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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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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漆斑驳的墙壁、惨白又摇曳着灯光的黄的床单、松松垮垮但仍在强撑的锈铁床、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以及窗外暴风雪的尖锐哭声,共同见证了从房间中心渐渐蔓延开的新鲜血迹——这是一个新生的标志。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一阵有声的沉默。由于天气的耽搁,家属并没有在场,医护人员不得不焦急地呼叫。
走廊电话的空鸣声,伴随着房间内异常安静的婴儿和逐渐平静下来的母亲。在身上温暖的血液逐渐凝固的时候,它缓缓睁开了眼。然后当护士终于联系上家属欣喜地打开房门时,却看见这样一副景象。
那个名叫何小文的孕妇——不,现在已经是母亲的人,正死死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头发凌乱而眼睛充血的脸上,是一种极大的恐慌和恨意。
“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她呐呐自语道。
见状,护士马上大叫着扑上去撕扯开母子,但何小文的力气出奇的大,她几乎是压在了婴儿的身上,用左手用力地掐着脖子,同时右手紧紧捏住了护士伸过来的一只手,直捏到青紫。
护士来不及喊疼,用另一只手试图去扒开掐在婴儿脖子上的手,但马上被何小文咬住了——这下是真的出血了。
护士就这样因为她的职业操守,被撕咬抓捏到直接哭了出来,直到被匆匆赶来的同事们解救。
一个从何小文背后抱住拉开她的医生两只手的手指甲接近一半外翻,而护住婴儿的几位护士们因她的拳头和牙齿青肿破了好几处地方。
护士长颤抖地抱起婴儿跑去抢救,忍不住在长廊呼叫了一声“有人发疯了!快救救孩子!”。
但不管这件事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在何小文的眼中却是这样的。
她的这胎绝对是个怪物。
记得刚开始,她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见她自己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面,看见亭外阳光下的绿草坪上各种漂亮的花都开的很盛,然后从花丛中钻出一个可爱的男孩,冲着她笑,喊她“妈妈抱抱”。她欢喜坏了,因为第一个儿子是个哑巴,所以她实在想要个强壮健全的男孩来陪伴大儿子,也陪着她——丈夫长年工作在外,除了生活费其他什么也给不了。
当时正好是丈夫回家过年,就陪着她一起去了医院。
她确实是怀孕了。丈夫当时就笑出了声,马上告诉了婆婆,婆婆也开心地咧起嘴来,什么鸡蛋肉类补品都往她家里送,又把亲友们一一都请了一遍,只等生下来就整个大酒席。
然而自从那天产检后,怪事就来了。
她每晚都能梦到那个亭子和花园,但其景色慢慢产生了变化。
每当她做梦开始时,她是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向外窥视的。然而能够见到的花簇越来越少和模糊,从最开始能辨认出她喜欢的一些花种,像桃花、梨花、迎春花什么的,但它们的样子很快交融在一起,分辨不清,然后消失;同时,男孩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几乎梦快要结束时才会出现,他发声的次数也渐渐变少,这使得何小文害怕他是否也是个哑巴——不,梦一般都是反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令人惊奇的是,亭子和花园的景象居然能随着月份变化,虽然她逐渐看不清亭外自然景观,但颜色逐渐从黄红转浓绿,又在某一天的一团绿色中泛起一层淡淡的黄。这是秋天到了吧,她在梦中这样想。可是那一天,孩子直到梦结束了也没有来。
她正好孕满16周了,忐忑不安地在婆婆陪同下去做了B超。但结果挺好的,是个健康的男孩。“那估计是他要准备见我了”,她左手摸着肚子,右手捏着检查单,坐在专程车上,满脸幸福。
可是当晚,那个怪物出现了。
