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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有几回圆(2024年) ...

  •   “你个□□□,王□□□,苕□□都□□,还把你□□□□□,嗯是□□□不□□□□!”

      我们老家的人吵起架来,口吐芬芳一气呵成,绝不打磕巴,荟聚了祖宗千年来积攒下的智慧,通篇脏话不重样,输出不亚加特林。要是能参加骂战,怎么说也拿个全国三甲。

      后来在外地读书,就觉得家乡话是世界上最土的语言,别人的地方话是方言,是风土人情,是特色,我们的是土,就是土。

      当然,这种偏见在对父辈生活智慧和语言艺术的了解加深中逐渐瓦解。

      并且以研究这些表达为乐趣。

      老家说疯子叫“乌子”,吵架叫“裹经”,作死叫“翻跷”,拎不清叫“冒得向当”,又憨又笨叫“扬干”,又疯又傻是“乌登”、“乌拉西”。骂人傻通用“苕”字,傻到一定程度被称为“苕脱了抠”,“苕得板”。

      抠的发音在当地是壳的意思,板是一种在摔打的动作,摔炮叫板鞭,方言骂人的时候加上动词,就生动得近乎喜庆。

      劳动人民很擅长把骂人跟生活结合,比如发小的妈妈吐槽他爸啰嗦,表示“话多得镰刀都割不断”。

      而在方言集大成这方面,我爸必须有一席之地,他深谙很多本地人都听不懂的土话。

      八十年代他们走读买不起菜,几毛钱一罐豆豉,筷子伸进去拿出来吮一下,这么一点点吃着下饭,这种豆豉又被称作“咚唆”,后来他说人掉价不值钱就叫“咚唆”。

      我上学早,一年级跟不上,我爸叫了我几个月“捞鸭”,长大后再问什么意思,才知道一群鸭子下水,强壮的自己在前面后,掉在队尾靠人捞的就叫“捞鸭”。

      现在觉得可真有意思,追着老爸问骂人的方言,就被翻白眼,哪有那么多,想不起来了。

      实际上真的多到数不完,只是早就融入了生活,自己察觉不到而已。

      写这篇文当然也不只是为了介绍老家方言的,最近看了《阿勒泰的角落》,被李娟笔下的西北风土人情深深击中,原来琐碎的故事也可以这么好看。

      我从里面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那些朴实而简单的智慧,不仅仅出现在畜牧地区,在以农耕渔业为生产力的村落里同样能找到。

      比如我身边。

      但今天不歌颂农业,不歌颂村落,不歌颂方言,只想讲讲这个世界上毫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有一家四口,两个属鸡人和两个属狗人组成的吵闹家庭。

      有个社会学名词叫向心力,说的是群体成员以群体领导为中心而实施团结协作的程度。我们家四口人,四个中心,绕着转得相安无事,异常和谐。

      我妈掌握家中内务的绝对话语权,别小看这个权威,它决定了家里其他三个人在家用什么音量说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可以大声喘气。

      她是家中晴雨表,但凡她心情不好,路过的狗都得挨两句骂,家里人走路恨不能贴墙跑,她要是笑眯眯,警报就解除了,大家可以尽情散德行了。

      这道权威建立在日复一日对家中琐事操劳上,无形的家务最消耗人,谁承担了最重要的部分,谁就是最高领导。

      老妈对我们是有限放养,谁出远门,从落地打完报平安开始,套绳就松手了,我们找她的电话频率超过三天一次都会被嫌弃。

      但我们要是出个什么毛病,或者回到她眼皮子底下,那就得按妈妈的规矩来,天冷加衣,到点去睡。

      被管得最严的时候,晚上九点就得放下手机,朋友给我发消息唠嗑,我只能弱弱回复“我麻要我睡觉了”,发小不止一次说我是个妈宝女。

      最开始我不以为然,直到今年我妹放寒假回家,冻感冒了被老妈贴身照顾了两天,同时也挨了两天骂,有天天气大晴,老妈去上班了,老妹觉得有点热,就一直拨电话,没人接,一次次地拨。

