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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月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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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向着秦不情走来,她头上戴着繁重的头饰,端庄美丽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态。她低下头想要摸摸女儿的脸,却发现女儿早已泪流满面。
她年少的女儿正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盯着她,好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不肯移开双眼。
五年很短,秦不情从初中生变成大学生用了五年,从乖孩子变成坏人用了五年;五年很长,秦不情在这五年里想了妈妈一千万遍,可是妈妈却没来秦不情的梦里见她一面。她藏起了所有母亲的照片,把生活里跟母亲有关的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剔除,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早已经痊愈。
可是有一些伤疤不是藏起来不碰就能好的,他们不是好了,而是狰狞的暴露在黑暗下,等待着某天被人提起,刻骨铭心。
面前的华贵清丽和记忆中的沧桑苍老逐渐重合,秦不情觉得自己一定是死了,不然怎么可能活着见到那张脸,她不怕死,她只怕这一刻是假的,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才是快死了,她声音颤抖,想要说话。
可是韩非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她不是你妈妈,她是皇后,月晴的养母。”清晰明了,晴天霹雳。
秦不情突然醒了,她从混沌的状态中醒转,抱住了明黄色的衣袍,咽下了所有要说的话,只是哽咽的说:“母亲,别为我和父王生气了,会长皱纹。”
她紧紧抱着皇后,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水上的浮木一样,用尽了力气。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涌出了一种甜蜜的感情,多余的则从眼睛里溢出来,那种感情让她变得鲜活,让她重获新生,原来,这叫做失而复得。
皇后只当是月晴因为和亲的事情太过伤心,于是回抱住她,轻声安慰:“我没和你父王生气,只是与他说这件事而已。”
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疲倦,沉重的钗环压得她头痛,丈夫的冷漠让她难过,儿子的轻视让她心寒,她是一个失败的皇后,她不止一次这样想。
可是月晴不一样,月晴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把她当做真正的母亲,把她当做依靠,让她单调的人生里有了一丝色彩。这样看来,她不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秦不情扶皇后到梳妆台前坐下,替她拿下一支又一支钗,替她梳头发,皇后笑着夸月晴乖巧,秦不情看着铜镜,在那里面,所有人的脸都是变了形的,皇后的脸微微扭曲,她皮肤白皙细腻,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秦不情的脸在她后面,被铜镜的边缘拉的很长,很怪。
她确实不是自己的妈妈,秦雪静常年奔波,皮肤粗糙暗黄,不到四十岁脸上就满是皱纹了,有一次她去给秦不情开家长会,同学们都问秦不情那是不是她的姨妈,秦不情无奈地说那是他妈妈,让同学们别乱猜。
秦不情看着铜镜里面自己扭曲的脸,觉得自己像是怪物,那如果自己是怪物,皇后岂不也是怪物,是了,这镜子,这皇宫里的,不全都是怪物吗?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都有不能揭的伤疤,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皇后卸掉了头上的发饰,顿觉轻巧不少,秦不情看着她乌黑的头发,慢慢,慢慢的梳,她的心绪一团乱麻,明明知道皇后不是她的母亲,她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把她当做母亲。
“晚上我能同母亲一起睡吗?”她看着皇后的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让其看起来无害而纯真,像一位真正的十四岁少女,也像十四岁的自己。
“晴儿今天怎的这样粘本宫,好吧,那就到朝阳宫的偏殿里和母亲一同睡吧。”皇后摸了摸秦不情的头,她的眼神里全是温柔,还有一种东西,秦不情看见了,那是爱。
秦不情其实很少得到爱,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离开的意义是死亡还是抛弃,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会问。她很少在意别人的事情,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不好接近,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因为她习惯了把自己裹在壳子里,不去相信别人,就不会被欺骗,不把真心交付,就不会伤心。
她狭窄逼仄的内心世界里其实只有妈妈和她自己。因为妈妈很傻,秦不情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不担心真心错付,不怕被欺骗背叛,把所有的软肋都展示给秦不情。真是,愚蠢至极,可是秦不情又很爱她,像爱自己一样爱她。她在妈妈的眼睛里也看见过爱,那是一种可视的,一缕一缕的线,从给予爱的人眼中流出,缠住被爱的那个人,让他无法逃脱。
她躺在皇后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抓着皇后的一缕头发,皇后把她抱进怀里,“晴儿不想去没关系,母亲和陛下说,不叫晴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只和母亲在一起好不好?”
秦不情咬着嘴唇,好,当然好,我和母亲一辈子在一起。可是说出来却变成了“可我想为母亲分忧,不能总是缠着母亲。”口是心非。
皇后摸着她的头,“没关系的,就算晴儿一直缠着母亲,母亲也不会烦的。”
秦不情窝在皇后的怀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是一种奇异的光芒。真的吗,你说不会厌烦我,不会离开我,是真的吗?
张海洋告诉她,妈妈是为了救绑匪手里的孩子,被误杀的。秦不情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始冷笑,好像一个谜语,谜底只有她和妈妈知道。妈妈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就算她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救人,外面那么多警察,难道比不过她一个中年妇女吗?
只有一个答案,她是故意的。
其实在她听到死讯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怀疑,甚至是肯定,可是她总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所以她花了一段时间,往返于警局与学校,见了很多次目击者。
“当时有一个人把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的妈妈想要去阻止,被另一个人按在地上。你的妈妈突然冲出来去夺凶手手里的刀,孩子趁机跑掉了,但是……”一个女人面色苍白,语气颤抖地讲述着当时的经过。
秦不情低着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最后一次离开警局是那年的冬天,天上飘着雪,她觉得自己的心比雪还冷。其实她很早就确定了这个猜想,只是不敢面对这个结果。
“你为什么去做那样的事呢?你还这么小,你想过这样的后果吗?”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这样也错了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要拿我当借口!”
