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惊蛰》战龙四驱

33、双亲殁失神清羸示

　　他在来的路上看见有的人家张灯结彩，贴了对联，爆竹声声，地上还有碎屑。已经是新年了，他自己确是茕然一身。
　　温巳蛰苦笑着，他觉得这人世甚是荒唐，连老天爷都在作弄他。他曾经想要逃离这个破旧的村子，现在又发了狂的想要回到他爹娘的怀抱。他还记得他娘在他临走的晚上，还在点着灯，用长着老茧的手给他纳鞋垫，眼睛都生了眼疾，还不愿意去看病。

　　他九岁那年，很是荒唐，匆匆离开，说要实现一个人的愿望。
　　他年长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路的人，一个个，看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痨病鬼模样的人跪在破屋旁，哭的涕泗横流，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淅淅沥沥的雨，就那样落了下来。
　　一个人在他头上为他撑起了一把纸伞，温巳蛰一抬头，看见是阿黎。
　　阿黎比他年纪小，个头又矮，刚刚及冠，“公子，下了雨，我们回去吧。”说完塞给他一个暖手炉，要给他捂手，温巳蛰只顾着伤心，几乎要伏在地上，那玄色锦衣沾满泥水，已经不成样子了。
　　“公子，回去吧。”
　　“我不回去了，这里是我家，我就住在这。”
　　阿离拗不过他，很快温巳蛰下跪的地方蓄起了一个水坑。
　　雨越下越大，阿离只得拉着温巳蛰，进了个山洞躲雨。
　　温巳蛰感觉口中焦渴，道：“阿黎，给我找些水来。”
　　阿黎道：“这荒山野岭，哪来的水？”
　　阿黎伸手往他的额头上一探，滚烫的厉害，才知道他淋了雨，受了寒气，正在发烧。
　　温巳蛰已经神志不清了，却抓着阿黎的袖子，拉了拉，嘴里喃喃着：“先生，你看看我。
　　“你可不可以，回头，看一看我？”

　　阿黎觉得他是烧糊涂了，只得到附近的农人家里借了水盆，沾湿了毛巾，拧了几拧，叠的规规矩矩，放在温巳蛰的额头上。阿黎从小便服侍着温巳蛰，他脾气很好，又任劳任怨，很讨温巳蛰喜欢。
　　他知道温巳蛰有一位心尖尖上的人，一直惦记了很多年。
　　阿黎第一天见到温巳蛰的时候，觉得这孩子眉眼森冷，但那抹浅褐色的卧蚕生的很是好看。
　　孩子的发尾多梳了一个小辫子，辫子的末端系绳处晃着一支月牙白的珠坠。他面上攃粉，那嘴唇红红的，定睛一看，原来是抹了胭脂。
　　那孩子就是个瓷娃娃一样的人，像是个宝物。
　　小少爷挥着鞭子在打陀螺，鞭子挥的呼呼生风，陀螺在他手下转的飞快，一刻也不肯怠慢，“你就是阿黎？”
　　带阿黎来的是他的继母，家里孩子太多，养不完，就东家送一个，西家送一个。
　　“是了，少爷若是满意，就留他下来，服侍少爷。”那胖妇人满脸堆笑道。
　　“那就这样吧。”那小少爷也不看他，只知道打那陀螺。
　　阿黎就这么留在了他的身边。

　　解开温巳蛰的衣服，阿离给他擦拭胸口，一个小型石像突然掉出来，阿离忙不迭用手去接，是个小型神像。阿离小时候听说书人说前朝时佛教刚传入东土，佛窟寺院刚兴起时，佛像都是外来样式的，看起来高不可攀。后来汉化改革后，佛像大多秀骨清像，褒衣薄带，有了现世人物的感觉。还有时人谓之,"菩萨如宫娃。"
　　这个神像显然汉化改革后的产物，人物面容清癯，身形羸弱，却俊美异常，看起来还有些眼熟，似乎……阿离突然间想起来一个人，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既然在少爷身上，那显然是少爷视如至宝的珍贵物品，所以才随身携带。但是他跟了少爷这么多年，他并未听说过少爷还会雕塑，也没有听说过少爷还相信神灵一说。温巳蛰连官方正统的儒学都不太感冒，更何况满天神佛？
　　阿离心中疑虑，他把那神像细心擦拭了一下，放在了床旁的匣子里。

　　第二天，温巳蛰起来，一摸身上发现少了东西，忙叫来阿离，问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掉了什么东西。
　　阿离就不紧不慢的打开了匣子给他看，结果匣子里并没有那尊小神像的身影。温巳蛰气的把床都翻了个底朝天，然后翻箱倒柜的找。还说要回那天的山洞去找。
　　阿离本来没太在意，此刻有点捉急了，忙拦住他，道:"少爷，你身体还没好透，烧才退下去，你不要再折腾自己身体了好吗？。"
　　"我有重要的东西丢了。"温巳蛰此刻神情恻然，如玉山将崩。
　　阿离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感觉和失了心神一般，就找了个道士，问那道士，温巳蛰是不是在这荒郊野外被什么鬼怪邪祟附体了，或者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至于如此神智不清。
　　那灰袍道士麈尾一挥，煞有介事的说:"你家公子这是心中的神像丢失，心神居无定所，需要那神的庇佑才能稳定心神，重新恢复理智。"
　　"道长，那怎么办才好啊？少爷跟我出来一趟，害了这种病，回去老爷还不扒了我的皮吗。"阿离有些害怕，抓着那道士的袖子不撒手。道士无奈，就在院子里挂满招魂的经幡，并在符纸上用朱笔画了一道符，贴在温巳蛰的胸口，口中念念有词，"魂来——灵聚——"
　　温巳蛰悠悠转醒，可是仍旧捂着胸口，道:"好疼。"
　　那道士无奈道:"除非让他找到自己心中的神像，不然心神不定，药石罔效。"
　　阿离这才意识到是因为那尊小型神像被他不小心弄丢了，可是他明明记得放在那匣子里了，怎么会找不到了呢？