      我看不下去了,问她干嘛,她说想脱一件保暖衣,要给老妈报备,不然等她晚上被发现了又要挨骂。

      早就成年的大学僧在家减一件衣服,都只敢在得到电话许可后再执行,真的瞬间理解我发小的心情了。

      要说娇惯,绝对是谈不上的,在我家,挨骂的频率远远高于被夸,所有的关心都夹在“你是个大洋苕”的数落声里,就着老妈送来的热水和药一起吞下去就完事了,胃口好的孩子长得才皮实嘛。

      要说没娇惯,也不好说,我在家说骑个小电驴去买点吃的,老妈都怕我跑迷路了。

      不说那只是初中骑自行车上学来回了三年的路,十几年过去,即便知道我已经走过半个地球,她还是会担心人在这么点小地方丢了。

      在爸妈身边,真的很容易心安理得地把智商缩回到小孩状态,妈宝就妈宝吧,改不了也不想改。

      虽然很难在老妈嘴里听到几句好话,但你永远都不会感到爱的缺失。

      前几年在利比亚工作,老妈操心我的小毛病,恨不得上蹿下跳,每天早上起来都能收到好几条语音消息。

      “听说有个老中医,调理小毛病很灵的,我去问问你的情况怎么搞哈。”

      “你同事能不能帮你带点药啊,我问到处方开了就寄给她带过去给你啊。”

      “今天有其事没去医院,你说你同事东西多不好带,就没着急去问,还有其他同事要过去的吗?”

      “我去问了,有种药适合你,药盒拆开,很轻的,不占地方的,能让你同事给带带吗?”

      “我拍照发你了,你看的清吗,就是这种药,不知道其他地方好不好买。”

      同事答应了帮忙带药,晚上把地址发给老妈,隔天清早就收到收到快递单照片,附带几条语音,声音激动到颤抖。

      “今天去买了六盒,你爸也买了不知道多少盒,你让别寄多了,我又让他退了。”

      “药店的医师说这个药很好的,她女儿吃了很有效。”

      “你拿到之后按照说明认真吃啊,一想到你吃了就会好,我心情都好多啦。”

      “你有时间就问下你同事能不能看到快递信息,我拍照你了,你上点心哈。”

      老妈从来不是个啰嗦的人,也不擅长用微信,在这件事上的活跃度高到我印象深刻,我自己都不是很在意的一件事,被当成尤其重要的事情担忧操心。

      当时从激动到颤抖的音调里感受到了那边寄出快递那一刻的心头雀跃,被这种雀跃,暖到,烫到。

      到今日重新翻出来,又想起当年独在异乡时被烫得发热的眼眶。

      有一段时间在外面倦了,累了,像一只死气沉沉的老鸟,拖着折断的翅膀回到家中休养,对世界充满仇恨,竖起了全身的刺,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他们就像收留了个流浪野生动物一样,隔一会到我门口看一看,看我还在不在。

      没有一个人给我讲大道理,也没说当初让你别去那么远,不听吧。

      我养好了又飞出去,他们也就是叹口气,要飞就飞吧,累了就回来,他们的态度一如既往。

      直到现在,真真切切落在了家中,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家里蹲,老妈还很高兴。

      我说家里种的青菜好吃,秋天的时候,她就把菜地清理了给我种口粮,傍晚姨妈送来了自己种的小青菜,就跟她念起了种菜经。

      “新出来的品种叫绿油油,炒出来口感很软哦,一包籽五块钱,不要买x家都是水货!”

      “豇豆结了一茬就不结了,要打玛吉药,八块钱一瓶!”

      “后天下雨,赶快把地翻完把籽种下去。”

      我在旁边梳着耳朵听,啥菜叫绿油油这么不正经?打什么热玛吉这么高级?

