雪肤为肌。凤目盈盈，无情却似多情，秀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长发仍可垂脚踝——是个他从未料到过的绝色少女。
　　“姑娘……”他本想问她一个年轻女子，这么晚怎还在外游荡，可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竟会说不出口。
　　她微微侧目，打量他。
　　“……天色已暗，此处荒凉，姑娘一人恐多不便，不如在下载姑娘一程？”
　　她只是看着他，不言不语。
　　“……只是要姑娘与在下共乘一骑实是委屈了姑娘……”不等他说完，这陌生女子已绕到了马侧。
　　莫飞俯身抱她上马。“不知姑娘住在哪里？”
　　她仍是不语，只是食指向西方轻轻一指。
　　结果刚才还在奔驰的骏马，在瞬间变成世上走得最慢的劣马——简直就是比原地刨土好不了多少嘛！
　　反正有美女相伴，爬都没关系。
　　“请问姑娘芳名？”
　　她伸出手，在左掌心中写了个“凤”字。
　　“凤姑娘？”他一楞，已脱口而出，“姑娘说话不方便么？”
　　她缓缓点头。
　　莫飞不由心中连呼“可惜！”——不过，如此美的女子，即使不说话，也无碍于她的柔情似水。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对这位“凤姑娘”很有兴趣。半夜三更，独身在外游荡的女子。长得如菊花般清雅脱俗，衣饰华美，竟是个哑巴的弱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前面树丛中的小庙若隐若现。
　　“我叫‘莫飞’，不是‘是非’的‘非’，而是‘一飞冲天’的飞。”
　　她点点头。
　　他嗅着少女身上的帝女花的花香，早已心神惧醉。
　　不论这马走得多慢，还是离庙越来越近。她突然伸手收缰绳。
　　“小心！”他出言警告，却已晚了。这匹“照夜狮子”马性格刚烈无比，只听主人差遣。之前让她骑一下，也只是给他一个面子而已，被她“收”一下，不发飙才怪！
　　果然，马儿一下子曲起前腿，扬了起来，马嘶声声。
　　“欤！”他一手抄紧凤，一手收紧缰绳。马儿跳了几下，终于平静下来。“没事吧？”他问。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起已贴在了一起。
　　他当然是不介意，还心里暗暗感激这匹“老马”（已经两岁了）为他创造了一个既可以表演“英雄救美”，又可以一亲芳泽的好机会——想到这里，他自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从后面抄住她纤腰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了。
　　她摇摇头，意思是“没事”，又用手指了指他抄在自己腰间的手，示意他把手拿开。
　　唉，可怜啊——莫飞伤心得想哭：他好歹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赏金猎人”哎！今日这么亏本地放下架子去勾引她，而她竟然还不要？！回去后，索性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他虽然不是什么“英俊小生”，但追着他（喊打喊杀，个个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女人可有一大摞呢！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你确定？
　　他只好千不舍，万不愿地收回了手。
　　凤从马鞍上滑下来。
　　“姑娘，”他拉住她的手，“请问在下往何处能找到姑娘？”
　　她的玉指，从左首一直移到右首——这个人间？
　　废话！谁去阴间找她？！
　　莫飞刚想问明白，凤却已一挥手，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庙。
　　咦？寺庙里住着妙龄少女？——不过幸好不是尼姑庵。也好，看来在这间庙里好歹能打听到她的下落。
　　不过现在，他似乎应该回去看一看他床上的那个“大麻烦”解决了没有，否则明早非把店小二吓晕不可！

　　大清早，莫飞就被一阵捶门声惊醒——干嘛？天火烧呀？！
　　江林带着两个仆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下一刻，他又惊叫着逃了出去。
　　“干什么啊？没见过男人换衣服啊？”什么烂反映？他的身材还不至于有把他弄得在外面直喘气的威慑力吧？“到底什么事？”看江林一大早就心急火燎地赶来的样子，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先说清楚，开口费五十两银子，不付就什么都别说。”
　　“怎么那么贵？”
　　“噢，本来是十两银子，不过你把我吵醒了，所以要付五十两。”
　　“抢钱呐？！”
　　“对呀——你刚知道？”否则他那么辛苦地在江湖上打出“赏金猎人”的旗号做什么？欣赏啊？！他快手快脚地好穿衣服。“进来吧。”
　　江林进来，斜着眼看他一眼。一挥手，两个仆人退到门外，关上门。
　　“干嘛这样看我？”莫飞被他看得很不爽，“再看我就收你‘欣赏费’啊！”
　　“哼！”他两眼朝天，理都不理他。
　　“喂，你不至于把我吵醒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哼’给我听吧？”
　　“哈！你还好意思说——那晚你去哪儿了？在哪个温柔乡里销魂？！”江林变得眼睛弹，眉毛竖。“一个晚上不见人影？！”
　　这个家伙……还真是“三八”哎！他可从来没有和男人睡一张床的习惯。
　　“——讲重点！”莫飞忍无可忍，一声暴喝。
　　江林吓了一跳，乖乖道出真相：“他们向江家堡下‘战书’了。”
　　“我想我早就讲得很清楚：这、件、事、我、不、管——听清楚没有？”
　　“……可是谁都知道‘赏金猎人’莫飞的四十九路‘倾风剑’世上少人能敌，我爹不请天下英雄，却请人一人前来，你怎能令他失望？”
　　“你的‘高帽子’我很喜欢，不过五十两还是要付，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莫飞一边说，一边束好冠带，系上剑。
　　他莫飞是很喜欢听别人赞美他，不过他更喜欢钱。宁愿江林大骂他一顿，然后再给个百余两银子。
　　“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当然——会。”
　　“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江林气得直跳脚。
　　剑光一闪。莫飞的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笑容可掬地问：“你说呢？”
　　江林冲他直瞪眼，粉颊涨得通红。
　　“啪。”莫飞割断了他系钱袋的绳子，将钱袋挑到手里，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将余下的掷还给他。
　　“莫飞，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江林，你是个臭鸡蛋。”他哈哈大笑，“我刚刚赚了五十两，又可以去喝酒闹事了——嗯，还可以逛逛‘温柔乡’呢。”
　　江林气得快要吐血。
　　他不顾脸色惨白的江林，扬长而去。
　　那小鬼头当“少堡主”当得走火入魔了吧？以为整个世界都是江家堡的地盘呐？
　　开玩笑！
　　早该有人来杀一杀他的傲气了。
　　他也好像已经习惯将江林气得脸色发白，一走了之了。
　　突然有很浓郁的帝女花香。
　　……凤姑娘？
　　他四处寻觅却不见踪影，只听见街上的人群发生一阵骚动。猛一抬头，只见天上一顶巨大的白色平台向江家堡的方向飘去。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平台下有四名侍者托着平台——好厉害的轻功！平台顶上的白色纱幔轻轻飘动，露出里面隐约的人影。
　　光是侍者就有绝顶轻功。江家堡这次可真是危险了。怪不得那小鬼头肯拉下面子来找他。
　　——不如去看看吧？

　　“老爷！老爷！”家丁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不好了！老爷！他们来了！”
　　正在书房看书的江世衍不由一惊，抛下书问：“在哪儿？”
　　“大……大厅！”
　　他急急地向外奔。
　　昨天就已经有来书，说两日内必来“借”墨痕琼花，虽然用词谦恭，含而不露，但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封不象战书的战书。
　　可是，小林去请莫飞，怎的还不来？！
　　果然，大厅上放置着一座平台——可若说它是平台，却又是有顶的。倒像是一顶巨大的轿子或是一座精致的竹亭。后面并排站着四名黄衣侍者。
　　“你就是江家堡堡主？”传出一个冷冷的女声。
　　“不错，在下正是。”虽然心中担忧，但果然不愧为称霸河南的第一堡的堡主，还强自镇定，脸上不露分毫忧心的神色，“请问姑娘芳名。”
　　“哼，我的名字么，你不必知道，反正我相信过了今日，你不会想再见到我。”
　　“那么，姑娘今日来，有何贵干？”见对方仅来了五人，江世衍的内心渐渐安定了几分，对于对方的无礼，怒气渐生。
　　“向你买一样东西。”
　　“我看姑娘误会了，那样东西并不在老夫舍下。”他拈须轻笑，在一旁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
　　“是么，那就是你的不幸了。因为我要拿来和江堡主做买卖的，是江家堡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一口人的性命以及堡主值七千二百五十两黄金的家产。”那个声音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疑惑，冷得不带丝毫活气，仿佛只是无生命的泉水匆匆流过。
　　“姑娘，你是在开玩笑吗？！”他随手端起茶杯。
　　“嗤——”轻轻的破空声，“哐啷铛”，茶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这……这是……‘吹花飞雪’？！”江世衍的脸色刹那间白得发青，眼睛定定地盯着桌脚——那上面嵌着一片花瓣，正是这片小小的花瓣，击落了他手中的茶杯。但更令他震惊的，是茶杯在掉在地上以前，便已经被击碎，花瓣穿透茶杯后，打在桌脚上，牢牢地嵌了进去。“……叶竹君是你的……”
　　“你问得太多了。”
　　一阵清风卷起纱幔一角，露出她的侧脸——一顶嵌满红绿宝石的金冠，两侧垂下无数明珠，有小到大排列着垂在耳畔。一头秀发都压在冠下，不露分毫。白皙的额上，描着一个鲜艳欲滴的菱花的图案，眉如远黛。低头沉思的样子，只有一双半开半阖的眼。雪白的纱巾蒙起脸，混帜的银丝和悬着的蓝宝石，显出水波一样美丽的光泽——虽然脸几乎整张都陷在华美的装饰中，却似毫不觉得繁琐，反而因为鲜艳的色泽，衬出肌肤胜雪。即使不看那双眼睛，也可以预见到是双冰冷却美丽的眼眸，纱幔终于垂下，挡住一切视线。
　　是个美丽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女子！
　　而这却引起江世衍更甚的惊恐——他想到四十年前那个叱咤风云，将天下豪杰尽收掌中的叶竹君！这种神态，何其相似！
　　叶竹君，这个名字，早已在记忆深处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简直快要被一笔勾去。
　　“……你……你是从西域来的？”
　　“多话的人会很短命。你只要知道，没有墨痕琼花，你今天就活不了了。”
　　江世衍犹豫起来。
　　这女子的功夫不容小觑，相信铲平江家堡对她而言也是易如反掌。可是如此轻易地将琼花献出，他江家堡名誉何存？可是要是不给她……
　　“请姑娘稍等。”他转身进入内堂，出来时手上已奉了一只白玉匣子。“琼花在此，姑娘只管拿去，只是最好验明正身，免得有所误会。”
　　“哼，”她微微冷笑，“去打桶水来。”
　　“是。”一名侍者跑出去。
　　“你……”江世衍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主人。”一桶水放在厅中央。
　　“把匣子浸没在水里之后再打开。”
　　“是。”
　　江世衍见侍者提水到厅上时，早已大惊失色。现在又见侍者过来拿玉匣，不自觉地用手去挡——看似一个随意的举动，其实却是融入了他几十年修炼小擒拿手的精髓。
　　侍者理也不理，只将他的手拍开，轻描淡写地拿到了玉匣。
　　好……好深厚的内力！江世衍只觉手背上一麻，玉匣便已到了对方的手里。这些人，真的只是侍者而已吗？！
　　“如何？”女声又传了出来。
　　“水开始结冰了，主人。”
　　“行了，我们走吧。”
　　她微微冷笑，墨痕琼花乃是至寒之物，如就这样直接打开验，寒气入侵，眼睛就先保不住，元气弱一点的便抵不住。只有隔着水，才不致受损。
　　这个道理，她十五岁时就知道了，那老头不是以为这还是秘密吧？
　　江世衍看着那四个侍者抬起平台便走，面色惨白，突然“哇”地一口吐出血来。
　　——真可怜呐！笑眯眯地躲在前厅悬挂的牌匾后看好戏的莫飞，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出手。
　　虽然，这次江家堡是没什么面子，但对手也确实很强。江老狐狸的确有够识实务。只是最后那一招似乎被很轻易地破解了（因为对琼花一窍不通，所以看不明白）。
　　……那个女子，和凤姑娘一样有很浓的帝女花的香味。武功好得不象是真的，神秘得可怕，行头很不错，值不少钱。
　　很有意思。

　　下雨了呢！
　　她微微仰起头，细小的雨丝划过脸际，温柔得让人感到像是在做梦。天空没有一颗明星，云彩似乎比平时要浓厚些。
　　明早便要回去了。恐怕再不会来。
　　其实，是喜欢中原的吧。她不会忘记自己的血液中有一半属于这里，甚至于更多。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还活着吗？
　　一阵猛烈的咳嗽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冬青和松树的香味混在空气中，未曾被雨水洗涤，是细细柔柔，欲语还休的清香。
　　……或许是太寂寞了吧……
　　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凤姑娘！”叫声在树林边徘徊。
　　是……？
　　马蹄声越来越近。“凤姑娘。”马在她身边打着响鼻停下来。
　　她抬头看。月光下，英俊男子有着不同一般的魅力。她记得他似乎叫“莫飞” ？
　　他笑着拍了拍怀中捧的一坛酒，道：“凤姑娘，我请你喝酒。”