那晚的花园下起了雪,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梦中的雪是什么样子的。与现实没什么区别,但更加安静了。它落下,就像静态的月光一样,一点点染白地面——更贴切来说,是吞没梦境的边界,慢慢让这里变得空洞。
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没有其他人,但这次她有点害怕,总感觉有东西在暗中窥视她。
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妈妈”。
她以为是那个男孩,但扭过头去,却是两个人 ,两个女人。
一个小的站在她凳子旁,瘦小的,苍白的,眼睛无神的,是叫她妈妈那个。另外一个大的就像鬼一样,有瘦长的身体,面容模糊,眼部只有两个窟窿,像灵魂一样漂浮在亭外雪中。雪如月光穿过它的身躯。
“啊啊啊——”她条件反射地向后仰去…跌下了凳子。“你是谁!”她手指着女孩,它看起来估计有七八岁。
“妈妈”。它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你妈!”她大声地喊着,“我孩子是个男孩!他呢!他去哪了!”她显然被吓到了,但母亲的本能还在促使她这么去问。
女孩没有回答,它只是默默向后退几步,退到了——那个大的东西的旁边。大的东西慢慢靠近女孩。
然后女孩消失了。
男婴的笑脸出现了,只不过,出现在它的脸上。
同时出现在这种东西脸皮上的,还有无数朵细小但清晰可见的花。杜鹃花、月季、玫瑰、睡莲…不同科目不同季节的花…都盛开在它的脸上,填满了两个窟窿,也慢慢长满男孩的脸——那张婴儿般长在它面中和窟窿眼下的脸。花沿着血管生长,绽放。
男婴笑咧开的嘴角也长着两朵白色的梨花骨朵,像是两个小酒窝。直冲着她笑呢。
何小文的脚底冲上一股颤栗,她第一次迈出了亭子的范围,直抓那个东西而去,“还我孩子!”
极端的情绪和极致的恐惧一起吞没了她,而最后她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她抓住了那种东西吃掉的那部分,用力一拽。
就如纸一般,令她欢喜了四个多月的梦境,化在了雪中。
最后,那个东西化掉了,带着的花花草草又回到了地面上,长出茂盛的枝叶和稀少的骨朵,直冲天空。速度之快,马上就把亭子围死在中心。
除上一次生育,这是她最想不开的时候。她不想走出去了。
“妈妈”。远处呼唤着,七八岁的声音。
“麻麻”。靠近点的是,五岁孩子在叫。
“嘛啊啊”。婴幼儿的声音围绕着耳朵。
但她精疲力尽地,睁不开双眼去看了。
“我说过!这是个女胎!”何小文正冲着婆婆大吼着。
她现在怀孕快六个月了,自从那个噩梦后,她就下了打胎的主意。但等她醒来当天就发烧到了39度多,之后更是吃什么就吐什么,以前的习惯病一个个接着恶化,吓的婆婆把她从自己家里接过来住。等养着好了,一问,居然一个月快过去了。
她想要引产。
“绝对不行,就算是女孩,以后对小力也不可以扶持嘛,月份这么大了,你不关心你自己身体,我还要关心孩子的嘞”。婆婆皱着眉头,有点嫌弃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还关心起我来了,她心想。上次生个哑巴就是好一顿阴阳怪气,说儿子的好基因被她糟蹋了,就不该找她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女人。
想到这,她翻了个白眼。婆婆读书这么多,不也不得求她再生个儿子,谁叫婆婆家里净出些生女儿的货色呢。
那个七八岁女孩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啊!”她大喊,“不行,绝对不能生女儿,它真的是个怪物!”
“婆婆,我们再去验一验吧!”
“浪费钱的玩意儿!那边做这个贵死了!况且现在查的严,不让做了”
她紧攥着袖子。“那就打掉”。
“你成心不让我抱个正常孙子是吧!”婆婆贴着她的脸,怒喝道:“就你多事!生两回孩子就矫情的死,天天我端茶送水还不领情!”
她想骂回去,但腹中一阵疼痛。
在医院和婆家反复折腾了一个月左右,她还是生了。
生产那天是大雪,婆婆腿脚不便,也懒得过去,说雪小一点再来。
她的娘家呢,八九年没联系了。两个哥哥在小力出生时来了一趟,看见是个哑巴,一起给了个几千的红包,走了。
结果生产时陪伴她的,除了医生,就只有它了。
又是雪天,又是下午接近晚上,她就像预料到它回来一样,躺在床上,像等待割宰的鱼。
也像即将被拆开的包裹,更像种花的那个土坑——要连花带泥一起被拔起来,破开土层,带走营养土,只剩下干瘪的壳子。
她不想这样。
但万一是个男孩子呢。
她觉得它也在,在窗外的雪地里面。
“医生,门窗关好了吗!”