      老妈边聊天边让我浇水,我哗啦啦地泼水,浇水,浇浇浇。

      “我是让浇这块吗,那边种的大苗看不见吗?”老妈气急败坏。

      姨妈就在旁边笑,没种过田的娃子嘛,啥也不懂。

      挺汗颜的,社畜时期天天喊着要回家种田,回家之后只能看人种田。

      在农村,时令蔬菜基本能实现自给自足,亲戚邻里之间还会共享。有时候晚饭吃完,老妈要溜达出门消失,去哪呢,去找她的小姐妹。

      姨妈距离我家大概也就一公里不到,踱到她家,要是遇上她也已经出门跟别人压马路了,就带着我在她家田里拔两棵萝卜,一人一棵拎着回家。

      有时候她溜达久了还不回,家里老爸就会开始念。“个苕婆娘,天都黑了,还不晓得回。”隔一会就打电话催人回家。

      这也是老爸为数不多能占上风唠叨两句的时候。

      因为更多时候他才是被催的那个。

      前面说我们家挨骂的次数远远多于被夸,但我和老妹都很坚强且健康地长大成人,是因为头顶有棵大树承担了更多的炮火。

      隔山差五地被老妈的语言艺术亲切问候,简直不要太常见。

      说他懒吧,他会做饭洗碗,主动拖地。

      说他勤快吧,除了前面那几件事,剩下的都极其佛系。灯坏了,墙破了,树要砍,草要除等这类落到男主人身上的活,想起来了有心情了才做。

      就算我妈拿个喇叭在他耳边复读,那也是等忙完了玩够了再说。

      即便为此一天挨几顿骂,看多少顿脸色,也不影响。挨骂的时候恭恭敬敬听着,一脸乖巧,只要两只脚踏出了家门,那就成了脱缰野马。

      骂得好,随你骂,你说的都对,下次还敢。

      从这一点上,我觉得我爸的生活智慧发挥得淋漓尽致。

      自由和归属总是会冲突,搭建了家庭就要背起责任,背起了责任就损失了很大程度的自由,而我爸在这个空间里浪得游刃有余,浪那是必须要浪,自己的小窝窝也是要留的。

      代价只是被劈头盖脸骂几顿而已,又不掉块肉对不对?

      这种时候我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也有时候会跟着倒霉。

      入冬时树上的橙子成熟了,老妈叮嘱他在寒潮之前全部摘下来存好,受了冻就坏了。

      因为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别只顾着浪,吃完饭就去干。

      老爸趁她不在家,愣是玩到晚饭前回家,架起梯子就开始疯狂抱佛脚,试图在老妈回家之前完成。那怎么可能呢,满满三棵树,起码要半天时间。

      果不其然,我妈一回来,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又好气又好笑。

      苦了我给他做帮手,负责苦力运输,一桶一桶往家里箱子里送。

      田里没灯,我跑啊跑,看不清路,栽地里头滚一身泥,抱怨他不早点回来干,临时抱佛脚,害我晚上跟着赶工。

      他振振有辞:人不中用怪刀钝,自己鸡瞎眼怪好意思怪别人?

      气死了,看我这个漏风的小棉袄怎么回报他。

      一天他跟老朋友们喝酒喝忘形,醉得一塌糊涂回到家,抱着垃圾桶吐得稀里哗啦地,难受得要打解酒针,让我帮忙打电话让医务室的人上门吊水。

      整个神智都不清醒了,还记得嘱咐我不准告诉老妈,非要我答应了才肯睡过去。

      我嘴上说好,等他点滴打完,拔掉针,压按完了针眼,就把酒精棉球和医用胶带留在他手背上。

      晚上就能听到老妈跟他算账,核心内容是这么大的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喝酒都没个数,通过她的语言加工后,就能听到起码二十多种本地人骂一个人傻的丰富表达。

      我溜达着从他们房间经过,冲我爸无辜一笑,我啥子也没说哦。

      父女之间,除了围绕老妈隔山对狙,只有二人的时候,关系也是曲折的,变化的,而且很明显,他的战力随对象调整。

      至少我是没少受他打压式教育,让我一度觉得我爸的语言天赋绝对不亚于我妈。

      大学的时候,称完体重我爸:“你猜我今天称了有多少斤?”