　　雨，仍是飘渺的细雨。
　　月光投在湖面，是撒下一张波光粼粼的银色渔网。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一个仅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就这样坐在湖畔，喝一坛她从未试过的劣酒。他抱她上马时，她甚至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或许，这原本便是一个迷离的夜罢了。
　　她捧着那只过大的酒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种呛人的酒。莫飞似已醉了，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帝女花的花香呢？……今天我见到一个也有这种香味的女子……不过有很重的杀气……还是你比较美……”
　　他拿过她手中的酒坛，灌了一大口，又唱起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摇头晃脑，又脱下腰间长剑在地上打着拍子。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有兴致的时候，便可以买劣等酒，买了醉便大可旁若无人，任我喜、任我悲。
　　只听莫飞一声清啸，已在林中舞成一团人影。林叶纷飞中，舞得极其洒脱。
　　她偏过头，不让他看到自己嘴边露出的一丝笑意。怎么世上竟有这样的男子？
　　蓦地，手一暖，抬头，竟不期遇上他的唇。炙热的，像他一样。轻轻触碰她。
　　像梦一样……
　　轻轻推，却推不开。
　　他将她压在身下。隐隐地，她猜到要发生什么，却许久没有动静。她试探着将他推开——这个男人，竟已经睡着了？！这个勾引她的男人，竟在她之前睡着了？
　　她啼笑皆非地看着莫飞：睡得很香甜的样子，嘴角兀自留一抹懒洋洋的笑意。
　　这样的男子，必定伤了不少女人的心。
　　她轻轻挽了挽头发，仰面尝了尝雨丝的滋味，浅浅地笑。
　　真的，很高兴。第一次，第一次有活着的感觉。
　　即使这样的夜，这样的人，这样的情，今生今世今生今世不会再有……

　　城里多了不少探子呢……
　　莫飞左顾右盼——是江家堡的人，都被派出来打探消息了。
　　他现在也很需要一个“包打听”：凤姑娘不见了。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就不见了。他去那个庙里找过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根本就不象有人呆过的样子。
　　整个树林都找不到她。她究竟是去哪儿了？
　　他坐在马上，四处找。
　　“莫飞！”气势汹汹的叫声，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除了江林，谁会老是用这种债主的语气说话？
　　他正忙着找凤姑娘，哪有工夫理江林。
　　“喂！”他蹿到莫飞的马前。“我在和你说话！”
　　“那又怎么样？”他的马很乖巧地绕过江林，继续往前走。
　　“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除了你以外——没有。”
　　江林这小鬼头不会是把他都当作是他江少爷的财产了吧？而事实上，除了这小鬼，大家都很忙。
　　“我今天不和你吵。”江林今天的脾气似乎好了一点。
　　“江堡主的伤势好点了没？”莫飞见他脸有忧色。
　　“你怎么知道我爹受了伤？”他突然恍然大悟，“昨天，你在我家里？”
　　昨天他找莫飞找了很久，回到家中时，敌人已经走了。
　　“嗯，看了场好戏。”莫飞随口应道，仍不停地向四周瞻顾。
　　“你……你见死不救？！”江林又惊又怒。
　　见死不救？哈！笑掉大牙了！
　　江湖本就弱肉强食，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他莫飞的命又不是不值钱，干嘛学别人强出头？江世衍坐霸一方，伤天害理的事又不是没干过。人家不过是要他一朵琼花。昔日他从别人那儿抢来，现在又被别人抢走，也算是一报应一报。
　　况且，他也只是个杀手而已，多余的事，他不管……
　　——帝女花？！
　　蓦地，一股清香飘入他的鼻中。向四周看，不见凤姑娘的人影。抬头，只见一个白色平台徐徐飞过。
　　“站住！”江林已蹿了出去。
　　同样有着帝女花的香味，是否有什么关联呢？——莫飞心念如电，也跟了去。
　　江林一路点着行人的肩，越追越近，轻功自也不弱。只是内力尚欠火候，不得持久，而且也无法开口喝止。
　　他只见那平台是向着城门的方向而去——难道是要出城么？莫飞驾马紧追不舍，在城门附近遇见一队人马，少说也有二三百人，也向城门而去。可是这队人马，不是江家堡的人呐。难道是……那个神秘女子手下的人？
　　他一抬头，只见江林已追上了，和一名侍者动起手来，便伸足在马背上轻轻一点，一飞冲天。身在半空时，突然看到江林被打落下来，便在他的腰间托了一把，让他稳稳落到地上，不致出大丑。
　　“‘赏金猎人’莫飞求见姑娘！”他一边说，一边跃上平台，竟没遭到侍者的阻止。
　　蓦地楞住。
　　——好美！与昨日的匆匆一瞥不同，这样近的看，愈发摄人心魄，妖冶得如同光芒万丈的太阳。
　　“你——”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妩媚的单凤眼，秋水无尘，浅浅地有海色，“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凤姑娘？”他突然问。即使她带着面纱，但是那双凤目，虽然只在月光下见过凤姑娘，但是……感觉上非常非常地熟悉。
　　“……认错人了。”她淡淡道。
　　认错人了？
　　他轻轻牵动眉心。
　　认错人了？可是，即使怎么样，一个人两眼间的焦距是不可能变的啊。她的眼中，分明还蒙着月光般的迷情，扑朔迷离。
　　可是——他也想到——凤姑娘不是哑巴吗？
　　难道，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骗局？他从未真正接触到她。或许，是他太傻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很静很静。
　　这个女子如此美丽，美到他无法怪她。
　　她也静静地看着他，也是一言不发。
　　有些人，是注定了生下来便要尝尽孤独的，她便是其中一个。
　　她知道瞒不过他，因为他是莫飞。
　　莫飞看着她，没有要她留下。因为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会留下，她不会为任何人留下，包括他在内。
　　凤看着他，没有等他开口叫她留下。因为很明白，他不会求任何人做一件事，尤其不会求她。
　　轻幔轻轻飞扬，像云一般。
　　或许，终究一场春梦而已。
　　“莫飞——”江林在下面很大声地叫他。他略微移目，只见江林正骑着马在追。
　　他重新转头看着她问：“我们还会见面吗？”
　　“希望不会。”她回答。却解下面纱递给他。——这个世界，恐怕除了他，已经没有谁能令她感到伤感了。
　　他接过面纱攥在手心里，除了宝石的冰凉感觉外，仿佛什么也没有。“你是谁？”
　　“这很重要吗？——西域岚泠教教主凤禘炎。”
　　莫飞最后看她一眼，很深很深，仿佛要把她整个儿刻在脑里，印在心里。
　　尽管，尽管他们谁都没有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他纵身从平台上跃下，恰好站在城楼上，目送她远去。
　　“莫飞！”江林跃上城楼。“你认识那个女人？”
　　“或许。”
　　他真的“认识”过她吗？他怀疑。
　　还是毕竟只是一场梦。

　　对月当歌，可莫飞现在只想哭。
　　呛人的酒顺着咽喉流下去，但更多的是漏在了衣襟上。——没想到他莫飞还会为了个女人心烦意乱。
　　只因为这个梦太香甜。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凤禘炎的离开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反应，他们也不过只认识三天而已。可是，他却真的在失意，怎么也忘不了那帝女花的香味和她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苍白的脸颊。
　　或许，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那双妩媚却波澜不惊的海色的眸，并没有太多敌意却仍蕴满寒意。他从不曾想到月光下一泓柔情的眼，在阳光中会如一潭寒波，已分不清究竟令他无法释怀的是哪一双眼眸。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一见钟情”了。
　　“没想到千年铁树也会开花啊？！”江林突然冒了出来，倚在树干上，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
　　“管你屁事？”他咕哝着，又吞下一大口酒。
　　早就知道着小鬼头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嘲笑嘲笑他。只是他现在实在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来和他斗嘴。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江林在他身边坐下来，“又不是很漂亮，心狠手辣，什么时候就把你给宰了。”
　　哈！
　　要宰的话，上次大醉的机会，把他做成阉咸肉都行。
　　这江林也把他看得太没有了吧。
　　“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一点！”
　　他不会真的是什么都要插一脚吧？
　　“至少她不会女扮男装，把天下人都当成傻瓜。”莫飞睨了他一眼，“更不会在心仪的男人面前说别的女人的坏话。”
　　“你……”江林直跳了起来。
　　哼，他微微冷笑。
　　这个小鬼竟然敢指派凤禘炎的不是，他没把江林抓过来打一顿屁股已经很不错了！
　　“我哪有骗天下人啊——我不过是从小都穿男人衣服而已啊！是我爹的意思，不关我的事。从来都每人问过我是男是女嘛，我也从来都没有说过我不是女孩子啊。”江林还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屁话！
　　她整天装做男人样子，谁会去问她是男是女啊？
　　莫飞懒得理她，自顾自地喝着酒。她是男是女，实在挑不起他的兴趣。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看上你了？”
　　酒险些喷出来。
　　他不过随口说说的而已，他根本就不知道——啊，谁让他那么“英俊潇洒难自弃”……
　　问得那么直接，哪里像女孩子？
　　“你别老是没事就往我这边跑，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不良嗜好。”
　　“他们敢！我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全都砍下来！”
　　哇！
　　他杀人是因为有钱赚。
　　这小鬼头杀人只是因为他是江家堡少堡主。
　　月光如水银般泻在林子里。
　　一阵清风掠过，树页“沙沙”做响。是幻觉吗？——冬青和松树的清香中，竟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帝女花的清香。
　　神呐！
　　他闭眼，苦笑着。右手伸到怀里，攥住那条纱巾。这风儿想必经过了凤禘炎驻足的地方，将她的香味传到他这儿吧。
　　“嗤——”一声轻声。
　　江林惊叫起来。她的头巾竟被剖开了，露出里面少女才用的裹头布，红艳艳的，在月光下一览无疑。
　　他的目光看过去——树干上嵌着一片树叶。是“吹花飞雪”？！
　　“凤禘炎！”他跳起来。
　　不远处，一个白影闪过。
　　“凤禘炎！”莫飞紧追不舍，“你既然是来见我的，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就是呢？”
　　“哼，果然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足下丝毫不放松，只微微侧过半张脸，依稀便是凤禘炎。“也罢！君自君，妾自妾，分作两边衣！”
　　“禘炎！”
　　只听几声破空之音，他匆忙避开，只觉咽喉处一凉，已被一片树叶划破，渗出血来，幸好没有划破三管。
　　好险……
　　“今日不杀你，并不代表下次不会杀你——” 凤禘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只有充满寒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禘炎……”他怔在当地。
　　连夜赶回来，知是为了见他一面。
　　“莫飞！流血了！”江林跑过来大惊小怪，掏出手巾就替他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得简直要把他勒死。
　　莫飞睨她一眼——开玩笑吧，凤禘炎竟然吃这种女人的醋？不过，她是在吃醋呢！她是否，也像他重视她那样地重视他呢？
　　不得而知呀……

　　嘈杂的茶楼里，杀气很重的剑客独自一人品茶，斗笠下充满锐气的眼四处探看。
　　“隅中时分，西元茶楼，蓝布衫，杀。”——给他的飞鸽传书是这样写的。随信还附上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作为江湖上公开的杀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神秘的委托方式呢。
　　楼梯“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一双黑色的布鞋踏到楼面上，衣角轻轻飘动，蓝色的。腰间悬一口沉甸甸的朴刀。
　　……就是这个人了？！他的目光向上移——宋清音？！怎么会是他啊？！
　　“莫飞！”对方竟然笑着向他打招呼。
　　天啊！
　　他从未发现碧螺春也会有这样苦的时候。
　　宋清音已在他的面前坐下来。莫飞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雇我杀人的人，还是雇我的人要杀的人？”
　　“我雇你来，接我，顺便为我洗尘。”宋清音取过桌上的茶杯，倒了杯茶。“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那张银票是怎么回事？”他才不管有几年没见，只是关心酬金的问题——要是对方告诉他，那张银票只是废纸一张，那宋清音恐怕立码就永远“清”静无为，没声“音”！
　　宋清音当然没这个胆子。“那张银票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是你爹叫我叫给你的。”
　　“——那老头还没死吗？”
　　“恐怕大有和你比比谁活得更久的势头呢。”宋清音笑眯眯地说。
　　“哼。”莫飞解下斗笠，抛在桌上。脸孔淡漠得像一张白纸。“你就没带什么好消息来吗？”
　　“莫阳的娘死了，季春时的事。”
　　“……”
　　“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吗？要不是她，你也不会放着嫡子不做，跑出来当什么‘赏金猎人’了。”
　　“四年不见，你果然变得多话了。”莫飞瞪着他，“你到河南来干什么？”
　　“自从你在山西一夜灭丁家三百多口人，声名大振后，我也立志不会输给你，如今果然得偿所愿，能和你平起平坐！”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捕快！”
　　哇！
　　莫飞险些被一口茶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中间险些就断了气。
　　“你明知我是干什么的，你还去做那个？！”
　　“因为我做杀手一定不如你啊。”宋清音睁着圆圆的眼睛，笑得很奸诈，托着茶杯，气定神闲。
　　“那你到河南来做什么？”
　　莫飞至少可以放心一点，就是宋清音不是为了抓他来的——要是没了他这个渴望平起平坐的兄弟，宋清音还当什么捕快呀！
　　“你不知道么？”宋清音惊诧不已的样子。
　　“知道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呀！”莫飞简直要被他弄得发疯。
　　“风云际会江家堡呀。江世衍邀集天下豪杰两天后在江家堡聚头。”
　　两天后？这么说来，江世衍极可能是琼花被抢走的那一天发出的请贴。
　　哼，果然当机立断。好快的动作！
　　“这又关你什么事？”他睨宋清音一眼，“你不可能也收到请贴了吧？”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说了是邀集‘天下豪杰’——难道你也算？”莫飞轻轻吹开茶杯里漂浮在唇边的茶叶，发现原来气定神闲地打击别人并不是太难做到。
　　如果武林豪杰要靠公门捕快来充数的话，那这个江湖就真的快要变成“浆糊桶”了。
　　“……我只是调到这里来帮忙的。这么多人涌到河南，恐怕有事要发生。”
　　……当然有事要发生！
　　江世衍是省油的灯吗？除非西边升起绿太阳！看来，是冲着凤禘炎他们的。可是，他们不是已经回西域了吗？
　　凤禘炎……莫飞从没想到，想到她的名字会如此悠然，仿佛已经闻到帝女花的清香。
　　“你在干什么？”宋清音怕怕地看到莫飞的视线飞的得很远，表情很温柔，嘴角噙一丝笑意。“你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们两个人什么什么哩！”宋清音真是受不了他——他这种表情，看上去比平时更令人觉得“可气”呢，就连嘴角的那条疤，都变得似乎带有某种目的似的。
　　“会吗？”莫飞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江林说过的那句话——“他们敢！我把他们的头一个个砍下来！”这个小鬼头！
　　宋清音怔怔地看着他。
　　四年不见，这个男人变得比以前更英挺了。过去的事情，似乎都不记得了。
　　“宋清音。”
　　“嗯？”他回神。
　　“拜托你——结帐！”话音刚落，他已从窗口跃了出去。
　　“为……为什么是我？”蹿到窗口时，早已没了他的人影。
　　唉，唉，唉。宋清音连连顿足，自己怎么忘了莫飞的轻功一向比他要好一点呢？而且，自从他学会轻功，就很少规规矩矩地爬楼梯了！
　　果然是“赏金猎人”，连茶水钱都一毛不拔！
　　真服了他……