秦雪静推门离开了家,秦不情坐在破败的家里闭着眼流泪。
海州市最大的福利院叫做幸福福利院,秦不情做兼职的时候常路过,说是做兼职,其实她年纪不够没有地方敢用她,只不过是福利院附近的小超市老板周末要陪孩子去上兴趣班,没时间顾店,就叫她来帮忙,工钱是老板整理出来的一些临期的食品,秦不情可以拿回家当做早餐吃。
就是一个平常的周日,秦不情路过福利院门口,里面冲出来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蒙着脸,看不清样貌。不过几秒钟,他身后追来了四五个彪形大汉,秦不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其中的一个大汉抓了起来,扔到了一辆面包车上。不一会,那个男孩也被扔了进来,他们俩都被绑着,面包车启动,不知要驶向哪里。
“敢来这里偷东西,你们死定了。”开车的男人笑得狰狞。
“就是,你以为档案那么容易拿到吗?真正的档案是最高机密,怎么会放在档案室里?”坐在副驾的人殷勤的附和道。
秦不情非常想说明自己只是个路人,人在路上走,锅从天上来,但是她的嘴被堵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男生倒是异常悠闲,闭着眼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大约二十分钟,面包车停在了一处废弃工厂,一帮人把他们俩扔在仓库里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
“我叫周城,你呢?”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
“方晴。他们会杀了我们吗?”秦不情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吊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少年不好意思的看着她,“不好意思,我……”
秦不情知道现在纠结这件事于事无补,所以她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想尽办法自救。两个人观察了好长时间,最后的结论是“等死吧。”
两个人离得远,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互救基本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万一大声呼救不知道会不会把外面的人引来,如果引来更麻烦。这个工厂外置偏僻,周围没有什么建筑,这是他们被丢进来之前就知道的。
周围陷入一片恐怖的寂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也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有渐暗的天色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
“你为什么去福利院,我听他们说你要拿档案,什么档案?”秦不情决定要死个明白。
周城有些为难,“我……我不能说。”
秦不情无奈,“就算你说了,一会我们就要死了,我怎么说出去?你至少让我死的清楚吧。”
“那…那好吧,我去拿孤儿院里所有孤儿的档案。”周城的语气听起来很低落。
“你为什么要拿他们的档案,你是记者吗?”秦不情问。
“这孤儿院有问题,有些孤儿成年后下落不明,我们怀疑有人杀害了那些孤儿。”
“你们?你还有同伙?”秦不情的语调上扬,如果这个少年真有同伙,那么他们是不是能够得救呢?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干什么,秦不情看着灰扑扑的地面想。
“没,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周城连忙改口。
“也就是说你的同伙不会来救我们了。”秦不情感觉这种希望被掐灭的感觉太可恨了,就像是被戏弄了一样。
“我也不知道。”周城的声音很轻。
秦不情觉得自己在赌桌上,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不会来救她,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她讨厌赌徒,也讨厌被迫当赌徒。
在这种煎熬中度过了不知多久,天色完全暗下来,工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群人走进来二话不说把他们打晕了。
秦不情觉得现在就可以放哀乐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
幸运的是,她活着醒了过来,眼前的一切都摇摇晃晃的,秦不情有些想吐,她眨了眨眼睛,集中精神,才发现自己在一条快艇上。
周城已经醒了,那群人在审问他,可是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
“嘴真硬啊,不过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一个刀疤脸邪笑着说。
快艇不大,船上除了她和周城,有三个人,都拿着刀,好像随时能要了他们俩的命。秦不情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她突然觉得眼睛不舒服,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家里还有人在等她,如果她死了,妈妈怎么办?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刀疤脸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好的老板,我们这就回去。”脸上是一个了然的笑容。
那三个人不再管秦不情俩人,把快艇开回了一个码头。码头上已经有好几个人等在那里。
三个人下了船,把秦不情两人拎起来扔到了地上。秦不情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秃顶的中年胖男人,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谄媚。
“原来是大小姐的朋友,我还以为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想要针对市长,来找他麻烦呢。”胖男人阴阳怪气,秦不情听得厌烦。
胖男人身后,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依旧掩盖不住她的美丽,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蔷薇,安静而美丽。
“这次真是麻烦霍叔叔了,我的朋友只不过是好奇而已,我回去会好好跟他们说的。”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胖男人搓了搓手,“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这一定是一场误会,放人!”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给他们解开了绳子,秦不情觉得她的手已经被绑的没有知觉了。
胖男人又和女孩说了两句,就带着她的人离开了,小小的码头上只剩下他们三人。
周城走到女孩身边,熟练地为她推轮椅,给她讲着事情的经过,秦不情觉得自己在这里只是多余,于是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准备开溜。
可是女孩叫住了她,“方小姐,和我们合作怎么样?”
“不怎么样。”秦不情只想回家。
“可是我们的事你都知道了。”周城急忙说。
“你们可以给我封口费,我很缺钱,不会说出去的。”秦不情回过头,冷静地看着那两个人。
“你想要多少?”女孩微笑。
“不知道,你想给我多少,或者说这个秘密在你那里值多少钱?”秦不情揉着肩膀。
“这个秘密不怎么值钱,但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看着给吧。”秦不情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