      老头在看剧,头也不抬:“xxx斤。”

      “哇神准,一斤不差,老头你怎么这么会猜?”

      老头眼皮一掀:“看你长得像个胖罐,没个xxx斤没天理了,走开胖罐,别挡我电视。”

      真的很佩服他们的表达能力,说一个人“胖”、“懒”、“丑”可谓信手拈来,在吐槽文学兴起之前,他就已经开创出了自己的派系。

      “上身下身一样宽,一只水桶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晃。”

      “这哪是个女生啊,睡的床搞成狗窝,早上从被子里出来留个洞,晚上睡觉照着洞钻回去,好省事哦。”

      “每天日上三竿不起床,吃了睡睡了吃,长得像个秃嘴猪娃。”

      叨叨叨,叨叨叨……

      等我再长大些终于没那么念叨了,他沉迷于当时崛起的头条、抖音,无心他顾。变成了个NPC,靠近他就会给人发任务。

      “水杯拿来。”

      “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

      “充电器带过来。”

      那双眼舍不得从手机上挪下来半分钟,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叫暗地叫他网瘾老头。

      网瘾老头是典型的下沉市场代表,刷头条,买个摄像头回来,刷抖音,买了几瓶乌发洗发液。信誓旦旦说这东西很有效,评论区都说好。

      怎么给他解释五毛党都没用。

      第一个月把它当宝贝,天天说哎头发好像变黑了。他本身发质就黑,又浓又密,鬓角两撮小白发格外显眼,洗完之后,白发更亮了。

      全家人看智障一样盯他头发,呵呵不语。

      半年之后再问他,哎那个黑头发的洗发水还在用吗有效果吗,他顶着两撮小白毛冷哼,不吱声了。

      这两年短剧兴起,他也跟着看得津津有味,充月会员,几十块一个月,看十几集就没余额了。

      App里面弹窗跟套娃一样,看着是从抖音付出去的,实际不知流入了哪个野鸡公司。到处找售后和订单,压根找不到。

      他还不死心,充了一次又一次。

      花出去一百多个大洋后,终于消停了,找了个看广告就能继续看剧的平台。

      有时候放着放着,突然蹦出引诱他点击链接去测试自己微信能贷多少钱的广告,我和老妹死死盯着他,他戴着老花眼镜,撇嘴划走,一脸嫌弃:“借了就不要还了嘛?我又不是个苕。”

      至此,老头在互联网里踩的坑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2023年的短剧爆发得可真厉害啊,什么回到古代当皇帝,回到古代当神医,回到古代当太子,我初中那会流行的穿越文学算是给短剧玩明白了。

      老爸牙口又好,什么都看,一心驰骋在短剧的欢乐海洋里,修真、穿越、神医题材区全都是他的身影。

      吃饭的时候都外放,台词尬到人抠脚趾,我们边吃边听边吐槽,他以为我们是感兴趣,放下酒杯就开始讲前情提要。

      他还学会了小奶狗,小狼狗。

      我实在震惊,这你都晓得?

      哦哟人家就不乐意了,翻白眼,冷哼:“我是个苕,什么都不懂,满意了吗?”

      互联网可真是个好东西,什么都教。

      很多时候我们总是低估了长辈们接收新鲜事物的能力,他们虽然在小地方长大,几十年如一日,但人永远不能小瞧时间的力量,二十多年的差距,足够改写无数认知。

      太多的东西,他们都知道,只是不说。

      太多的爱,也都在点点滴滴里,只是不语。

      出国前的一个冬天,早上在下雪,我馋老爸养的小龙虾了,老妈给他打电话,他可不耐烦:“滚球,这么冷的天,谁给她搞?”