　　苦若黄连的药，慢慢灌入口中，一滴不剩。——虽然是夏天，不知为什么，咳得倒如孟秋时一般。
　　她轻搭脉搏，弦滑脉弱。
　　怎么，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哼，读了一辈子的医术，难道连自己都治不好……
　　一拂袖，已出房，穿花拂柳，径直到“君冢”，拨动机关，从暗门进去。
　　墓冢里弥漫着很浓的兰香，寒气彻骨。四角奉着夜明珠，放出荧荧月色光芒。红色帘幔轻轻拂动。
　　凤禘炎撩开帘幔，走进内室。
　　只见室中是一块巨大的寒玉，碧绿通透，中间凹下寸许，躺着一名女子，发白如雪，脸色红润，眉若细柳。却是红颜白发。周围奉着兰花，只因寒玉，宛如刚刚从枝上折下的。
　　“师父……”她在寒玉前喃喃道。
　　药丸明日日出时分就可以炼成，师父你也可以醒过来了——研究了这么久的医术，也只有这个作用，而已。
　　那么，她们就彼此再不相欠。信手拈起寒玉上的一朵兰花，浅绿色的，如鞋子的形状。
　　思绪会飘到很远。
　　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唇——仿佛还可以体味到莫飞火一般的体温。记忆中，这样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那又算是什么呢？！对方只是将她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玩物”而已。她刚离开，就可以和别的女子在林子里喝酒。对他而言，谁都是一样的吧？
　　可是，为什么无法恨他呢？只是有很酸楚很酸楚的感觉在心底慢慢漾开。
　　虽然明知命中注定要孤独一生，自以为早已学会适应孤寂。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这样难受呢？仿佛孤鹰翱翔天际，疲极，累极，却只有汪洋波涛，不知何时就一头栽下去。
　　好痛——毫无预兆地，胸口一阵绞痛，而且不由自主地咳起来。喉咙口一甜，已有血丝顺着嘴角流出来。
　　她扶着寒玉，慢慢调匀呼吸，逐渐好转。
　　“你放心……”她看着汉语上躺的女子，缓缓道：“……在你醒之前，师父，禘炎不会死，你的情，不会不还……”
　　掏出手巾将嘴角的血痕抹去——不能让外面野心勃勃的教众看见。定一定神，依旧冷若冰霜，心元合一，这才出去。

　　怎么所谓的江湖豪杰都是这个样子的？——莫飞躺在江家堡堂厅“正气堂”匾后，无聊得直打哈欠。
　　平时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三教九流大聚会”就更没意思了，实在没什么看头。
　　原来是想听听这班老狐狸，小狐狸，不大不小中狐狸又想打谁的主意。有意思的话，他也来“趁火打劫”，没想到这帮“狐狸精”一凑到一块儿，就笑眯眯的“窝里反”，相互设计。
　　“……听说昨夜崆峒掌门和点苍派胡师傅一夜之间，都被人切下首级！”“还不是那个无耻小贼莫飞干的！只要让我知道这小贼藏在哪里，哼哼！”
　　开什么玩笑？
　　莫飞只觉得那位“哼哼”仁兄声音熟得很，低头一看，原来就是昨日的那位雇主。
　　唉，做杀手真是伟大——肩负各位“正义之道”的血仇不说，不但要随时接受死者亲朋好友的寻仇，还要面对雇主的反咬一口。在这种情况下，为生存斗争，真该掬一把同情的泪哟……
　　不过。各位“狐狸精”聚到一块儿，边难免要勾心斗角，那就绝对有他一口饭吃。
　　正好趁这个机会捞一票，时不我待！
　　“咳，咳……老夫这次请诸位同道来，主要是为了商讨联手共抗外敌的事。”江世衍这个“老不休”由江林扶着站到厅心说道。
　　哎，这只老狐狸哪儿有伤到走路要人扶，开口竟咳嗽的地步？恐怕其中有诈。
　　“堡主此话怎讲？”
　　“唉，江湖多风雨，又逢多事之秋，实非咱们的造诣。不知道诸位可还记得叶竹君这个人么？”
　　“叶竹君？”
　　“谁啊？”人群中议论纷纷。
　　“叶……叶竹君？！这个女魔头又来了？！”一名五十余岁的老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惊恐。
　　“唉，咳咳，也难怪大家不清楚。叶竹君，四十年前曾是只手掌控江淮两地武林人士的‘盟主’。手段狠毒，为人暴戾，最擅长的是独门暗器‘吹花飞雪’。咳，那时，大家无法忍受她的淫威一同反抗，苦战七日七夜，咳咳……总算把她赶走了。”
　　“那一战，实在是太可怕了。中原七大门派，死伤大半，其余的小门派也死伤无数，更有几个门派遭到灭门惨祸。纵然这样，也只是把叶竹君赶走而已。听说，她早已移居西域。怎么，她又回来了吗？”
　　“这倒不敢说。只是，前几日，老夫遇到一名女子，使的就是‘吹花飞雪’，而且似乎与那叶竹君颇有渊源。”
　　“那堡主你……”
　　“不怕诸位笑话——那女子仅凭一片花瓣就将老夫伤成这样。咳咳，唉，老夫老了，不中用了，只是看她大有进取中原的势头，老夫想着大好江湖，若要重新落入叶竹君的手中，实在……咳咳，咳咳……”
　　哇！为了一朵琼花，不惜召集天下“豪杰”，远征西域？！江老狐狸的胃口看来不止一朵琼花而已吧？
　　“那她也太猖狂了！”
　　“……哼，难道是以为今日中原无人吗？！”
　　“江堡主尽可放心，今非昔比，绝不会再让这女魔头得逞！”
　　“武林中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了！”只听一声巨响，东面的半堵墙被内力推倒一片。
　　凤禘炎？！
　　……不！不是，声音不对，感觉上也不对。——缺口处，领先而立的蒙面女子，无论从衣饰、服装、神态都很相似，身后站着的黄衣侍者，也曾在凤禘炎身边出现过。
　　难道这个人……
　　“你……你……”江世衍早已楞住。
　　“刚才还口口声声要对付我，怎么见了面反而不认得了？！——我就是叶竹君！西域岚泠教教主。”
　　莫飞的眼睛在她身后反反复复地寻觅，却终不见凤禘炎的身影。
　　怎么了？
　　今日是叶竹君重返中原之日，为什么她竟然会没有出现呢？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他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叶竹君，没想到我们没找你，你倒找上了咱们，这可怪不得我们这许多大男人对付你这个女子了。”
　　“原本我只是来中原找一个人，没想到听说你们在江家堡聚会，想要和本教主一较高下。哼，萤火虫竟来与日月争辉！”叶竹君轻轻冷笑，根本未将众人放在眼里。
　　“铮铮”几声，已有人忍不住拔出刀剑。
　　莫飞环顾四周，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轻轻挪开身体，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况且赶到林子里，说不定凤禘炎仍逗留在那里。刚想到这里，“哐——”一声，他身前的牌匾竟被半截软鞭击落——原来堂上已动起手来，不知是哪位“豪杰”的“傢伙”被缴了，正好击在“正气堂”匾上。
　　莫飞再也藏不住，只好轻飘飘落到地上。
　　“你又是哪家弟子？躲在上面做什么？！”叶竹君瞪眼问。
　　好奇怪！
　　他心中暗自诧异：叶竹君四十年前变可掌控江湖，那至少说也有五十八、九岁。可是面纱露出的眼眸，双瞳剪水，柳眉弯弯，也就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美丽嫣然，风韵犹存。
　　“我吗？既非什么名门弟子，也非什么名师高足。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他淡然一笑，“本想看场热闹罢了。”
　　“哼。”她不言语，只上下打量他——绝非什么“无名小卒”！光看他的内息吐纳，就比这里的“名门正派”要精深得多。“小子，热闹不是白看的！”话音刚落，已有三枚暗器激射而出。
　　剑光一闪，三朵已被分成六半的花苞掉在地上——每朵都是居中而分，一剑定乾坤。
　　好险！莫飞心里暗暗叫苦。刚刚施展出平生绝学才抵挡住对方信手一击，若是两人正儿八经地交手，那他铁定死得很难看！
　　不管了，釜底抽薪也好，金蝉脱壳也罢，先三十六计吧！——刚打定主意，只觉手腕一紧，不知怎的竟已被叶竹君牢牢抓住。
　　天呐！命苦啊……
　　“说！你是从何处学到这路‘倾风剑法’的？！”叶竹君瞪大眼睛，竟似要将他生吞活剥，语调微颤，“尹少玥是你什么人？！”
　　这……这位大婶好可怕……
　　“尹少玥，是我的师父。”
　　突然背后劲风奇袭。莫飞只觉一股大力将他拉至一旁。侧头一瞥，只见叶竹君左手轻挥，已弹出一朵花蕾，从他身后的大汉的颈部穿过，对方马上倒地而亡，手中的刀“呛”地掉到地上。
　　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莫飞的命可不是随便偷袭一下便摧得掉的，否则岂不是太掉价了吗？“赏金猎人”是白混的吗？
　　一回头，只见堂上的江林蠢蠢欲动，随时准备上来救人的样子。
　　“江林！你给我乖乖呆在那里别动！”他大叫以示警告，“否则我死给你看！”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只要这小鬼头插一脚的事，统统变得很复杂，也会让他死得没二话。
　　“你倒是很关心他么？”叶竹君冷眼旁观。
　　“我只是怕你给她惹得冒火，不小心把我给宰了，您老要是喜欢，把她弄到西域去炖汤好了。”
　　“哼，你说尹少玥是你师父？！”
　　“没错。”
　　“你是他徒弟？”
　　“我是他姥爷！”他一本正经道。见叶竹君一怔，大笑道，“他是我师父，我当然是他徒弟。你问得好奇怪！真是脱裤子放屁！”
　　一阵奇痛从手腕沿至全身。
　　“你要是不想要你这双手，大可胡言乱语。”叶竹君脸色铁青。
　　“莫飞！你……你死了没有？”江林见他痛得半天不出声音，急得开口询问。
　　他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昏过去。一瞬间，竟又闻见帝女花的香味。
　　……凤禘炎！
　　“你要杀便杀好了。只是临死前，我要见见凤禘炎，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
　　叶竹君是没说过，可他若不说，禘炎又怎么明白他的心呢？弄得不好，又要和他作“叶间舞”。
　　“尹少玥人呢？”她厉声问。
　　“你不用急，再过两年，你一定见得到他——不必强求。”
　　“到底在哪儿？！”叶竹君手上加劲。
　　“你要去见他就快去好了，在阎王殿啦！我师父三年前就归天了！”
　　“死……死了……？！”她脸色乍变，竟似无法支撑。
　　莫飞轻一挣扎，便滑脱她的掌握。
　　“……死了……死了……”叶竹君仰天喃喃自语。
　　因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竟无人敢向她出手。
　　“……喂，你认识我师父？”莫飞跳到一边，揉着手腕问。
　　“你问我认不认识他？”叶竹君仰天狂笑，“你竟然问我认不认识他？！——若我不认识他，世上便没人认识他了！”她突然厉声问：“他是，怎么死的？”
　　“天命所限，无疾而终。”
　　“他倒好，欠我的不还了么？！——也罢！他既死了，就由他的徒弟来还好了！”叶竹君眼中精光大作。莫飞只觉眼前一红，竟如天女散花般。
　　哇！这贼婆娘好毒！——他刚要拔剑，只听“嗤嗤”数声，数十件暗器破窗而入，将叶竹君的暗器纷纷击落。
　　好险。
　　他一低头，只见打落暗器的是些叶子：冬青、松针、香樟，种类繁多，看来是仓促间“急征”来用的。
　　“禘炎，你要阻止我杀这小子吗？”叶竹君冷冷道。
　　窗外琴声清越，奏的是一曲《昭君出塞》。曲音凄哽。
　　“师父，既是有些渊源的，又何必杀他。” 凤禘炎的声音缓缓传入，语调竟比叶竹君更冷。
　　“哼，如果我定要杀他呢？”
　　曲音“铮”的一声嘎然而止。众人眼前一亮，不知从何处闪过的一个白衣女子，已挡在莫飞身前。
　　“凤禘炎！”莫飞踏上一步，伸手拉她的柔荑，却被她滑脱。
　　“师父，我不会让你杀他的。”
　　“难道你真信他的话？”
　　“‘薄情自古多离别’——世人只晓恼恨薄情，却没想到生死不渝又如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信不信他的话，又有何干系呢？”
　　“那你为何维护他？”
　　“师父……若尹少玥还活着，你会杀他吗？”堂上风起，凤禘炎衣袂飘飘，便似要乘风而去般，“你若不会杀他，我当然也不会看他死在我眼前。”
　　“凤禘炎，”莫飞踏上一步道，“我莫飞当着这许多天下豪杰和你师父，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始至终，我都从未对你说过半句假话，我对你……此心可鉴日月。”
　　从一开始，就是她没有说真话呢！
　　可是，几日不见，她似乎变了，变得即使不开口，也会有浓浓的凄美蕴在眉间，浓得化不开的凄绝的神色。苍白的脸色，使她看上去如脆弱的琉璃娃娃，美得就如绽开的昙花，要将生命在瞬间绽放。
　　他不由自主地害怕，为她的脆弱。
　　“师父，禘炎终将不久于人世，就算你连我一起杀死，也不必有所不安。”
　　生与死，对她而言，早已不算什么。
　　“什么？！你……”莫飞大惊——什么叫做“不久于人世”？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然这样，你们就一起死吧！”叶竹君脸色铁青，一出手，已不再只是花苞，而是几十枚金针，细如牛毛，在空中寒光点点。
　　“走！”她突然拉住他，纵身破窗而出。一路足不点地，一眨眼已出了江家堡。
　　“我们……就这样出来了？！”莫飞莫名其妙。叶竹君气势汹汹，蓄势而发的一击，看来如此凌厉，竟如此轻易地就避过了，而且还全身而退？正说着，只觉衣袖向下垂——凤禘炎已软软地倒向尘埃，美目紧闭。“禘炎！”他赶紧扶住她，只见她嘴角有血丝缓缓流出，已人事不省。
　　“禘炎！”
　　他心中又急又痛。难道……难道还是没躲过那些暗器吗？