“放心,不会让你受一点冻!”
生了,女孩。
它进来了,一开始就在。
它黑色的影子能穿过玻璃。细长的树枝一样的手伸向她的产床,把什么薄薄的东西贴在了她的肚皮上。
她尖叫,像过年的年猪见了刀刃,还没见血先把魂吓掉了一大半。疯狂地挣扎,还是被分成了很多块。
其中一块掉了出来,连着树枝的,是那个女孩。
“嘛啊啊”
“寄生虫”
她看着它慢慢睁开眼,像是终于拥有了宿主的寄生虫,占据了她儿子躯体的寄生虫,端详着它准备吞噬的血肉。
它明明是哭着的,但脸上像还长了一层皮一样——那层皮在、笑。
像梨花一样的酒窝啊…
“疯女人,哪有杀自己孩子的,虎毒不食子!”匆忙赶来的丈夫,看见哭泣的母亲,长叹一声。
“不就是个女儿吗,她就掐上去了,我的天哪,哪有文化人这么重男轻女的!还是亲妈!”婆婆每次骂起来她,都是一副“文化人”的做派。
“那女儿怎么办,这能给她带着吗”,丈夫担忧地问。
“我先带着吧!等她良心发现了,再领回去!”婆婆摸了摸眼泪,去病房抱孙女去了。
她对此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
十二年之后。
她尝试和“女儿”一起住已经八年了。
偏头疼发作次数越来越多。
她长的白头发就更多了。
“女儿”听话,安静,沉默到她以为也是个哑巴。但说话起来,不像是人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别人说是她文化程度太低了。
而且自打出生那次后,“女儿”就没哭过了,偶尔受伤也没动静。有一次太严重了,她不忍带去过医院,查了,发现女儿的痛觉几乎完全没有。“又是一个不健全的孩子”,她想。“是我的问题吗”。
读书后,“女儿”聪明异常,孤僻也异常。读初二时,身上有被打的痕迹,不是她打的。她没问,她不想问,不敢问。
之后让老师干预了,那些做这事的人道歉了,她就觉得完了。
听说最近有些孩子莫名其妙的傻了,其中有以前数一数二聪明的,那家人还朝她炫耀过。
她不想打听这些事情了。生育两次后她身体就不太好,婆婆和丈夫只管孩子,没管过她。
像故意作对头一样,她也越来越少管过孩子,包括读完残障学校已经快二十的小力。听说丈夫已经给他找好工作了。
不久前,“女儿”给她买过药,但她不敢吃。因为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总感觉女儿身边有一团东西绕着,好像在跟她说话。
她三十八岁生日那天中午,正在厕所洗着衣服。突然,“女儿”走了进来,她扶着额头,四肢不听使唤一样瘫在她的身边。
“怎么了?”她问,准备去拿手机打医院电话。
“跑…跑…妈妈”,她好像听到这几个字。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儿经常说这种东西,她见怪不怪了。
但这次她贴近女儿才发现,女儿额头上肿起好大一个包,血正在流下来。她下意识用手去堵。
然而,摸到血后,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紧接着是剧烈的头疼。她摇晃着身体和手中的搓衣板,靠着墙壁慢慢倒下去,只感觉眼前带着血的面孔慢慢模糊了,耳部开始发生蜂鸣声,以前做的噩梦中的鬼影子从眼角慢慢飘了出来,慢慢与女儿的脸重合。她想呼叫她的儿子,但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凭借意志力一点点向厕所门口爬过去。
正好,那个哑巴儿子过来上厕所,发现了她们。她拼尽全力挣扎,想要握住儿子的手,指着女儿给他看。然而最后见到的,是一双红肿的手。儿子反而颤颤巍巍地缩在了一边。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母亲”。它平静地注视着母亲的眼睛,就像当年在脐带另一端睁开双眼时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是它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母亲的脖子,“我帮您解脱”。
何小文的世界还是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