      一个小时后,他提着一桶大虾回来。三尺厚的冰,用脚踹开,从冰下给我挖出来的。

      打动准备成婚的小龙虾们:我真谢谢你了。

      现在赖在他们身边小半年了,还是那样,今天说想吃鲫鱼,好家伙,接下来半个月顿顿都能吃到。,某天夸了糊汤粉泡油条好吃,只要我不制止,第二天第三天都能在餐桌上看见打包回来的餐盒。

      他爱吃,这辈子都不可能养生和修道了。用他的名言,就是人活着不能吃肉抽烟喝酒还不如埋了。

      一句话堵上了所有劝他戒烟戒酒的说辞,潇洒得要命,放言说将来回首这辈子享受到了,一点都不亏,可比啥也不能吃苦哈哈熬到牙齿掉光的强多了。

      他隔三差五就要跟他的朋友们聚餐吃酒,很久前的一个冬天,喝到了半夜,一个人骑着他的车,另一个人用三轮摩托载他回来,他坐在人家车后头拍着车板子大声喊:“我豁醉鸟~快来接驾~”

      当然,落地回家后迎接他的又是我妈一顿亲切的问候。

      可能天生就带了这种爱玩乐的基因,又被酒精放大了他的散漫,远看吧,跟其他罗里吧嗦的醉汉没什么区别,近看又有那么一点可爱。

      改是不可能改了。

      两个人吵吵闹闹三十多年,活成了我羡慕的样子。

      我和老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们深谙自得其乐的法子。

      某次回国休假有幸围观两个人拉扯。

      晚饭后老爸照例要出门找他的狐朋狗友们玩耍,吹牛、抽烟、打牌,一天不凑局就跟脚上长疹一样难受。

      老妈最烦他打夜牌了,不准出门。

      老爸一张厚皮全身挂胆,硬是突围而出,老妈怒斥:“有本事你就别回。”

      那边小电驴已经上路了,人家回复得可潇洒:“不回就不回咯。”

      到晚上快十点的时候,老妈板着脸让我打电话喊人。

      电话一通,那边麻将乒乒砰砰的声音就穿了出来,对面一副破怪破摔的语气:“今晚不回!”

      好家伙,点燃了大炮仗,老妈一把夺过手机,对着话筒就是十几句国骂,那边已经挂断了,再呼叫也没人接了。

      老妈像只暴走的犀牛,立刻摔门而出,要去捉人,鉴于早些年她有过掀桌的辉煌历史,看着她架势凶猛,只怕不能善了,我连忙跟在后头抱住腰,劝她冷静,别搞大了。

      “你别管。”老妈疯狂挣扎。

      就在门口胶着的时候,黑夜里打过来一束光,小电驴嗡嗡的声音靠近,是老爸带着水杯乖乖回笼了。

      怀里的挣扎才停止。

      吓死人了。

      夫妻俩一前一后回屋,这才知道老爸只是去看别人打牌,挂了电话就颠颠回来了。

      我拍着胸一阵后怕,跟老爸说:“你但凡再晚一分钟就要被直捣老巢了。”

      他说:“我跟你妈的事不要你管。”

      呵,我上蹿下跳地拉架,两边都嫌我多管闲事。

      我们不在身边的日子,两个人一直都这么拉扯吵闹着过来的,显得试图参与家庭秩序□□的我实在多余。

      吵闹这么多年,两个人身上都还带着没泯灭的童心,这让他们的生活气息格外鲜活。

      领居家养着条小黑狗,喜欢仗着有主人在家时吠路过的人,日复一日乐此不疲,才不认邻居不邻居的。

      跳起来也就到膝盖的一只小宠物狗,半点杀伤力都没有,我们只要停下脚一副要跟它对干的姿态,它就自己缩回去了。

      怂得很。

      但也没认真跟它对干过,除了我爸。

      他天天骂它是苕狗,撵得人家到处躲。

      从此我们一家不管谁经过这个邻居门口,都会得到小黑狗格外热情的接待。

      一人犯欠,全家沾光。

      一个冬夜,老妈独自出门溜达,老爸在客厅刷短剧,突然抬头说:“你妈回来了。”

      外面黑漆漆的,我就纳闷了,说你咋知道?