　　“她是谁呀？”宋清音终于有插话的机会。自从半个时辰前，莫飞抱着这个美女潜入衙门后，就见他忙完铺床，又忙打水，忙完擦洗，又忙着找伤药。他宋清音不过是在衙门后院的厢房里耽搁两天而已，没说过还要负责收留“游民”吧？而莫飞竟然对他的询问和抗议置若罔闻，统统打入“冷宫”。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先有风云际会江家堡，又有杀手救美女。
　　这是什么世道呀，捕快不像捕快，杀手不像杀手。
　　莫飞已在凤禘炎的臂上发现数枚针孔，正拿着磁石吸，听到宋清音的问话，头也不抬地说：“我的女人。”
　　啥？
　　千年铁树也会开花？是莫飞的嘴抽筋，还是他自己听错了——莫飞竟然会要一个专属于他的女子，而竟然会有女子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哈！哈！哈！——是在做梦吗？
　　“该死！”莫飞一下子把磁石扔到角落里。难不成那个老贼婆的暗器竟是纯金的吗？有钱没处花呀？！
　　岂有此理！
　　“吸不出来吧？”宋清音笑眯眯地凑过来，“这样的情况，师父有教过哟！”
　　屁话！这种情况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伤者自行运功逼出体内暗器；一种就是他人输内力给伤者，从旁协助。但这两种方法都必须要在伤者清醒的情况下才能施用。
　　“莫飞！流血了！”宋清音突然大叫。
　　流血了？！他移目看：凤禘炎的嘴角又有血丝流出来。
　　“禘炎？凤禘炎！”他急得抓住她的肩，上下晃。这个样子，令他怎能不心疼？怎能不心急如焚？
　　“……咳……咳咳……咳……”她轻轻咳着，又有血流出来。闭着的眼慢慢睁开。
　　“禘炎！”莫飞高兴得想要将她搂入怀中。
　　“莫……飞。”
　　“你没事了吧？”
　　她摇了摇头——不知是“没事”，还是“不太好”。“你们出去，我把金针逼出来。”
　　“我留下帮你。”
　　她仍是摇头。
　　莫飞只好拉着宋清音出房，等在外面。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宋清音还不清楚。
　　“知道叶竹君吗？”他横坐在廊前的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假山石。
　　“听说，是为了她，江家堡才急邀天下豪杰的。”
　　“四十年前，她曾是江淮两地的武林盟主，而且——”莫飞看了他一眼，才缓缓道，“还是咱们师父的债主。”
　　“债主？”
　　“情债——叶竹君就是为了师父才来的。一听师父升天，就发狂地要杀我充数。”
　　“噗——”宋清音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笑吗？”莫飞阴着脸问。
　　“也、也不是啦。可是你想：叶竹君幸好只是要师父的命，要是她是想和师父重温旧梦，也拿你来充数的话……呵呵，呵呵呵……”宋清音忍不住大笑起来。过了半晌，才又问道：“那房里的，又是谁？”
　　“叶竹君的徒弟，凤禘炎。”
　　“那也难怪人家要杀你，你先是她仇人的弟子，又拐跑了她的徒弟，新仇旧恨，放过你可太难了。”
　　“有没有什么建设性意见？”干嘛屁话一大堆？！说重点！
　　“有——你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算了。死后原知万事空嘛。”
　　“咻！厨房在哪儿？”他四处张望。
　　“什么？喂，你不会想是要偷食吧？这里可是衙门，别乱来！”
　　哎，要不是为了这儿觅食方便，又隐蔽，鬼才到这来！
　　“咳……咳咳……”房里传出凤禘炎的咳嗽声。莫飞实在不放心，推门进去看，却见她扶在床沿吐血。
　　“禘炎！”他冲过去，扶住她。
　　“咳咳。没、没事了。金针都、都逼出来了。”凤禘炎娇息喘喘，脸色惨白。
　　“怎么会这么严重？！……你该不会得了什么病吧？”
　　“……”她不语，只是倚在莫飞的肩头——这辈子她都没有试过靠在谁的身上，可是，莫飞的肩膀让她觉得温暖，而且安全。
　　他在心底暗暗叹气。
　　这个女子脆弱的内心，连她自己都未发现吗？还是孤独得太久，反而失去真正的感觉？
　　“……莫飞，今日有酒且醉，莫管明日更愁。”她轻轻说。快乐可以分享，因为快乐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但愁苦是不能分享的，因为愁苦的人在一起只会更愁苦。
　　——而她，既没有快乐与之分享，也没有和别人分享愁苦的习惯。
　　自始至终，她也只是一个人。

　　云层很厚，像海潮般，汹涌翻滚，一轮新月，若隐若现。
　　两人肩并肩坐在假山石上。
　　“那天晚上，你是特意回来看我的吧？”
　　“……”
　　“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呢？”
　　“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必要？——我想你好几个时辰拉，可你一见面就谋杀亲夫！你看，伤都还没好咧！”莫飞解开领口的扣子给她看。果然还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褐色伤疤。
　　什么“谋杀亲夫”？！凤禘炎瞪他一眼。
　　“这不是很好吗？反正有替你包扎伤口的。——好得慢一点，人家漂漂亮亮的姑娘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咦，怎么有酸味呢？”
　　“……”
　　“既然你认定我是个浪子。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可没有救你。只是不想看你死在我眼前罢。哼，你的死活我才不放在心上呢！”她微微冷笑，转过脸去。
　　“其实你是在乎我的，为什么不承认呢？”莫飞柔声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需要我在乎的人，也没有人真正地在乎过我。”她像座冰山般，冰冷而内敛。
　　“我不信。”
　　“……”
　　她仰头看那一弯新月，弯弯似娘的眉，从未见过的亲娘，一定有那样的眉吧。
　　她本不属于这红尘，降生也只是一个错误而已。纵然滚滚十丈软红尘，她也须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阵寒意从莫飞的脊椎末端升起——她的眼神，似已穿过眼前的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飘渺虚无的所在。隐隐的蓝色隐入夜色，只剩下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
　　“凤禘炎！”他抓住她的手，很紧。“不要！不要给我看这种眼神！——就好象你已经离开我一般！我不允许你这样！”
　　她浅浅地笑。如菊花初放，楚楚，清丽，却也只是浅浅的。
　　她对于笑容都如此吝啬。
　　终有一天要离开他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不是吗？
　　“你是故意的吗？明知我是那么在乎你，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搅得我六江水混，心乱如麻。看到我痛苦你很高兴吗？”
　　“你又怎么在乎我了……”
　　“居不安，食不饱，这还不够吗？！”莫飞痛苦得脸都扭曲起来了。住在五钱一个晚上的客房里睡不着觉会是什么样子？对着酒菜，难以下咽，可饭钱却要照付。这是何等残忍与痛苦的事？！
　　要不是因为牵挂的人是凤禘炎，恐怕莫飞早就把对方揍趴下了，勒令对方把他这几日的损失加倍地吐出来了。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就连血，就连血都是冷的。”
　　其实，她很清楚：凤禘炎和莫飞，就像风和树。风过树动，或许很汹涌，而后，归于沉寂，直到另一场风起。
　　她很清楚。血液中的冷酷，使她比谁都理智，甚至，是比莫飞和叶竹君更清醒。因为，她比他们离死亡更近。
　　莫飞突然抓住她的肩，唇已压了下来。——依旧是炽热而温柔，但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挑逗。
　　她并不反抗，就像内心深处从不曾抗拒过对他的缕缕情丝。很自然的回应，有一点点激动，一点点兴奋，一点点欣喜，一点点甜蜜……很多很多，交织在一起。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融在一起。
　　不知过了很久，他才放开凤禘炎，似笑非笑地用手指轻轻抹去她遗留在她唇上的胭脂，说：“你如此柔情似水——怎能让我相信你是冷血的呢？你还是早早准备好嫁妆，过了我莫家的门吧？！”
　　她只是笑。鲜红的唇，像珊瑚般，惹的他心猿意马。
　　“……其实……我也不介意……咱们……先……圆房哟！”莫飞笑眯眯地一边说，一边搂上她的纤腰。
　　“好啊。”
　　“真的？”凤禘炎简单明了的回答反而令他不放心。
　　“对，不过——”她的笑容令他感到背脊发凉，“这可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啰！
　　“什么本事？”
　　“解穴的本事！”话音未落，他的胸前一麻，已中了暗算。“怎么样？”她挪开腰间的那双“狼爪”，将它们环在假山石上。轻轻松松地跃下假山，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喂！别走啊！你这样一走，怎么处置我这颗火热的心啊？！”莫飞在她身后大叫。幸亏离前院很远，没什么人听见。
　　独门点穴法——两个时辰内，他甭想解得开。
　　哼，一报还一报。谁让他上次竟然先睡着了？这次也让他尝尝被“晾”的滋味……