　　温巳蛰突然大笑起来，披散头发赤着足就往外面跑，阿离拦也拦不住，吓得拔腿就去追他。道士站在原地，挥着麈尾，叹了口气。
　　温巳蛰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的脚都被路上的石子扎破了，鲜血流出来在土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红印子。但是他麻木的感觉不到碰到足底的疼痛。
　　阿离一直在后面追，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间破庙里。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户，却在给寺庙进香，他虔诚的跪在旧蒲团上，闭目叩首，完全没有理睬跑进来的温巳蛰和阿离。
　　原本有些疯癫的温巳蛰在和那神像四目相对后突然安静了下来。阿离抬眼去望，那是一座修复过的神像，可是还是明显能看出岁月的痕迹。那神像姿态优美，手捧净瓶，比例匀整，面带微笑，众生的苦难在他面前似乎都如过眼烟云。
　　"阿离，我要一块石头。"温巳蛰突然说。
　　阿离赶紧去外面野地里给他找了一块，递给他，温巳蛰突然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锉刀，手起刀落，雕刻出一座小型神像，似乎和他弄丢的那个一模一样。
　　温巳蛰将那个神像揣在怀里，眼睛也慢慢由浑浊变为清晰，意识也恢复了，他开口:"阿离，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在一间破庙里？"
　　"少爷，你可把奴才急坏了，刚才不知怎么的失心疯的似的，早上一醒没多久就自己跑这里来了。"阿离回。
　　那个跪在蒲团上磕头的男子，此刻站起来，也好奇的看着他们说:"这间破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守护的，平时从来没人来的，今天不知为何来了两位贵人。"
　　"不不不，我们只是一介平民罢了。"温巳蛰又抬眼看向那神像，在熟悉的感觉里察觉到记忆的一片空白，他道:"阿离，等咱们回京了，要差人专门来把这寺庙重新修缮了，多进香火，多修功德。"
　　阿离说好，就搀扶他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阿离不知道的是，温巳蛰曾经在去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上随着商队旅行过，旅行途径前朝开凿的千佛窟和大型的佛龛，种类繁多的经变画让他目不暇接。他惊异于《涅槃变》中徒众与王子的悲痛，又在《维摩变》中体味了前朝画师的影响，亦赞叹《五百强盗图》中劝告人们弃恶从善的委婉用心。
　　同行的商人有人向往西方的极乐世界，有人反而向往着昆仑山和蓬莱仙境，他们打算经商赚钱后就出海寻觅海上仙山，讲给温巳蛰那些道教中人的神仙传说。温巳蛰听的津津有味。
　　见识了这样伟岸威严的众神，在温巳蛰的心里，却始终只留着那方破庙里的一座无名神像。

　　回去后，温巳蛰派阿离去置买些东西，再去京城知会温匀一声，就说要给养父母立冢守孝三年，丧期满才会回京。
　　等温巳蛰服丧期三年满了，他也没有再去见杜雍为。
　　偌大的京城，他们竟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温巳蛰遇到了他的恩师秦怜衣。秦怜衣见这孩子投缘，就收他为徒。她给他传道受业，教他道家方术，帮他医治咒疤，还带着他去大荒之中领回了饺子。
　　秦怜衣教了他几年，就又驾鹤云游不知所踪。
　　临行前温巳蛰问她："师父，你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你家中没有人挂念你吗？"
　　秦怜衣笑着揉揉他的头，"师父还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我是做不了好妻子和好母亲了。不过我临走的时候，把我丈夫送我的半枚银戒做成吊坠带在孩子的脖子里，让他每次看见这吊坠，就如同看见我一般。"
　　温巳蛰问她："那你的丈夫呢？"
　　秦怜衣只是说："我有时会托梦给他。"
　　温巳蛰很茫然的看着她，他问师父："徒儿一直想帮一个人实现他的愿望，这样可以称得上是爱吗？"
　　秦怜衣有点惊愕，"那你有这样的想法持续多久了？"
　　温巳蛰思考了一会，回答："我九岁那年认识的他，到现在有八年了。"
　　秦怜衣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孩子，你还小，以后还会遇到很多惊艳的人。到了师父这个年纪，人老珠黄了，明白人与人的缘分很多时候只是萍水相逢。他们仅仅停留一瞬，是你人生中的过客罢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师父不希望你被执念困住。"
　　温巳蛰微微一笑，"师父的教诲，小蛇自当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