      老爸头也不抬:“苕狗在叫。”

      邻居家在路口边上,拐进来走五十米到我家。

      路口有个路灯,我蹲在门口等了五六分钟,路灯下终于缓缓出现了一个影子。

      真是我妈。

      笑到肚子疼。

      这狗某种程度上,也算这一排住户的半只家狗了吧。

      而我妈的童心呢,埋得更深。

      乡里有人跟她说树上的金橘子没人吃,她要是吃可以自己去摘。

      她晚上散步,穿个大口袋衣服出去,回来像揣了两个篮球,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掏,两个上衣口袋,愣是装满一大篓。

      掏出来的时候跟献宝一样,可开心了。

      可能就是因为爸妈这样的童心和宽容,让我和老妹在家时,都不自主地变成低智儿童。拉彼此下水是每天斗法的最高乐趣。

      虽然我们相差十一岁,但沦落到一样幼稚的水平,就谁也分不出谁了。

      “妈妈,她欺负我!”“妈妈,她打我!”

      两个人每天要争着告十几次状。

      大部分结果都是两个人一起灰头土脸地挨骂,各打五十大板。

      但老妹的意思是,虽然告十次状有九次都是她自己先挨骂,但只要有一次老妈骂了我,她就值了。

      为了对方挨一次骂,自己愿意先自找九次骂。

      多么伟大的献祭精神。

      早些年我们姐妹相处模式还不这样,是很典型的长姐幼妹关系,虽也亲近,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没有距离。

      她小小一个的时候,喜欢跟在我后头,黏得要死;小学之后我们挤在一起玩植物大战僵尸和超级玛丽;等她上初中我已经工作了,经常在我周末的时候挂微信电话,一挂八个小时,她写作业,我看书或者干别的,挂在那里偶尔说话。

      当时一个人在深圳。有时候,孤独让人享受,但有时候,孤独像屋檐下的水滴,时间长了,能把心脏砸出坑来。

      深圳,冬天都能开花的南方城市,却孤单到心里发冷。周末午睡起来后,大脑混混沌沌的,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自己。

      她懵懵懂懂的,还什么苦难都没经历过,却以天然的直觉,伸出一根线维系起我与世界的联系。

      再长大一些,她就跟我差不多高了,人也内敛了不少,有点高冷,冬天回家,我用凉冰冰的脚蹭她取暖,她一脸强行忍耐的模样,脸色却很淡定:因为你是我姐,我忍了。

      在我那些侄儿侄女出生前,她一度是家里最小的崽,从小被大家哄着照料着长大,同时也沦为了一款家用多功能小补丁,哪里缺人贴哪里。

      老妈上班的地方是个童车厂,很多零部件在正是上机器缝合之前需要手工切割,甚至翻面,就是辅工杂事。

      零件可以带回家处理,很多年里她的业余活动就是帮我妈剪线头,裁布片。

      姑姑家开小超市,忙时就让她去帮忙收银。

      渔业忙期老爸没空,就让她骑小电炉去送饭。

      她还负责维系家中秩序,胳膊一勾,在外玩耍的野马老爸就乖乖跟着回家。

      可能有过抱怨,但都不记得了,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个任劳任怨的形象。

      所以现在坐在我身边,嚼巴了两口饭就开始叹气的大个头怎么就是我妹了呢?