　　“莫——飞！”随着一声怒气冲冲的吼叫，莫飞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臀部已挨了一脚。
　　谁活够了？！
　　他撩开纱被，随即一张脸变得惊愕无比。“江……江……江……”
　　“江林啊！白痴！”
　　“没错，果然是江林这个白痴！”他转过神来。
　　真是天下一绝的江林啊……竟然打扮成丫鬟的样子，混到衙门里来？！
　　虽然他昨夜睡得非常晚，被她偷袭成功，但同一个屋子里的凤禘炎和宋清音，没理由不发觉的啊！
　　——他们当然发觉了。
　　宋清音就站在一旁，低头，捂嘴，耸肩，显然是在偷笑。而凤禘炎不知何时躲到了梁上，只留给他一个“风流债，自欠自偿，恕不奉陪”的眼神。
　　哇，真不亏是他的“好”兄弟，“好”老婆！
　　“拿来！七十两！”手已伸到江林面前。
　　“除了开口费，怎么又多了二十两？”
　　“四十是吵醒我的后果，三十两是你对我动手动脚的赔偿金，我可没收你开口费——付了银子就可以走人了。”
　　“这里是一百两。”她掏了两锭各五十两的元宝放在他手里，“你要听我说话。”
　　咻！
　　他们两父女，一个拿他当护院，一个拿他当听众。他的“杀手”饭碗迟早断送在这两个人手里！
　　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宋清音。
　　“嗯，这位姑娘，这里是衙门重地，闲人免进，你还是快走吧。”在莫飞的“必杀死”目光下，宋清音只得勉为其难地站出来。
　　“你是谁？”江林冲着他“横眉冷对”。
　　“在下宋清音，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而已。”看在对方好歹也是个纤纤美娇娘的份上，宋清音对她横蛮的态度视若不见。
　　“宋清音？”江林双手插腰对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后，说：“听说京师有‘燕飏清音’两位名捕，你是……”
　　“清音。”
　　“……那么，看在你是名捕的份上，我就不欺侮你啦！”说着，还挥了挥手，一副“不计较”了的样子。
　　宋清音差一点就脱口问，是否要叩谢隆恩。
　　可是，这里明明就是他的家呐！大清早，擅闯民宅（混入衙门）的明明是她哎！
　　“……可是，这位姑娘，这里好象是我的房间吧？”
　　“那又怎么样？！”她睨他一眼，“从来就没有我江林去不得的地方。只要我放出消息说‘赏金猎人’住在这里，你说这个破衙门会不会被拆掉呢？”
　　“你真的会这样做吗？”宋清音笑眯眯地问。
　　“当然。怎么，怕了吧？”江林依旧盛气凌人的样子。
　　一旁的莫飞，看着她一步步掉入宋清音的陷阱，一边快手快脚地穿好衣服，一边偷笑，等着看好戏。
　　“是呀，我真的怕怕呢！”说着，宋清音还拍了拍心口，“如果你说出去，那我的小命……看来只有……”
　　“乖乖听我的吩咐。”
　　“错！是杀人灭口！”说时迟，那时快，他手指轻点，几乎将她“阳明经”上的穴道都点了个遍，就连“梁邱”、“伏兔”都没有漏过。江林要是站得住，才怪！
　　她稳稳地软倒在他的臂弯里。
　　“宋……宋清音！”
　　“唔，就这样杀了太可惜，不如……”说着，便凑在她脸边嗅了两下，连声道：“好香！”
　　“你敢！宋清音，我可是堂堂的江家堡少堡主。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决不会放过你！”江林涨红了脸在吼。
　　江家堡少堡主？——不是男的吗？他抬头看莫飞。
　　“这小鬼除了脱光了看是女人外，其余和男人没两样。”莫飞算是解释过了。
　　“莫飞救我！”江林哇哇叫。
　　“这是你自找的。”
　　“宋清音，你……你不是捕快吗？堂堂名捕，怎么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岂不是教江湖好汉笑话？”
　　“好啊，看看大家是笑话你多，还是笑话我多？”宋清音将她抛到床上。
　　“你……你……到底……怎么想……要？！”
　　“怎么想要？”他一楞，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说“想要怎么样”。
　　啧啧啧，好可怜呐。害怕得口不择言。
　　他与莫飞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怎么知道莫飞住在这里？”
　　“我打探得很辛苦才猜到的。”
　　“有没有别的人知道？”
　　“……没……没有。”
　　“你找莫飞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担心啦。他被那个妖女拐走，也不知是死是活，是疯是傻……”
　　莫飞突然发现宋清音看向他的眼神中，似乎包括是三个字——“风流债”。
　　不管他的事啊！
　　“那你会不会说出去？”
　　“不会。”
　　“真的？”
　　“当然不会。我只是想吓吓你们而已。”
　　“那么，很抱歉——我也只是想吓吓你而已。”宋清音忍笑说，结果原本的歉意也就变得不怎么抱歉了。
　　解开了穴道，她却反而赖在床上，不起来，像看什么奇怪的虫子那样打量宋清音。
　　“其实，你很像莫飞哎。”她突然说，又补加了一句：“不过莫飞比较好。”
　　这个小鬼……
　　“江林，你玩够了没有？”莫飞瞪着她。
　　“哼，那个妖女呢？你没和她在一起吗？”
　　“你要是再叫她一声‘妖女’，我就要你把这五十两银子吃下去！”
　　“咻，谁稀罕咧！”
　　“你可以走了吧？”
　　“我才刚来，你就要赶我走？！”她从床上坐起来，回瞪莫飞——王八对绿豆，两人势成水火。
　　唉，真是败给她！
　　“到底有什么事啊？”
　　“江湖上的人，和岚泠教的人，都在找你和那个女人——黑市价已出到两万两黄金一个人。”
　　“为什么找我们？”
　　“你杀了那么多人，现在仇家大聚头，几家买庄宰你一个，至于那个女人，岚泠教正在找她，抓住了好拿来和叶竹君谈条件。”
　　哈！哈！
　　他莫飞何等有幸，烂命一条，值两万两黄金？！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那……”
　　“放心，那个探子是江家堡的人——我已经把他干掉了。”
　　当然。他江家堡再大的恩情也大不过金子，再多的花红，也多不过两万两。
　　如今他们是当今武林身价最高的两个人。
　　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小林……”他突然改变了口吻。
　　“怎么？”江林一楞。
　　“看来这次我是在劫难逃，我只有一个希望，假如我死了，你千万不要伤心，不要流泪，忘了我吧。”他柔声道。
　　“胡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从床上蹦起来。
　　“如今我已经是武林公敌，你帮不了我的。”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那就把这个武林一锅端！”
　　哇，好强的杀气。
　　“算了，没有用的，我不想你有事。”
　　“那，我怎样做才能帮助你？”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鱼咬钩了。
　　“太危险了，你应该不要再来见我。现在我藏在这儿，外面的消息不清楚，保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杀过来，我躲又没处躲，逃又没处逃，一定束手无措，失手被擒……”
　　“不会的，我会打探得很清楚，然后告诉你，这样你想躲就躲，想逃就逃啦！”江林扑闪着一双星眸，兴高采烈。
　　“不行，太危险，会连累你。”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笑得要死。
　　“哼，我是江家少堡主，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这就去打探消息！”说着，江林便跑了出去。
　　“小心呀。”他笑得有点包藏祸心，看着江林快乐地跑出去。
　　“……你好卑鄙，连小女孩都利用？！”宋清音一副看他不惯的样子。
　　他笑着耸耸肩。
　　“他这种人要是正人君子才怪哩！”梁上传来凤禘炎的声音。
　　“不要说这种话嘛。他们江家堡的密探组织真的是数一数二的哟。”
　　“哼，避重就轻！”
　　“哎，你干吗老是帮着江林，难道你看上她了？”莫飞瞪眼问。
　　“哪有？！”
　　“其实，说真的，江林除了刁钻横蛮，凶狠泼辣，自私自大，不太像女人外，其他也没什么。”
　　“嗯，刚才你那样抱着她，看你就是很少碰女人——说不定你从来就没碰过——那样的话，会动心也不怪。”
　　“卑鄙就是卑鄙！不要扯上我！”宋清音瞪眼。
　　“要是我不伤她的心，你这辈子都没机会。”
　　莫飞千方百计地想把宋清音和江林凑到一起。江林这个小鬼头，太可怕了，这个大麻烦还是交给宋清音好了。
　　再说，他连个凤禘炎都搞不定，哪儿还有余力和江林玩儿啊？
　　沾上那小鬼头，，会死得很难看。
　　好在宋清音也非善类，两人以毒攻毒，实在是绝配呀……

　　江林从墙头跃下来的时候，竟不知怎么地从一边冲出来一人一骑，恰好中了“头彩”——被江林的“天足”一脚踏中肩头。
　　“喂！”江林刚想溜，就被叫住。对方是个年青公子，二十三四岁模样，锦衣裘带，腰悬长剑。
　　“方慕文？”她吓了一跳。
　　妈呀！这个方慕文正是江家世交，方家的子孙。平时两家交好。只是方家在河北，这次是因为江家送了帖过去，才来的。
　　不会真那么倒霉，第一次穿女装就被认出来吧？弄不好，还被人以为她有什么不良嗜好哩！
　　“你知道我的名字？”方慕文愣了一下。
　　“你在做梦，我不认识你。”江林赶快“三十六计”。多呆一会儿就多一份危险。
　　“你别走！”江林只觉肩头一沉，已被他扳住。“鬼鬼祟祟的，踩了人就想走吗？！”
　　“是你自己窜出来的，关我什么事啊？！”她移开方慕文的手。
　　“你最好道歉。”他阴沉着脸。
　　“休想！”她扯了扯嘴角，轻轻冷笑，“本公……小姐从小到大就没学过道歉着件事。”
　　他看着她冷笑，蹙眉咬牙的样子，竟别有一番风韵。
　　不由心微微一动。
　　“你这么没家教，让我来教训教训你！”说着一挥手，便是一招“斜挥琵琶”。
　　哈，和她讲打？！
　　这辈子只有她江林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到他这个方慕文？！
　　双手一错，便是家传的“鹰爪手”，一招扣向对方的脉门。方慕文和江林从小青梅竹马，两人练功拆招不下几百遍，现在想都不想便已变招，左手绕到她的右侧，抓住对方腰间穴道。与此同时，右手也被她扣住。
　　　两人缠在一起，僵持不下。
　　“混蛋，还不松手？”江林反正永远比别人凶。
　　“那姑娘为什么不松手？”
　　“我呸！色狼！登徒子！”她怒目而视，有羞又急，“——非礼呀！抓色魔啊！非礼啊！……”江林突然大叫。
　　果然有脚步声传过来。
　　“你……”方慕文一惊，未料到她会出这一招，只得松手。
　　江林不敢多呆，一点足，已施展轻功，闪得不见人影。
　　“少爷。”一名童子从墙角处转出来，“原来你在这里，老爷叫我来找你。”
　　他微微点头。
　　刚才那个女孩子，怎么那么眼熟呐？为什么她会用江家堡的“天鸣鹰爪手”？搞不明白，很可疑。

　　真是岂有此理！
　　江林躲在房间里搽红花油。腰间青了一大块。都是方慕文那大色狼，下手那么重。
　　都肿了！
　　要不是她急着脱身，不把他整个半死她就不叫江林！——过去和他在一起，竟然没有发现他的“色心”。
　　突然听到窗外的人声，竟是……方慕文？她赶紧穿好衣服，走到窗前听。
　　“……文儿，我和你江伯父有事要谈，你不要乱跑。”说话声音苍老，应该是方慕文的爹，方英。方慕文只是低声应着。
　　“你就当是自己家好了。唉，林儿有你一般乖就好了，整天野在外面，在不在家就连我这个作爹的都弄不清楚。”
　　“呵，江老哥，你是多虑了。林儿年纪还小嘛，人也乖巧，我很喜欢呢……”
　　哼，原来是方老伯来找我爹。哎，那么方慕文现在只是一个人啰？！看来，是老天帮她。想不抱那“一爪之仇”都难。江林眼珠子一转，从房间的箱子里拿出一只弹弓，溜到花园。
　　只见柳树下，一人身影颀长，正在低头沉思。不是方慕文是谁？
　　江林溜到花丛里，藏在绿叶中。随手抓起一枚石子儿，对准他就射，一下子就打在他背上。
　　“谁？”他转过身，四处望，“林弟，是你吗？”
　　又一枚石子儿击在他胸前。
　　“林弟，是你吗？你不出来，我可要生气了。”
　　生气？哈，她江林才生气咧！她又射出一枚石子儿。咦？方慕文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只听头顶有声音。要糟！她赶紧闪。一跃出花丛，在树干上一点，双身便是那一百零一招鹰爪手。方慕文也还是想也不想便换招。结果——
　　“白痴！放手啊！”
　　“林弟，这可不能怪我，是你先出手的。”
　　两人重又缠到一起，和清晨尴尬的局面半点没变。
　　“松手——”
　　“啪”，方慕文已被她甩了一个大大的耳光，他一楞。
　　“非礼啊！”这次竟是他在叫。
　　“什……什么？！”江林简直要吐血。
　　下人匆匆赶过来，哭笑不得地站在一边看。
　　“你们家公子说我非礼他。”方慕文道。
　　“我哪有？！”
　　“你今早就说了。”他终于认出来了。
　　“混蛋！”她终于把他推开，“你是白痴吗？白痴！”说罢便匆匆跑开。
　　他抚着右边的脸颊。或许他真的是白痴。这么多年竟没有发现江林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会令他心动的女孩。
　　看来，浪费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莫飞，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啊？”宋清音堵在房门口，大有“不说清楚就别想进来之势”。“你这样搜遍整个城镇的药房，是不是要害死我？！”
　　这个臭莫飞拿了凤禘炎的药方，把镇上的药房搜了个遍，弄得他满屋子药味。这样的窃案，害得他整天忙着装模做样地抓贼。
　　抓贼？！哈，开玩笑！
　　“你不要那么小气嘛。作贼的是我，又不是你宋清音。”莫飞拍拍他的肩，满不在乎。
　　“我真想揍你。”
　　“凤禘炎呢？”
　　“在做内息功课……喂，不要转移话题！你这样白天偷食，晚上偷药，还要忙着做杀手，随便哪一条我都应该抓你的！”宋清音气得双脚跳，这个家伙竟然偷到衙门里来了。
　　要是被发现，他怎么向他的顶头上司解释？两盅汽锅鸡，三盅参汤，四盅冰糖燕窝还有每天的三餐（大人只够格吃莫飞挑剩下的），他的薪水可以一路扣到年底了！
　　京师名捕也要挣钱吃饭啊！
　　“你要是不想和我绝交，就乖乖作个杀手，别不三不四的！”
　　“咦，江林这两天都没有来哎，这小鬼头，很不寻常呀。”
　　“……你也发觉了？”宋清音一楞，“不会有什么事吧？”话音刚落，只听已有声音传来。
　　“莫飞——！”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看来没事。”莫飞苦笑。
　　江林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竟是黄衫翠裙的富家女打扮。结着蝴蝶髻，耳垂上悬着的一对珍珠耳环晃个不停。——这家伙也喘个不停。
　　“干吗？你爹带人杀过来了？”莫飞开玩笑。
　　“……我爹……我爹要我……嫁人……”
　　“开玩笑？谁会要你？”
　　“方慕文！该死的连聘礼都运来了！”
　　“河北方家的方慕文？”宋清音皱了皱眉。
　　“你知道？”莫飞看他一眼。
　　“称霸河北的方家的长子嫡孙，人品怎么样，我是不清楚，但倒是名门之后，和江家堡门当户对。”宋清音的声音闷闷的。
　　“莫飞，你带我走吧！”江林拉着他的袖子，“现在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那不就是私奔？诚然，他是不介意“拐走”一个女子，可是没理由把江林拐走啊。虽然她换了女装后，的确很漂亮，但是这块有烫又粘的“膏药”，可不是他莫飞受的了的。
　　“不……不用那么快吧？”宋清音也吓了一跳。
　　“三天后就行大礼了！”江林涨红了脸大吼。
　　“三天？！”莫飞和宋清音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你……你……”宋清音盯着她的小腹看。
　　又不是买件东西，付了钱就可以拿走。方江两家结亲，起码要提前两个月昭告天下吧？除非有什么拖不得的理由。
　　“你看什么看？！”江林双手叉腰，冲他挺挺肚子。
　　“你不用担心，”莫飞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我看多半是她那个狐狸精老爹的如意算盘。现在风云聚会江家堡。方江良家结亲，一方面可以扩大势力，一方面现在和岚泠教剑拔弩张，江湖人士伤亡必定惨重，江湖元气大伤，即使要当盟主，也非难事。”
　　“不管他，先走吧！”
　　“小姐，我是个杀手，只负责杀人——付一笔佣金，我去把那个方慕文干掉。”
　　江林蓦地楞住。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我下不了手。可是，为什么你不带我走呢？我不介意和你私奔的。”她的声音微微颤动。
　　“我也不介意把一个女人带走，可是，我只愿意带走我心爱的女人——你不是。”莫飞缓缓道。
　　“我……我……”她不觉脸色大变，踉跄地退后几步，“你那天……说的话……是骗我的？”眼眶中泪光涌动。
　　“不完全是。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你……”
　　“莫飞！”宋清音一阵爆喝，已揪住他的衣领。
　　他淡淡一笑，拉开他的手。“不要那么激动，宋清音，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啊。”
　　“你太过分了！”她一声哽咽，掩面而去。
　　“江林！”宋清音分明见她转过身去时，落下的那一滴晶莹的泪。江家堡的明珠，向来心高气傲，如何受的了这样的耻辱？
　　“还不快追？！”莫飞一脚踢在他的背上。
　　“啊——”一声惨叫，宋清音已不见人影。
　　咻，谁让他刚才那么凶霸霸地拽着他的衣领啊？这家伙入门比他晚，功夫没他好，英俊潇洒不及他，还敢重色轻友地冲他吼？哼，要不是念着这个师弟是情窦初开，哪那么容易就放过他？
　　莫飞哼着小曲进了房间——被那两个家伙烦了那么久，总算可以让他一亲芳泽了。凤禘炎正坐在床上调养内息，知他进来，也不去搭理。
　　“禘炎。”他在床沿坐下来，“总算可以让我俩单独呆一会了。”
　　“……”
　　“你别不理我啊！”
　　凤禘炎缓缓收了功，看他一眼，自己走到窗前。
　　“我又得罪你了？你说嘛。”
　　“你到是好狠的心呐——人家一个姑娘家这样屈尊降贵地来求你，你还伤别人的心。”她微微冷笑，“你若是因为怕我起疑才那样的话，实在没什么必要。”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出宋清音那小子看上那小鬼头了吗？我要是不那样，江林怎么会死心？！”莫飞也有些急了，跑到他身边申辩。
　　“哼，果真是好兄弟！好情谊！——要不是有个宋清音，你的好事早就成了吧？”凤禘炎冷冷道。
　　“你……”莫飞简直要被她气死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哈！‘赏金猎人’什么时候学会讲道理拉？！——好，我跟你讲道理。你对我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我都没有要和你私奔。现在那个女孩冒出来要你带他走，哼，可见你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好啊，好啊，要不是我恰巧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乐成什么样呢。”
　　“歪……歪理！”
　　“等宋清音一回来，我就和他私奔。”要不是凤禘炎天生冷若冰霜，现在恐怕已追着莫飞喊打喊杀了，纵然如此，冷峻的话语中也已充满火药味。
　　“什么？你和宋清音那个混蛋私奔？”莫飞真的要吐血。“你和他……”
　　“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胡说！你哪儿也不能去！”
　　“原来你也知道两个不相爱的人不会私奔。那为什么江林会对你提出那种要求？”
　　“你非要吃她的醋不可吗？”
　　“除非她缠上的不是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只在乎我一个？”
　　“你少自做多情。”她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潮。
　　“好了，好了，我们讲和吧。”莫飞从后面环住她，柔声道，“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你是在乎我的——至少要让我知道不是我一个人在付出。”
　　“胡说八道。”
　　“你刚才才胡说八道哩！江林那样的小鬼头，也就只有宋清音才受的了她。我原本是想劝他不要惹火上身，既然有那个方慕文作‘冤大头’，那就最好不过。可惜那傻小子执迷不悟……结果害得我被你误会。想想看，我连你一个都摆不平，哪还有余力来偷腥啊？”
　　“谁让你四处留情的呐？”
　　“天地良心，这不能怪我。我又没有引诱她。”
　　“是啊是啊，最可怜就是你了。”
　　“说得最对就是这句了。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亲个嘴吧？！”
　　“死登徒子！走开！”
　　“太晚啰。”
　　……
　　……