      看,她又勉强嚼了一口,然后再叹气。我帮她说出了台词:“累了。”

      吃饭,累了,打游戏,累了,甚至刚起床,就坐着发呆,说累了。

      她的精神和躯体无时无刻不在疲累,真该申请狮子座开除她的星籍。

      最有精神的时候是找我茬的时候。

      “妈你看她这么大个人还在看动画片。”

      我妈:“她又没犯法。”

      “妈,她打我。”

      我妈:“你活该,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死心?不存在的,为了十分之的希望,一定要告发到我妈不耐烦,雨露均沾两个人都骂一顿,她就高兴了,舒坦了。

      其实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多的是机会赢。

      我码字累了疲了,就会去找她叠叠乐,压在她身上扯来扯去,她装可怜哇哇叫两声,我妈就会赶到战场,跟赶苍蝇一样扯开我。“做你自己的事去,老逗她做什么?”

      同样的戏码在我身上就不灵了,她来找我叠叠乐,我装可怜哇哇叫,我妈一脸看废物:“你长双手是摆设吗?”

      两个妈宝女之间的斗争就是这么弱智。每天因为低级互殴挨的骂比喝的水都多,但还是乐此不彼。

      时间长了,老妈就分不清人了,两个人在家里的小名类似金娃银娃。她经常看着我喊我妹的名字,对我妹喊我的名字。有时候是让帮忙,有时候是分吃的。

      喊到后面不分彼此,我问你到底找金娃还是银娃,她说管它哪个娃,谁答应就是叫谁,逮到一个是一个。

      以至于我那更狡猾的老妹会在她召唤人的时候先不吱声,看下文决定她要不要做被呼唤的那个娃。

      我其实比她更爱挑事惹事,但因为我是执笔者,所以完美把自己隐身。什么时候她自己能写文了就可以自己去开贴细说她有一个多人讨人嫌的老姐了。

      除去这些幼稚戏码,我们整体上还是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姐妹,尤其是异地的时候。

      打开微信对话,搜索“爱你”,“爱不爱我”这种字眼,10条里面就有10条都是我俩的,肉麻得要死。

      感觉我这辈子的“爱你”次数份额都在小妈宝这里说完了。

      不过只要她不喂我吃她做的饭,这辈子还能继续做姐妹。

      她在学校外面租了个房子,没放假的时候在出租屋里做饭,是看一眼就是要晕厥过去的水平。最经典的莫过于加了蚝油西红柿和生菜的草莓馅汤圆。

      只有我爸愿意吃,说只要小家伙给他下厨,吃不死人就可以。

      可惜至今他也没等到。

      这不影响,他有自己的主场,每天早上在集市里吃一碗牛大骨,再喝点小酒酒,吃饱喝足回家睡大觉。

      在上班的老妈说还有俩崽的吃饭问题没解决呢?好办的,市集有卖一种杂粮面皮,叫豆皮,摊熟了卷起切成蚊香状,带回家加腊肉和蒜叶煮一煮,一碗糊状主食就出来了。

      老妹睡眼惺忪坐在餐桌前嗅了嗅,拍筷而起:“真不要脸,自己在外面吃三十一碗的牛骨头,给我吃这种糊糊,你的良心大大的没有了。”

      我吃完了糊糊擦擦嘴,跟着起哄:“我也想次牛骨头。”

      别说,从此以后老爸真的再没在外面觅食,从此一心在家下厨投喂两个巨婴。

      因为年岁差,老妹跟老爸的相处模式与我跟老爸截然不同。他们更嬉笑怒骂一些,老爸叫她“小苕”,她就叫他“大苕”。

      很多个我外地上学和工作的日日夜夜,就是她陪在老爸老妈身边。

      出生太晚,村里没多少小伙伴了,难得有些什么兴趣爱好,爸妈都会满足她。

      学书法,练了三个大字“和为贵”,挂在家里客厅,从此以后再没写过了,翻开她的笔记本,硬笔字体跟狗爬一样;学吉他,闹了不少次,最后各种原因没学完,培训班倒闭跑路了,吉他搁家里吃灰。