　　突然下起雨来。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屋外漆黑一片。
　　她躺在床上，虽已过三更，却仍无睡意——耳边鼻声鼾沉，显然睡在地上的莫飞和宋清音早已睡熟了。
　　可是她睡不着：纵然可以和莫飞花前月下，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即使那“将来”是很有限的。
　　但她和莫飞，将更为短暂。
　　她病有多重，她最清楚。如果继续留在中原，那么半年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只能回西域。因为新鲜的雪莲能延长她的寿命。
　　所以，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显得格外宝贵。因为她要聚集的，是到死都值得细细品味的回忆，也是唯一的回忆。
　　人性的脆弱与自私，她不是不知道。想必，和娘比起来，她更像父亲：自私而冷酷
　　她不敢问自己对他的情有多深。或许很深很深，或许浅可见底，她不敢深究，怕从此沉湎其中，不可自拔。她不是娘那样可以为情而死的女子。
　　或许，生死对她而言已并不重要，但她选择活下去。或许，他是值得她为之牺牲的男子，但她必须离开。
　　有些人注定一生要孤寂。
　　她是其中之一。
　　孤寂地活下去，直到死。她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她要替父亲的绝情绝义和娘的一死百了作出补偿；因为她的出生导致了娘的早逝，这便注定是一个悲剧。注定她要比别人活得更艰难。空有满腹的绝世医学，却救不了自己。
　　莫飞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岚泠教会找到她的。外面的腥风血雨，她不知道，但师父一定会带她回西域的。
　　因为她不属于这里，师父也是。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芙蓉为面，青丝为云，却压不住眉间化不开的怨——江林看着镜中盛妆的新嫁娘，不由咬紧银牙。
　　“小姐——”门“吱呀”一声开，一个丫鬟走进来，“花轿到了。”
　　“……”
　　“小姐？”丫鬟怯怯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平时俊美之极的“公子爷”，竟会是个如此明艳不可方物的“新嫁娘”。可是，为什么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喜气，只是盛满泪水，哀怨得令她也要不忍心？
　　“小林。”江世衍走进来。
　　“老爷。”
　　他挥一挥手，让丫鬟退下，径自走到她身后，扶住她的肩，道：“怎么，还在生爹的气吗？”
　　“哼，我哪敢生您的气啊？！你就把我这样嫁到方家去好了，最好一辈子别解开我的穴道！”
　　“怎么这样跟爹讲话？”
　　“你为了称霸武林，逼我嫁到方家。你这个爹真是天下少有！”
　　“你……你这孩子！”江世衍欲要拂袖而去，但想到等女儿出了嫁，便难以见面，不由叹了口气，“是，把你嫁到方家，的确有这样的原因。可爹也是为你好。方家和咱们门当户对，你和慕文又从小一起长大，总好过别人。况且你从小被我宠坏了，脾气坏得很，你公公婆婆看着你长大，纵有什么冒犯和不周之处，也不会太过计较。我也好放心了。这样的亲事，又有什么不好？！”
　　“可我和方慕文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
　　“要是慕文对你无情，又怎会巴巴地催着他爹上门提亲？”
　　“我喜欢的不是他！”
　　“哼，你喜欢莫飞嘛。”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偷去衙门，我不知道吗？别说他现在和岚泠教缠在一起，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要一个杀手作女婿。”
　　莫飞？
　　她苦苦一笑，却有珠泪滑落。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喜欢他。弹指间，已破碎了她苦心经营十余年的骄傲。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如此脆弱。
　　她还该恋着他不放吗？她还能恋着他不放吗？
　　“老爷，”丫鬟匆匆进来，“媒婆说，再不上轿，就要误了吉时了。”
　　“你去把媒婆叫来。”
　　“是。”
　　“……小林，你就不要顽固了。还是对莫飞死了这条心吧。”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可我不愿意嫁到方家。”
　　“看来说了那么多，还是白费口舌！”
　　“老爷，媒婆来了。”
　　他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媒婆。
　　“小妇董氏，恭喜老爷。”
　　“董媒婆，小女腿脚有些不便，劳烦你驮她出去，待会儿必有重赏。”江世衍满脸堆笑。
　　“瞧您，怎么一家人还说两家话？！既然小姐不方便，我理应出点力的。”
　　丫鬟为江林盖上盖头，扶她伏到媒婆背上。江世衍也跟着出去。
　　门外早已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你怎么来了？”江林趁爹忙于应付宾客时，低声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媒婆小作嘀咕。
　　“因为你耳根的胎迹，‘恰好’和宋清音一样。”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时，被他抱在手中，一抬头，曾看到过这块胎迹，碟形的，只有指肚大小。
　　“……新娘上轿，从此夫妻恩爱，到白头。”宋清音拔高了嗓音，将江林塞到轿子里。
　　轿子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离开江家堡，一路吹打，甚是风光。
　　红色的绸巾在她眼前晃。耳中充斥的尽是锣鼓喧天。
　　江林的心渐渐安定：有宋清音这个混乱分子在这里，她这辈子是不用妄想安安定定地嫁去方家了。难不成他那么大费周章地混到迎亲队伍里，只是为了去方家喜宴吃一顿好的，就为了两个红包不成？
　　“嘘，江林！”宋清音在轿子边轻声道，“轿子里有衣服，快换了。”
　　“白痴！我被点了穴，你不知道吗？！”
　　可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急着把她从江家堡弄出来而已，恨不得提着她的衣领就往外冲。
　　“停轿！停轿！”宋清音尖着声音叫。
　　“可是，会误了吉时吧？”轿夫提出异议。
　　我呸！吉时？他简直要仰天长笑。快点把江林“放生”，才是方家的“吉时”。否则江林铁定把方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也要费力地去踏平他们。
　　没了新娘，还要什么“吉时”？！
　　“小姐身体不适，出了岔子，你负责？！”反正这种日子里，天大，地大，媒婆最大。
　　宋清音一瞪眼，轿夫们只得停轿。他掀起轿帘，探进身，替她解了穴，这才重新起轿。
　　按理说方家在河北，但为了置办婚礼，特地在河南买了别院。在河南拜完天地，回到河北，还要大宴宾客。
　　迎亲队一路吹吹打打地向城北的方家别院而去。
　　江林解开穴道，在座位边的包袱里找到一身黑色衣衫，虽然怕清风拂开轿帘，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快手快脚地换下吉服，脱下凤冠，胡乱挽了个髻。连鞋子都换了。
　　只听一身清啸，一条黑影冲破轿顶，一晃已不见人影。迎亲队乱成一团，想找媒婆，却连“她”也不见了。轿中空空，仅省一团乱七八糟的新娘吉服。

　　“……今天是江家堡嫁女。”她似是无意间挑起。
　　“噢？”莫飞轻笑，“怪不得大清早就不见了宋清音那家伙。”
　　树林中，两人相偎而坐，倚在一棵松树上。清风过处，有松针落在她身上。
　　她看他一眼，隐隐海色的双眸深不见底。他只是将脸埋入她的秀发中——竟也泛着极香的帝女花香。
　　现在，他已经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香味。因为她每天服用的药，都必须用很重量的帝女花做药引子。
　　而她，吃药竟比吃饭还多。
　　“你想闷死在我的头发里吗？”她将目光投向天空。今天的天空很蓝，几近妖冶，不是嫁女的好日子——也不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你真美。”他搂着凤禘炎，不忍放开。
　　“不，我不美，我在变得苍白和消瘦。不是吗？”她冷冷道。
　　“我希望你虚弱得无法离开我半步。”他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甚至是离开我就活不下去。”
　　“你们男人是否都是如此自私？”
　　天边的云缓缓飘，飘得再慢，也不曾停下。
　　她拈起落在衣衫上的松针——还带着很淡的清香。
　　“反正我是要定你了。”莫飞道。
　　凤禘炎倚在他的怀里，道：“你看，风吹过树枝时，枝叶婆娑，看似汹涌。落下的叶，是留恋的泪。可是，风过树静。风渐渐平息，乃至消逝，而树，只是在等下一场似是而非的风，依旧风移叶动，风过树静……”
　　“你会是一场风吗？”
　　她侧过头，深深地看着莫飞。
　　他的唇罩下来……
　　半晌，她推开他，道：“我该走了。”
　　不远处，站着的，是岚泠教的黄衣使者，和一名白衣少女——纱巾蒙面，却有一双与叶竹君、凤禘炎相似的冰冷的眼。
　　莫飞却不放开她。他怎能放开她？？任她像风一样消逝在他眼前，他办不到。
　　“主人。”少女已到他们面前，“圣主命我们接你回去。”
　　凤禘炎最终还是退不开他。
　　“我该走了。”她又说了一遍。
　　“不，你该和我在一起。”莫飞也很固执。
　　“我必须回去。”
　　“为什么？”
　　“因为生命远比感情来得重要。”她缓缓道。
　　“那我和你一起去。”
　　“别自欺欺人了。你应该是最明白的啊。”凤禘炎微微一笑，“生命比感情更重要……”
　　是的，他明白，因为他曾经那样真实地触摸过死亡。那瞬间，心底的恐惧足以吞噬掉整个世界。
　　所以，他只能放她走。
　　凤禘炎走得很决绝，没有回头。
　　他看着他绝美的身影被白色的纱幔遮住，巨大的平台在空中化作一个点。
　　他早料到有这样一天的，不是吗？凤禘炎从没对他说过什么，不正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吗？
　　即使，他是真的要她……

　　城外，破旧的亭中，一脸狼狈的宋清音和江林总算找到了歇脚的地方。
　　“白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出江家堡的掌握了吗？！”
　　宋清音很安稳地“卸妆”。为了由瘦变胖，特地穿上两件厚厚的大袄，热得他快中暑了。
　　“喂！你没听我说话啊？”真是的，一出江家堡，她江林又是条好汉，谁怕谁啊？
　　“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回去。”为了不让江家堡封城门，他可是硬拽着她一口气冲了出来。
　　命也去掉半条。
　　“是不是莫飞叫你来……”
　　“不是！”
　　这小妮子还想着莫飞？真是对他大大不妙。
　　“那你干吗救我？”江林瞪大眼睛看他。
　　“我只是要问你一句话——”宋清音总算“变身”完毕，“你要不要跟我？”
　　“你你你你……”江林一下变痴呆。
　　“呐，换一种说法好了：你是不是一个讲究排场的新娘？如果不是，我们成亲。”
　　“……”江林的样子仿佛被迫吞下一个鸡蛋，噎住了。
　　“我劝你还是答应，因为——”他突然指了指她的身后，“找我们的人已经来了。”
　　……