      后来迷上了玄学体系,日夜钻研紫微斗数,很老的残本旧书都给她扒出来了,又因为读不懂繁体,进展缓慢。

      触类旁通也会学别的体系,有段时间琢磨小六壬,拈着几根指头算来算去的。

      老妈到处找梳子,小神棍说我来找,然后她掐指一算,算出来这个东西已经不存在了。

      “东西没了,买新的吧。”

      刚算完,老爸从鞋柜搭配的小抽屉里翻出来那把梳子。

      哈哈哈哈哈哈,好灵的小神棍。

      从此家里在找东西,老爸都会问她,大师大师,你快给我算算东西在哪里。

      扒拉老妹的黑历史我们全家的乐趣,因为年纪小,都很喜欢逗她。

      冬天寒潮太冷,她冻感冒了,哭唧唧发脾气说“我冻死了冻死了你都不管管我”,老妈哄了半晚,我钻到她房门口探望了好几次,确认只是撒娇才敢走。

      过了几天,温度升起来了,全家一起学她哭叫“我冻死啦冻死啦冻死啦你都不管管我”,当事人只能在一边翻白眼,恨不能钻地洞躲起来。

      就是说,在这个家里你可以犯浑,但是一定要做好被翻黑历史的准备,家是每个人最大的黑历史记录库。

      厚脸皮者胜。

      今年这是我在家居住的最完整的一个冬天,家里没吵过一次架。新年祈愿的时候,什么也不求,只愿一家平安健康,这已经是世界给我最大的恩赐。

      一家人在一起,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他们身体力行地做到了,强有力撑住我走过了两道人生极低之谷,帮我找回了在每一件小事中获得快乐的能力。

      老妈带回来布料,一家人跟着一起加工;老爸带回来渔网,一家人跟着一起改造。我们围坐在小小的房间里,漫无边际地说着很多很多没有营养的话。

      松弛感这个词开始流行的时候,我后知后觉在我家的一些琐事里找到了它的影子。

      重复的,琐碎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在这样的空间里,我能感觉到时间是有脚的,它们缓慢而轻柔地从我身边经过。

      劳动的意义显现出了它敦厚的形状,辛劳付出不再是简单的苦和汗,而是生活回馈给一家人希望的媒介。

      这年冬天湖北大雪,门前积到膝盖深,我们脚套塑料袋,从雪地里跋涉出去,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看,是快乐的形状。

      村里人说,大娃回来啦,好多年没看到啦,现在在干嘛呀。

      我妈说没干啥,就憋家里写书呢,我爸则带着我的链接到处发亲友,说这我姑娘写的书哦。我仰天长叹,完犊子,所有人都知道我写书,写不出成绩咋整。

      “能写文章就已经是你的成绩啦,还要咋么样嘛。”三个人异口同声说。

      好像失败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对,真没什么大不了。

      本来原计划写到22点就差不多结束了,21点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今晚去了六爷家喝酒,喝多了,要人去接他。

      几百米的路程。

      醉老头要作一作,不惯着顺着还能怎么办?

      我和老妹上门恭请,意料之中,被喝高了的长辈扣下教育两个半小时,回来时已经万籁俱寂,家家户户都歇下了。

      星星很亮,夜幕深沉,初六的月是一道黄色月牙,倒悬半空,像一把发光的弯钩。

      小村路灯修到了很多地方,白光如薄纱,安静地照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们说着话,经过一盏盏灯,影子在光晕里不断拉扯,时长时短,时前时后,都跟着我们一起慢慢朝家里走去。

      突然想起一句话: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尽管今晚并未读书,月光也没有洒满人间。

      但只想写这一句,更多的我也说不出了。

      嗯,一身都是月。

      2024年2月16日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月有几回圆(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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