　　寂静无声。
　　叶竹君盯着她，不发一言。凤禘炎看着叶竹君，眼中坦荡荡。十余丈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
　　半晌后，叶竹君先开口，道：“你看上那小子了？”脸色铁青。
　　“嗯。”她微微点头。
　　“他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不敢。”凤禘炎淡淡道。
　　虽然莫飞有提出要和她一起回来，但那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好在，好岚泠教面前，“不敢”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哼，算他聪明。”叶竹君冷笑一声，“那你呢？我该怎么处置你？”
　　“……”她依旧用坦然却冰冷的目光看他。
　　叶竹君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至少不会杀她。因为，只有凤禘炎会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敬畏或仇视。
　　如果失掉她，叶竹君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即使她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凤禘炎。
　　“我要带你回西域。”
　　“……”
　　正如她所愿。

　　“我饿了！”
　　“我知道。”
　　“我要吃鱼！”
　　“我知道！”
　　“我快饿死了！”
　　“我知道！”
　　溪边，坐着一对男女。袅袅轻烟，男的正在烤鱼。
　　“宋、清、音！你想把我饿死不成？！”
　　这两人，正是现在逃亡中的宋清音与江林。而江林，是不顾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要发一下脾气的。
　　“那你吃吧！”一条半生不熟的鱼横到她面前，“要全部吃完哟！”
　　“喂，你怎么照顾人家的啊？！”她蹶着嘴。
　　这个坏家伙，真是趁人之危嘛——面对江家堡的追兵，竟然说什么“我只想帮我的女人”，言下之意自然是她江林要么跟他，要么去方家。
　　而她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总好过嫁给方慕文。
　　“我真是搞不懂，”宋清音边烤鱼边说，“一路上，都是我在动手哎，你只要看看就可以了。为什么你会那么饿？”
　　“可是……可是，我有在努力地帮忙看啊……”
　　帮忙……“看”？
　　也没错，当她看到那些“虾兵蟹将”在他手下“满地找牙”时，真的是很“捧场”地瞪大眼。
　　或许，可能，应该，多半会很累吧？
　　“什……”她刚想抗议，就被一条喷香四溢的鱼堵住了嘴。
　　“吃你的吧！那么瘦弱，别人还以为我养不起你哩。”宋清音开始烤另一条鱼。
　　“咦，很好吃呢！”原本想发作的江林，被鱼转移开注意力。“你不吃吗？”
　　“在烤。”宋清音睨她一眼。
　　莫飞没说错，这女人真的被宠坏了，竟然都不知道鱼是要一条一条烤的吗？
　　“哪，我可以把鱼头给你吃。”她把鱼拿到他嘴边。
　　开玩笑！
　　他虽然也饿了，但比较想吃坐在他眼前的“美人鱼”。
　　“不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把最好的那部分鱼肉给我。”
　　“哈，做梦！”江林瞪他一眼，就开始大啖烤鱼。大有统统吃光，一点都不要留给宋清音之势。
　　“你的胃口还真是好哎，哪里像逃出来的？！”
　　“那怎么办？难道还要我为了方慕文弄得吃不下，睡不着啊？”江林一边吃，一边还不忘与他斗嘴。
　　“你还是快点和方慕文说清楚吧。”
　　有人整天追着“他的女人”不放是怎么回事？他可没那么大方。只等这里的事一完，就带她回京师，让她给他生一窝小孩。
　　——怎么听起来像是已经七老八十了？且不去管他！
　　“这样明确的逃婚还不明白吗？我觉得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找个地方藏身。否则我们这辈子别想吃一顿安心饭。”
　　“真是乌鸦嘴——有人来了。”宋清音已留意到传来的隐隐马蹄声。
　　好马！
　　“是莫飞！”江林突然站起来。
　　不知从哪里拐出一匹骏马。马上的人早已醉倒在马背上。不是莫飞是谁？
　　“莫飞？！”宋清音也吃了一惊。匆匆跑过去看。
　　已经睡着了。但还有很重的酒气。两颊通红。
　　“看来有事发生。——这家伙只有在特别高兴和特别伤心的时候才会狂饮。”
　　宋清音当然不会忘记七年前风雨交加的夜中，他是如何费力才没让莫飞把他自己给溺死在酒瓮里。
　　只为了两个女人——莫飞的亲娘，京师莫总兵的原配；另一个，就是素馨……
　　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真正地应了“剑不伤人情伤人”这句话。这样的人，却是江湖上公开的杀手。
　　他睡得很熟，蔑视身边的危险。
　　“先给他醒醒酒。”宋清音沉吟道。江林已将手帕在一旁的小溪中汲了水。淋到他脸上。
　　他看着莫飞缓缓睁开眼。
　　“……宋清音？发生……发生什么事了？”莫飞酒尚未全醒，搞不清状况。
　　“你喝醉了。”
　　“唔。”莫飞扶着头，只觉得又晕又痛。从马上溜下来，在小溪中掬了水来洗脸。
　　“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
　　“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他一头扎进溪水里，黑色的头发浮在水面上，像一团杂乱的海藻。
　　“江林，你到那边去。”宋清音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柳树。
　　“不要。”才不去哩！想支开她说悄悄话？门都没有！“我也要听。”
　　“过去！”一声暴吼，江林乖乖过去。
　　“你到底要不要说？”宋清音见她已到柳树下，才转身问莫飞，声音中充满威胁。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江林那套‘死缠烂打’功了？”他轻笑，一边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你小心以后‘夫妻相’，那我可受不了你这朋友……”话未说完，只觉领口一紧，已被宋清音纠住。
　　“我和江林现在正在发展，而你这家伙竟然跑出来搅局？！你最好快点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师兄我也照打不误！”
　　“……随便吧！”他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一拳，打在他的嘴角。——不是很大力，刚好打得他嘴角开裂；满嘴牙，一个也没掉。
　　血顺着裂开的嘴角流下来。
　　“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他只是笑得很凄楚。
　　“……凤禘炎呢？”
　　“回去了。”
　　“回去了？”宋清音皱眉。
　　“岚泠教。”
　　“……”
　　“……”
　　两人突然都不言语了。
　　莫飞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宋清音瞪眼看他。——这个男人，根本担负不起感情吧？在心底里轻轻叹口气，都明白了。
　　伸出右手，搽去他嘴角的血。
　　不远处，江林静静地看着他们。

　　城外一所破茅屋。
　　“我们非得住在这里不可吗？”江林用手绢掸去墙角的蛛网。一边还不忘怨声载道。
　　“闭上嘴，否则会有灰尘掉进嘴里”宋清音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其实这个小屋是挡不住江家堡无孔不入的探子的，但是至少可以供两人落脚，稍加休憩，而他当然不会让江林一个人在这里过夜，只好放弃衙门的高床暖枕，在这里“侍寝”。
　　“我看，你还是回衙门吧”。江林当然也不是个笨蛋，见识过方慕文的“色相”后，她当然不敢小觑宋清音。
　　她睨她一眼。
　　开玩笑！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万一半夜溜进来什么人，那不得了。
　　“哎，对了，莫飞呢？”她突然想起那个家伙，记得上了马，不知去了哪里。
　　“你很关心他吗？”宋清音语气不善，就知道被莫飞搅过局后准没好事，看吧看吧，验证得多快？
　　扫把星！
　　“不应该吗？他不是你的师兄吗？关心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是吗——”趁江林不备，他一把将她搂到怀中，四目相对，“我有一件事想做很久了”。
　　“什什什……么事？”江林只觉得脸颊好烫，该死该死！一定是脸红了，真丢脸！
　　“你说呢？”宋清音的脸越贴越近，语气暧昧得不像话。
　　“可……可……可是，现在还很……早哩！”她瞥了一眼屋的昏沉的日落。“你看，太阳，太阳还没下山，下山……”
　　“下山后才能做吗？”他坏坏地笑，“可我现在就想做了”。
　　“我们起码拜堂后，才可以……才可以……”江林垂下头，红潮一直泛到脖根。
　　“你这是在求我娶你吗？我会考虑，不过——”宋清音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你这个‘色女’在想什么啊？！”
　　“啊？”
　　“我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就是告诉你，我不会让我的女人累着的，你可以安定地坐在那里休息，一切交给我好了。”
　　江林的脸色一点一点变青。
　　“宋，清，音！”
　　他轻笑，看她发怒的样子，忽然低头在她的樱唇上吻了一下。随即，在她耳边道：“你说的那件事，我当然知道要在拜完堂后再做。”
　　“什么？！”江林简直要晕过去，这是什么人呐？！“放，开，我！”
　　“你就——觉悟吧！”宋清音笑得有点狂。“江林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宋夫人”。她炫耀和依仗的资本将不再是江家堡，而是一个特别特别出色的——丈夫。

　　他终于还是来了。
　　即使遇上叶竹君，他也还是要见上凤禘炎一面，。
　　偷偷潜入岚冷教的世界，对“赏金猎人”面言，并非不可能，而他确实也做到了，难的是如何找到凤禘炎。
　　这里的布置奢华得令人咋舌不已，而结构和路径的复杂，也令莫飞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更可怕的，他似乎是迷路了。
　　隐隐地传来琴音，孤寂得脱俗的琴声，依稀是《昭君出塞》。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凤禘炎。
　　“莫飞！”他刚想寻过去，却被叫住——有人在他身后，他竟然没有发现？蹿开几尺才回身。
　　一双冰凉的眼，既非凤禘炎，也不是叶竹君。亭亭少女。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是……”如果他没有猜错，接凤禘炎回岚泠教的就是她。
　　“趁他们没发现，你最好回去，”她不作声，只是眼神中泛起杀气。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冷冷地看他，“我不想令主人担心，你快走。”
　　她嘴里说的“主人”是凤禘炎吧？他心里猜，反正不可能是叶竹君。
　　“你拦不住我。”
　　“你活我死，我活你死”。
　　“你想令风禘炎难过吗？”从她的语气中不难发现她对凤禘炎的维护。“如果你关心她，就应该让我见她”。
　　“……你跟我来。”
　　是带他去见凤禘炎吗？——显然不是，因为她带着他走的是与琴声传来处相反的方向。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
　　不过现在已经不急了，因为只要和她在一起，迟早可以找到凤禘炎。
　　莫飞在亭中的在不久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着她的背影。
　　凤禘炎的背影比她颀长，却更为削瘦。白鲛绫的衣裳在风中舞动时，就如同飘飘欲仙一般。几乎委地的长发并未因为病痛而失去光泽……
　　“……你放过她吧”。过了半晌，她终于道。
　　“……”
　　“她已经受不了什么波动和打击了。那样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易。”
　　“为什么会这样？”
　　“……”
　　“我看我去问本人比较好。”莫飞微微一笑，欲转身而去。
　　“站住！”一声娇叱，五指纤纤，如五柄匕首般刺向他的咽喉，剑光一闪，她的手离他的咽喉尚有一尺，向他的剑已架在她的颈项上。
　　而她竟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唉，岚泠教的“教萃”，冷静和视死如归的气概，想一想，还是凤禘炎比较正常，至少她怕死，而要是换了江林，早就把“江家堡”的名号抬出来，或是大叫“救命”了。
　　真气人！
　　“你的武功很好，”她冷冷道，“可是，能好过圣主吗？”
　　圣主？叶竹君吗？
　　收剑回鞘，他退后两步，重新坐下来，等她讲出一切。
　　“而即使好过圣主，主人也不会和你走，除非她不想活了。”
　　“哼，你们岚泠教好大的杀气。”他冷笑道。
　　“这不关圣主的事，因为主人她……只有在西域，才会活得比较久。”
　　“什么？”
　　“……主人她每天都要喝雪莲熬的药……”
　　“雪莲？”他不知道啊。她只是拿帝女花作药引而已。而凤禘炎也从未提起过这一节。
　　中原可不出雪莲。
　　“是，而且要新鲜的雪莲，拿来补气血。主人那样的身体，没有极为细致的照料，是撑不下来的。”
　　“怎么会这样？”
　　“那是因为主人的亲娘怀着她的时候，曾经从中原千里迢迢赶回西域，路上疲备，又感染风寒。要不是圣主救了她，主人一生下就是死胎了。”
　　他楞住，为什么一个女子怀胎十月会一个人往返中原和西域——那么，凤禘炎的爹呢？
　　“……这件事，我也只听过一次而已。主人的新娘是一个波斯舞姬，被卖到中原，与买主的儿子相恋相爱，但他碍于门户之见，终于始乱终弃。舞姬在认清现实后，逃了出来，一路向西。”
　　凤禘炎没有向他提起过这件事，一次也没有，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表露真心，凤禘炎都会避开话题。
　　因为她不信，她没有理由相信。
　　“凤禘炎在哪里？”他站起来，冷冷道，他已经没有心情在这里和她耗，他只想快快到凤禘炎的身边，告诉她，他的真心。
　　“我不会让你见主人的！难道，你还想令她痛苦吗？”
　　“你不让她见我才是令她痛苦。——我就不信她离开我之后吃得香，睡得熟。”
　　“……”
　　“我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轻易回去。况且，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既然主人回到岚泠教，那她就不会再留恋你。”
　　“这种话，骗不了你，更骗不了我，今天不和她见上一面，日后我定会追到西域。”
　　“你……”她的眉间涌起薄怒。
　　“凤禘炎想不想见我，想必你的心里很清楚。”
　　“……”
　　“为什么不让尘埃落定？我和凤禘炎，还有你们那个该死的圣主，都需要一个结果。或许，你不敢？”
　　“激将法没有用。不过，你要结果，那我便给你一个结果。”她举手，向西主一指，“碧荃苑。”
　　“谢了。”莫飞微微一笑，起身而去，隐入夜色之中。
　　她站在原地，陷入沉思中。
　　这个男人，竟然称圣主为“该死的圣主”。那么，他是否可以救主人离开这病痛的泥沼呢？
　　……没有人知道。

　　她知道他来了，从他踏入碧荃苑的那一刻，她便已知道了，那个脚步声，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指法丝毫不乱，但心却乱了。一曲《折桂枝》更添缠绵绯侧。
　　莫飞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案桌上点的香，烟气缭绕，迷蒙了眼，裹在青莲色纱衣中的凤禘炎，美得如水中月，镜中花。发髻微耸，别着一对紫水晶的发簪。点缀着数十颗烟紫色的珍珠，苍白的脸颊拍上胭脂，平添妩媚与明艳。
　　琴声渐渐消散，她抬头，微笑，如梦如幻，却极美。
　　“禘炎……”他将她搂入怀中。
　　“你终于还是来了。”她埋脸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情难自己。说不清是欣喜，亦或是心碎。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嗯。”她淡淡地应，“我也是。”
　　异地相思可真不是人干的事情。一颗心已不在自己这里，酸楚得几乎连呼吸都可以忘记。
　　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窗上，映出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夜更深了！
　　风轻云淡，月芽儿半遮面……

　　叶竹君是在第二天早晨才听凤禘炎的侍女小狐禀报，说莫飞潜入岚泠教，私会凤禘炎。
　　哼，分明是昨晚就来了——试想有谁会放弃黑夜，挑晴天白日潜入危机四伏的敌方内部呢？
　　她的一双眼在小狐身上转了转，道“看来，是你告诉他凤禘炎在碧荃苑的吧？”
　　少女低下头，算是默认。她当然知道瞒不过圣主。特意等“生米煮成熟饭”，才来禀告。
　　反正莫飞来岚泠教的事，圣主迟早要知道。
　　“当初你黑狐族遭人歼灭，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就死了。如今吃里扒外！”
　　“小狐不敢。圣主既然命小狐服侍主人，那么小狐就只有一个主人。”
　　“哼！”
　　叶竹君盛怒之下，恨不得立马毙了她。但想到她好歹也在岚泠教三年，一时下不了手，一甩手，已出了房间，向碧荃苑而去。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莫飞梳理着她的如丝长发，看她妆扮。“如果以后我们也能过那样的日子就好了。”
　　她只是浅浅地笑，竟有似水柔情，却也在不经意间牵动愁思。
　　碧荃苑，春光明媚。
　　“你的身体，应该没关系了吧？”他低下头，在凤禘炎耳边轻笑。
　　镜中映出旖旎场面。
　　“她没事，不过你会有事！”传来的冷冷的声音，竟是叶竹君。
　　两人一起回头，果然见叶竹君站在门口。
　　“师父。”她的眼中重新笼上重重寒意。
　　“哼，”叶竹君的目光投到罗帐——一片凌乱，昨夜放纵的证明。“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男欢女爱罢了，不必那么激动。”莫飞带着得逞的坏坏的笑意。
　　“你……”叶竹君气炸了肺，“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没用，禘炎她，心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话是这么说，但手上也不是敢放松，已提剑在手。
　　“师父，你又何必恨他。”凤禘炎缓缓站起身。
　　“上梁不正下梁歪，尹少玥的徒弟，会是什么好货色？我只恨杀他不够早，以至于……”
　　“你那么恨我师父，就自刎去阴间找他好了，省得他在那里讨了鬼亲，你又呼天抢地的。”
　　“他敢！”
　　“什么不敢！我师父一生孤家寡人，在阴间娶个师娘，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我们每年烧给他的纸钱，讨三宫六院十二妃都足够了。”莫飞越扯越远，最后说得她马上自刎于眼前才好。
　　“他没娶亲？”叶竹君一楞，“哼，你不要扯远了。反正今天你休想活着离开！”
　　“我不会让你杀他。”凤禘炎挡到莫飞身前。
　　“就凭你？你不过学了我的‘吹花飞雪’和内功心法而已，你以为你阻止得了我？”
　　“我是胜不了你，但我至少能让你杀不了他。”
　　“你……好大的胆子！”叶竹君眉目轻挑。
　　“我的命，是师父救的，又让我从小研习医理。但是，没有我，上次您练功走火入魔，也早就经脉尽断了，所以，我求师父，放莫飞回去。”
　　“你还敢为他求情？！”
　　哈，西域是岚泠教开的？雪莲是岚冷教种的？
　　他莫飞完全可以带着凤禘炎大摇大摆到西域定居嘛。
　　“圣主！”小狐突然进来，“那班草莽突然来袭，请圣主定夺。”
　　哼，是里应外合串通好的吗？她瞪莫飞一眼，还是调虎离山之计？不过，看这小狐还不至于敢编这样的话骗她。
　　外面确实传来隐隐的喧闹之声。
　　“你最好不要妄想逃走！”叶竹君无暇顾及他，匆匆而去，小狐也跟了出去。
　　房中仅剩他们两人。
　　“呵，我总算有点爱这江湖了。”莫飞松一口气。那班“豪杰”难得和他那么有“默契”。而他们若日后知道这件事，一定恨不得一个个撞死在柱上。
　　凤禘炎一言不发，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
　　听师父刚才那些话，看来是非杀莫飞不可了。
　　“从这里出去，就可以离开岚泠教了。”她的手指向北一指。
　　“禘炎？！”他瞪大眼看她，“要走一起走！”
　　她微微摇头，“如果可以离开岚泠教，那天我就不会回来。况且，不论怎么说，师父都对我有恩，我一定要给她一个交待。”
　　如果莫飞一个人逃走，师父匆忙间无暇顾及，多半也就算了。即使派人到中原杀他，应该不是他的对手。但，如果她和他一起后，她的身体必定要拖累他，而师父也就真的不会放过他们两个，天涯海角逃亡的日子会过一辈子。
　　“莫飞——”有人大吼，竟是宋清音！还拖儿带女地拉着个江林。两人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脸狼狈。
　　“你们怎么来了？！”
　　“且不去说它！凤禘炎，拜托，出口在哪里？”宋清音气急败坏，江林只是楞楞地看着莫飞和凤禘炎——他们两个站在一起那么班配，她根本插不进足去。而他们看对方主眼神，情谊两相浓……傻瓜也看得出他们是有情人。转头看宋清音，面容清癯，又对她爱逾性命。或许，他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看来，一开始就弄错了呢！
　　“喂，兄弟，这样就想走啊？”莫飞不怀好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还想怎么样？？你去试试和整个武林打？！”宋清音瞪他一眼，“你也快走吧！京师飞鸽传书，说你老爹病了，要见你一面！”要不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宋清音也不会摸到岚泠教来，也就不会在门外遇到准备大举进攻的江湖豪杰。他莫飞讲得好轻松。他怎么不去试试和江、方西家打车轮战？要不是他闪得快，早就累死了！
　　“我不会走的。”他看了一眼凤禘炎，“北面有出口——是兄弟就留下帮我。”
　　“兄弟？——从小你就仗着自己是师兄，老是欺侮我。学了轻功之后，每次去茶楼喝茶都是我付帐，放着家里的金山银山不要，跑到外面作什么好死不死的‘赏金猎人’，凭什么你赚得比我多，名号比我响？还有还有，八岁那年，你明知道我喜欢素馨，为什么还横刀夺爱，还学别人私订终身……”宋清音的口水，简直就像黄河决堤，滔滔不绝。
　　“白痴！讲重点！”莫飞暴喝一声。
　　这白痴难道没有注意到愈来愈近的打杀声和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在这里聒噪个什么劲儿？！要走还不走，以为别人冲不进来呀？！
　　“……我留下。”什么嘛什么嘛！这么大声，吼得他讲错话，也罢，算他命犯煞星，“江林，你先走，回那个破屋等我吧。”
　　“你，说、什、么？”江林语气不善。“你敢叫我先走？！——哈，我可是你命定的发妻哎！你想支开我和谁并肩做站啊？你说你说！”
　　莫飞和凤禘炎相视一笑：看来江林这块又烫又粘的“狗皮膏药”，已经找到“下家”了。宋清音这辈子可是有的受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小声提醒莫飞。
　　“来不及了，你应该在我看见你之前讲这句话，可那时，你是‘不会说话’的凤姑娘。”他笑得很温柔。
　　四人心意已决。

　　早已杀得昏天黑地。
　　岚泠教的蓝色旗帜和武林的竖旗被踩得一团糟，血迹斑斑。喊打喊杀声络绎不绝，到处刀光剑影。有些灯被推倒，在死人衣服上烧起来。受伤的人若不躲开，不是被人踩死，就是被冷刀冷剑伤到。
　　“都给我住手！”莫飞运内力大吼一声，不但压制了各种声响，还震得各人的耳朵隐隐作痛。
　　众人楞了一楞，重新扭作一团，间或还有叶竹君的暗器飞过。
　　岚泠教此次到中原，只带了三百多名教众，武功自都不弱。但这次进功，不少教派都是倾巢而出，少说也有千人。只杀得难解难分。
　　“真是岂有此理！”只听一声清啸，两条人影冲入人群，舞得如一灰一白两只大蝴蝶般。人群中讶异之声不觉，倾刻间已被分开，南边是江湖人士，北边是岚泠教的教众。
　　人影在中间停下来，原来是莫飞和宋清音，这亦只不过是“倾风剑”小试牛刀而已。
　　“哼，莫飞，你好歹也是中原人，虽然素闻你卑鄙无耻，见钱眼开，但没想到你竟然里通外邦！”说话的正是江世衍，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白影闪过，“啪啪”两声，已吃了凤禘炎两记耳光。要不是她看在江林的份上，早连牙齿都打下来了。
　　“哼，好一个正义之士！那我问你：墨痕琼花是你家祖传的吗？还不是巧取豪夺来的？！况且那天我在你家大厅牌匾后看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谁打伤你，是你自己气得吐血。凤禘炎取了琼花，连名字都没留，第二天就出了城，根本就没做什么危及武林的事。都是你，招集群豪，说得有板有眼，好象真有谁要颠覆武林一般，还装得被打伤！叶竹君早就说得很清楚，重回中原是来找我师父，要不是你在里面挑拨，哪里会弄得那么风风雨雨！”
　　“你……你……胡说八道！居心……居心……”江世衍脸色大变。
　　“居心叵测的是你吧？！——大家想一想，为什么他们江、方两家匆匆联姻？就是普通的小户人家，也要提早个十天半月告诉街坊四邻吧？——因为他知道，经过这样一场撕杀，江湖元气大伤，江、方两家相辅相成，要作武林盟主也非难事，何乐而不为呢？”
　　群豪议论纷纷，将信将疑。
　　“大家……大家不要听信谗言呐。他莫飞是什么人？！鬼话连篇，大家千万不能信……”
　　“喂，河北方家的，别溜啊！”宋清音大声道。只见方英正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和一大群家兵家丁往人群后退。
　　刚才岚泠教外的一场车轮战，令他“呕”得不得了，总算寻着机会整他们。
　　“你们不必信我的话，”莫飞冷冷道，“自己想清楚。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也乐得看好戏，请啊请啊……”说着人已跳过一边。
　　群豪面面相觑，僵在当场。
　　虽然没人信莫飞的鬼话，但仔细想来，确有不对的地方。白白地受了江世衍的唆使，死伤不少人。
　　“这样就完了吗？”叶竹君冷冷问。“当岚泠教是什么地方？！哼，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既然敢挑衅，我自当奉陪到底！”
　　“那你请便吧！至多和四十年前一样，来个两败俱伤！——况且两边都有死伤，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又没叫你赔医金！”
　　“就算不说别的，”宋清音踏上一步，“看看那些伤员吧。既然都说开了，是一场误会，为今之计，不如先救治伤员。待将事情真相查明白了，要打要和，也有个说法，何必流自己的血，却为别人做嫁衣呢？”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商量，终于没有人再冲上前了。一场激战，总算到此结束。
　　人群鸟兽散。告一段落。
　　莫飞吐口气。娘的！一个个有胸无脑，自以为是真英雄真豪杰，到最后还不是要他莫飞出马点醒他们？看他们平时那么拽，真是狗熊！
　　哎，等等，这次谁付酬金呀？！

　　城外。
　　风和日雨，马嘶声声，岚泠教众已开始向西域进发。
　　“我该走了。” 凤禘炎只是笑，像冰慢慢化，温文尔雅，却只是令人觉得悲伤。
　　“……”莫飞还握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为什么我们总是分别？”
　　“师父这次不杀你，算你命大，小心别让狗叼去了。”
　　不管怎么说，莫飞这次替岚泠教解了围，叶竹君不能这样杀了他。加上凤禘炎信誓旦旦说要救他。或许，是她梦见了尹少玥，两人重归于好？谁知道呢？！
　　“你真温柔。”
　　凤禘炎看了看一旁的宋清音。这家伙奉了京师莫总兵——莫飞的老爹的飞鸽传“命”，“押送”莫飞回京探病，怕他会不负责任地跨上马就向西域飞奔而去，特意来盯梢。
　　宋清音微微点头。
　　“……我真的要走了。”
　　“我会去西域找你，你等我。”
　　“……”她轻轻抽手，嘴角的笑意依旧美好，只是转过身去的那一瞬有泪滑落。
　　他最终只是看她飘然而去，化作天际一个小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